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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六里河
  • 白地
  • 4181字
  • 2022-10-08 17:34:22

“為天空的藍活著”——序白地詩集《六里河》

鄒漢明

認識白地真是有段時間了。

那時她在北方,生活在別處。然而北地風寒,人生實難。在回返南方生活之際,她參與組織了一次詩會,邀請不常見面的幾個詩友前往河南新鄭一聚。我有幸在被邀請之列。那時候的詩會不像現在這么多,詩人間的聚會更多的是在互聯網的論壇上,一人不止一個馬甲,枯坐一隅,在鍵盤上玩得風生水起,不亦樂乎。那時大家確乎鮮有見面的機會,白地的召集,難得地提供了一個吃酒歡聚的機會。詩人間的這種聚會,自然是談詩論文的時候多,但我也因此得以看到白地謀事的能力。當時我就想,白地在北方,比在南方生活更如魚得水。感覺她好像就是為北方而生的。

南方人性格上總歸散漫隨性一些。平常,雖有零星的小規模聚會,但嘯聚江湖的大動作,終究不常有。南方人的生活,無非圍著一畝三分地,一天到晚忙忙碌碌,且偏愛于各自為堡壘。白地不是不知道這些。然而,她也不得不回到南方來,回到她的血地來。

自從白地回到南方她的家鄉海鹽生活之后,我反倒很少見到她了。她幾乎在詩歌圈消失了。其時,網絡論壇一夜之間煙消云散,文學的生態悄然發生變化。但我總感覺白地在北方屬于詩和遠方,回到生養她的南方,就很容易被眼前的一地雞毛所遮蔽。

有一次,在但及召集的文學院的座談會上,我很意外地見到她。她坐到我的正對面,眼睛睜得大大的,帶著想說話的驚喜的表情,但不說話。她顯然沒有想到我會坐在這里,臉上還是以前那種不設防的笑。白地的笑在詩歌圈小有名氣,目光跟她一對接,她燦爛的笑意就在臉上綻開了。在她張口說話之前,她的這種笑,大家最難忘記。看到白地笑,我斷定,她一定還會回到詩歌中來的,因為這種笑,說白了,有遠意,屬于詩和遠方。

然而,很長一段時間,幾乎讀不到白地的詩歌。微信大盛之后,我倒是在微信朋友圈不斷看到白地披著五顏六色的圍巾的照片。這些照片精致,取景和用光都很講究,大概是專業人員所拍攝。我漸漸地知道,她在老家擁有一個小小的團隊,在武原鎮上開了一家名為“花開圍城”的淘寶店,專賣圍巾和披肩。一時三刻找不到稱手的模特的時候,她就自己試著做起了模特。白地很上鏡,一舉手一抬足,似乎也不輸于模特。于是,微信朋友圈里,大家就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披肩女子。

最讓我驚奇的是白地不久搬去澉浦朱家門賃屋而居。這應該是一個好主意,何況還有那么好的三間屋。那久疏問候的老屋,經過白地的修修補補,就煥發出不一樣的光彩了。我沒有去過那個地方,我留意到去過那里的同行拍來的不少照片(也包括白地自拍的照片)。那是一所青磚黑瓦的老式平屋,焦黃板門,界沿石,小軒窗,門口有一棵很高的橘子樹,樹冠蓬松壯闊,秋高氣爽的日子,紅彤彤、喜洋洋的橘子密如繁星,掛滿了枝葉間,抬頭望去,沉甸甸的,配合著藍天之藍、白云之白,奢華得竟有點兒扎眼。聯想到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寫作理想,說一個女子,如果能有一間自己的屋子,外加每年五百鎊的收入,她就可以平靜而客觀地思考人生了。換言之,白地有這樣一間屋,就沒有理由懷疑她不會用詩這一文體寫下她的生活。

秋深以后,晴好的日子,午后的光線很容易就鋪滿那間老屋。閑下來的白地,身邊總躺著一兩只慵懶的花貓,喧囂而旋轉的世界,就這樣在貓的身上出其不意地安靜下來。當然,如果不考慮唇焦口燥的那五百鎊,世間的情味,大抵也無過于此。而有嘉樹掛果守護在側的日子,鄉居的人生就不會那么荒蕪。白地作為詩人,我想她的靈感也會像一只只鮮紅的橘子,柔軟而高高地閃亮起來的吧。不禁為她高興。

