- 靈魂的巢:馮驥才精讀
- 馮驥才
- 2388字
- 2022-10-08 17:36:08
愛犬的天堂
一位久居巴黎的華人,姓蔡,綽號“老巴黎”。他問我:“你在巴黎也住了不少天,能說出巴黎哪幾樣東西多嗎?”
我想了想,便說:“巴黎有四多。第一是書店多,有時一條街能碰上兩三家書店。第二是藥店多,第三是眼鏡店多,這兩種店的霓虹燈標志到處可以看到。藥店的霓虹燈是個綠色的十字,眼鏡店的霓虹燈是個藍色的眼鏡架。眼鏡店和書店總是連在一起的:看書的人多,近視眼肯定多。至于第四,是——”我故意停頓一下,好加強我下邊的話,“狗屎多!剛才我還踩了一腳!”說完我笑起來,很得意于自己對巴黎的“發現”。
“老巴黎”蔡先生說:“你們寫文章的人觀察力還真不賴。這四樣說得都對。只是最后一樣……看來你很反感。這說明你對巴黎人還不大了解。好,這么辦吧,我介紹你去個地方看看。這地方叫作阿斯尼埃爾。”
待我去到那里一看,阿斯尼埃爾原來是一座公墓。再一問,竟是一座狗公墓!它最早是在塞納河的一個小島上,后來這島的一邊的河道被填平,它便成了岸邊的一塊狹長的闊地,長滿了花草樹木,在這中間聳立著一排排墓碑。不過它比起人的墓碑要小上一號,最高不過一米。在每一塊小巧而精致的墓碑下,都埋葬著一個曾經活過的人間寵物。
狗公墓也和人的墓地一樣寧靜。靜得像教堂,肅穆而安詳。墳墓的樣式很少重復,有的是古典式樣,有的很有現代味,有的是自然主義的做法,用石頭砌一座狗兒生前居住的那種小屋。墓碑上邊刻著狗的名字,生卒年月,銘文,甚至還記載著墓中的狗一生不凡的業績。比如一個墓碑上說“墓主人”曾經得過“七個冠軍”。還有一個墓碑上寫著“這只狗救活了四十個人,但它卻被第四十一個人殺死了”。雖然我們不知道這只狗的故事,卻叫我們感受到一個英雄的悲劇,讓我們覺得這狗的墓地絕非只是埋葬一些寵物那么簡單。
不少墳墓還有精美的雕像,或是天使,或是盛開的花朵,或是“墓主人”的形象。有的是一個可愛的頭,有的是奔跑時的英姿。遠看很像一座狗的雕塑博物館。它與人的墓地的不同,便是每個墓碑前都修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大理石的臺子,大理石的顏色不同,有黑色的,白色的,也有絳紅色的;上邊放了各式各樣陶瓷的小狗、小貓、小車、小家具、小娃娃、小罐頭、小枕頭等,這是狗的主人們來掃墓時擺上去的。人們對待這些可憐的狗,就像對待自己早夭的孩子一樣,以此留下他們深摯的懷念。
細細地看,就會看出每件陶瓷小品都是精心挑選的,都很精致和可愛。有的墓前擺了很多,多達十幾種,但都擺放得錯落有致,像一個個陳設著藝術品的美麗的小桌。這之間,有時還有彩繪的瓷盤和瓷片,印著一幀墓中小狗的照片,或者生前與它主人的合影。可是,往日的歡樂現在都埋葬在這沉默大地的下邊了。
剛走進阿斯尼埃爾時,我看到一個胖胖的老年婦女由一個男孩子陪同走出來。一老一少的眼睛和鼻子都通紅。顯然他們剛剛掃完墓正要離去,神情帶著十分的傷痛。后來在墓地里,我還看到一對來掃墓的年輕的夫妻。女子抱著一大束艷麗的鮮花,男子提著兩大塑料袋的供品。一望即知他們與死去的愛犬深如大海般的情誼。他們先把大理石臺子上的擺飾挪開,用毛刷和抹布打掃和清洗干凈,然后從包里把新買來的陶瓷一件件拿出來重新布置,細心擺好,再用鮮花把這些襯托起來。那男子蹲在那里,一手扶著墓碑;那女子則站在他身邊,雙手抱在胸前,默然而立,似在祈禱,垂下來的長裙一動不動,靜穆中分明有一種很深切的哀傷。我看到墓碑上他們愛犬去世的時間為1995年。一只小狗死去五年,他們依舊悲痛如初。人與狗的情誼原來也可以同人與人一樣深刻嗎?
旁觀別人的痛苦是不禮貌的,故而我走開了,與妻子去看墓碑上的碑文。我愛讀碑文,碑文往往是人用一生寫的,或是寫人一生的。碑文更多的是哲理。然而這狗墓地的碑文卻一律是情感的宣泄,是人對狗單方面的傾訴。比如:
“自從你離開我,我沒有一天眼睛里沒有淚水。”
“你曾經把我從孤獨中救了出來,現在我怎么救你?”
“咱們的家依然有你的位置,盡管你自己躺在這里。”
“回來吧,我的朋友,哪怕只是一天!”
在一棵老樹下,有一座黑色的墓碑,上邊寫著被埋葬者的生卒時間為1914─1929。這只狗的主人署名為L.A。他寫道:
“想到我曾經打過你,我更加痛苦!”
看到這句話,我被感動了,并由此知道狗在巴黎人生活中深層的位置。狗絕對不是他們看家護院的打手,不是玩物,也不是我前邊說過的——寵物,而是人們不可缺少的心靈的伙伴。
在狗與人互為伙伴的巴黎生活中,天天會演出多少美好的故事來?
那么,這里埋著巴黎人的什么呢?是破碎的心靈還是殘缺的人生?
阿斯尼埃爾的長眠者,不只有狗,還有貓、雞、鳥、馬。據說很早的時候還埋葬過一只大象。埋葬的意義便是紀念。對于巴黎人來說,這種紀念伙伴的方式由來已久。這墓地實際上是巴黎的古老的墓地之一,其歷史至少有一百五十年。現在墓地里還有一些百年老墓。狗的墓地與人的墓地最大的不同,是人有家族的血緣,可以代代相傳,香火不斷,墳墓可以不斷地重修;但人與狗的緣分只是一生一世,很難延續到下一代。故此,阿斯尼埃爾所有的古墓都是坍塌一片,但這些傾圮的古墓仍是一片人間遺落而不滅的情感。
掃墓的人,常常會把狗愛吃的食物帶來。這便招來城市中一些迷失的貓,來到這里覓食。當地政府便在墓地的一角為這些無家可歸的貓蓋了一間房子。動物保護組織派來了一些人,在屋子里放了許多小木屋、木桶、草籃,鋪上松軟的被褥,供給貓兒們睡覺。每天還有人來送貓食。這些貓便有吃有喝,不怕風雨。它們個個都肥肥胖胖,皮毛油亮。阿斯尼埃爾成了它們的樂園和天堂。
由于這墓地也埋葬貓,也有貓的墓碑和貓的雕塑。有時墓碑上端趴著一只白貓。你過去逗它,它不動,原來是一個石雕。有時以為是雕像,你站過去想與它合影留念,它卻忽然跳下來跑了。
這情景有些奇幻。世上哪里還有這種美妙的幻境?
回到我們的駐地,我給那位巴黎通蔡先生打了個電話。他問我感受如何,我說:“我現在對街上的狗屎有些寬容了。”
他說:“那好。寬容了狗屎,你會對巴黎的印象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