但我觀察到的永遠是一個人最表層的生活。

今年夏初的一天,我在白地的微信上看到消息,說她在嘉興國際會展中心有攤位展示她自己的文創產品。展會恰好在敝單位的對面,走去不過五分鐘。于是我想去看一看。事先也沒有跟她打招呼。趁午休的間隙,我獨自走出辦公室,走過開始微微發燙的環城南路,步入熙來攘往、分割成網格狀的展覽館。

白地沒有想到我會來,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真的好多年不見了。寒暄過后,便是坐下來聊天。聊天的時候,我也不外乎環顧她那琳瑯滿目、擺滿一架子的文創產品。我還順手取下其中的一盒茶墊,圓餅狀的小玩意兒,自然的紋路,配合著她逸筆草草的點染,真是恰到好處,又顯得玲瓏可愛。我以前曾見過白地的抽象畫,也曾聽她說,她其實很想學畫。她有繪畫的天賦,也許這幾年謀生不易,太操勞,實在沒有工夫,反正她沒有正式拜師學畫。也不免為她可惜。但是,這繪畫的天賦到底派上了用場。就在我仔細觀察這一塊塊圓木片的時候,從選材到做工,白地卻跟我講起了整套工藝流程。不奇怪,我們兩人的視點其實完全不一樣。我看到的是美學,她看到的是心力和勞力,構思、制作,甚至裝盒、推銷、搬運付出的艱辛。她沒有跟我講這其中的不易,可是經由一件小小的文創產品反映出來的,實在是一個人甚至于一代人生活的不易。不過,慶幸白地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一個位置。

那天晚上,我矯情卻也難得地寫了一首詩,其中有這么幾行:“曾經依附于詞語的創造/曾經的產品全是詞語的附屬物/現在她撇開詞語/傾向于一大堆清香的木頭/她把木頭的靈魂一股腦兒挖出來。”的確,身困塵埃的云雀(白地有《云雀》詩),這會兒倒拖著翅膀,退避于逼仄的生活。不過,焉知她手上的圓木片不是更加堅硬的現代漢語?如此一想,那么,無可懷疑地,白地仍在行使著一名詩人的權利,而歸整它們的,仍是她固有的意象、句子和思想。

她同時也在寫詩,而且還寫了那么多。歸整在這一冊詩集里的,只是近三年的作品,一個詩人更豐沛、更真實的內心生活,大概就藏匿在這些詩行之中了。

我以前說過一句,白地的詩歌,是從靈魂中撕扯出來的。撕和扯,這兩個蠻力作用于一個詩人的肉身,必然崩裂出一種疼痛之感。但現在情況有所改觀,現在白地似乎無暇呼愁喊痛了,為了六里河邊上這間好看的老屋,以及每年“五百鎊”的收益,她得每天安排好這一份人家,這一份活計。我在她的微信朋友圈里就不止一次聽到她的呼喊——不是喊疼,而是喚人手去打理她急需處理的訂單(海子詩“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多少可以用來給白地的境況做一點注腳)。因為多年的生活歷練和打拼,她看待人世的方式,還有這看似不變的詩歌措辭,其實,有意或無意中,也會有所改變的。

但真正不變的,是一個詩人的孤獨感,從白地橫站著生長的詩行間無端地溢出來,不可遏制。詩集中你可以讀到這樣的句子:“在精神蠻荒的年代,/突然出現個騙子也是令人欣喜的。”(《約會》)我們無法坐實“騙子”有無出現,但白地的孤獨中確乎裹挾著一種空茫的愛和期待,兩相交匯,實在是雙倍的孤獨和空茫。好在白地并不在乎,她在《拒絕》一詩中有個不示弱的宣告,直言“我喜歡在核桃的殼上親吻世界”。“核桃的殼”,硬朗而老成的一個意象,那是詩人充滿機智的一個小小發明。

白地是一個有愛的人(“愛”這個詞,在這部詩集中也是一個常用詞)。這種愛可以表現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她蒔花弄草,也養貓(貓在她的詩歌中出現不下四十次),還精于廚藝。白地當然愛過,也擁有愛。在這個詞語面前,她也從來不掩飾自己的經歷和作為一個女人的驕傲,我們可以用否定之否定的兩行詩來指證她:“沒有被真正愛過,就不知道/天地究竟有多大,多少風華可以撫養。”(《谷雨后》)。但很遺憾,這一路過來,她似乎總懷著愛的缺失。詩集坦率地寫到了愛,也寫到了這種缺失。白地好像說過,詩歌里的那些事,最終也不屬于她。作為一位女詩人,她像茨維塔耶娃那樣渴望交流,渴望愛,但在“精神荒蕪的年代”,這其實是一種非常奢侈的虛無的火花。不否認她有過愛的懷疑,但最終還是和自己也和這種“無處安放的愛”(《陰雨,和空巷》)和解了,最后出來的是這樣的詩:“我告訴一切安生,要有所善,有所愛;/我說人生蒼涼但須有夢。”(《黑夜是白天的現實》)好個“須有夢”,這大抵是第三輯“世界并不怎么好,但我愛它”的寬懷之詞吧。愛,當然是一個夢。但,說到底,人的一生,需要這樣的夢。

白地也是一個敏感而自尊的人。自尊是因為自愛。這多少跟詩人本來就很敏感的性格有關。這個時代,以我的觀察,秉持生存的自尊最是艱難。白地雖然沒有正面描繪這種艱難,但曲折隱晦的表達未嘗沒有,比如,“我本可以是一個講究的人,學著書中的樣子/去做別人都可以做的事。”(《故居》)言下之意,她不能隨心所欲地去做一些別人可以做的事。這當然是近二十年來忙于討生活所致。此外,我們還會讀到詩人相當敏感的詩句:“我笑著遞給每一個路人茶水,和手帕,/可我看見他們哭了嗎?”(《花園》)笑和哭之間,一種渴望被理解的陡然起驚的張力橫亙其間,這是需要讀者停留下來慢慢體會的。

逼仄的生活,白地說她已經過得太多。但生存的艱難,也沒有讓她放棄詩歌,因為說到底,詩是安撫她心靈的一種方式。她需要詩就像眼前的六里河需要她一樣。這里說明一下,六里河是她那間老屋附近的一條小河。據說六里河是她的命名,當地的行政區劃圖上并沒有這個河名。她為它寫有一首叫《六里河》的詩,細讀這首主題詩會發覺,它的語調和她以前的詩歌有所不同,里頭似乎有點滄桑看云的味道,且還有一種孤寂中的自我救贖。這很不簡單。即使單單讀到“……享受人間正道,/努力去做一個溫暖的人”這么一句,也著實令人感慨了。

一個人的成長,要伴隨著沉重的付出和相當痛苦的代價,好在這磕磕碰碰的長途,白地無懼地走過來了。一次私聊中,她曾對我講到,女子對自己最好的愛護,是顧好自己的生活,自尊獨立。在這一點上,她是值得自豪的。這幾年我們聯系不多,但我也并非全然不清楚她的狀況。總的來說,一個詩人,活在雞毛蒜皮的塵世,又要愛,又要夢想,真的不容易,但她終究還在“為天空的藍活著”(《乞力馬扎羅的雪》)。這理想中的藍,映照著六里河平靜的河面,有著天鵝絨的底子,是“藍寶石的那種藍”(卡瓦菲斯),這藍,值得一個詩人為它寫下自己的贊美詩。

必須有所警覺,文學之道不會是坦途。文學有時也是一把雙刃劍,當你寫出頂好的作品,你反而會長時間地被自己的才華拋擲在一個孤獨的位置上。而你如果不愿意跟一幫小混混抱團取暖,隨波逐流,那么,這種孤獨也許就會變成孤傲。但也許,文學恰恰需要這種孤傲。我甚至覺得,唯有與孤傲相伴的詩人,才會安靜并安心地親近、思考文學,文學最終記得他/她,來涌泉相報,給這孤獨者以豐饒的禮物。白地這冊《六里河》的出版,我最終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和它相認的。

二〇二一年十一月杪寫訖于嘉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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