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二撐著傘,任旁邊狂風(fēng)暴雨,一步一步走回家中,身上濕透了。踩進院子里,厚厚的淤泥,可他已經(jīng)無心再管了。
家中漆黑一片,母親早早歇下了。
將油紙傘細心包好,狼狽的進了自己的小房間。
第二天起來,腦子混混沉沉的,定是昨夜,昨夜的雨愈下愈大,縱使擦凈了身子,夜晚路上的寒風(fēng)還是吹的他瑟瑟發(fā)抖,更不用說他小小的破屋子,哪會有厚實的棉被呢!
剛下床就跪倒在地上了。
“嘶”了一聲。
手撐著地想起來,卻沒有力氣,昏昏沉沉的。
外面卻有人敲門。
“誰?”
平日定不會有人上門來的,畢竟家里家徒四壁的……去年有不識行情的賊進來偷東西,反倒留了一件衣服給他。
唉……
宋二又想到昨夜那盞朦朧的燈了。
是不是那個大娘呢?今日還太早了,沒來及還傘,確實是他的錯。
他又掙扎,想爬起來開門。
……晃了晃頭,更痛了,“啪嘰”一下,暈倒了。
“宋二,宋二,我是你二叔,二叔求了道長來瞧你母親了,開門,開門!”
院門咚咚的響,沒幾下,“啪”,倒下了。
一時間外面沉默了。
見沒得到回應(yīng),二叔進門一看,宋二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哎喲,這小孩兒!”
扶起宋二,帶他進了屋子,道長卻一直瞧著,站在一旁抱著拂塵。
這宋家二叔既然如此熱情,為何渾身陰邪之氣,熏得他都要吐了,那少年反而一點事沒有。
一層靈力悄悄附上眼睛,道長一驚,這少年身上浮著淡淡的金光,是功德?!
房間里,一張有些破舊的床,桌子,幾塊灰蒙蒙的抹布,尋顧四周,竟連一個碗都無。
二叔攤攤手,眼睛一直偷瞄道長。
精光一閃,就看到道長手上一枚藥丸,于是連忙就捧著喂給了宋二。
他這才迷瞪的醒來。
坐在床上,看著二人。
氣氛有些凝固了。
隔壁這時咳嗽起來。
宋二叔就往門外走,想去隔壁瞧瞧。離道長離得近了些,聞到一股幽幽的香氣,愣了愣,道長也用香嗎?
道長皺了皺眉,這宋二叔怎么靠近他,還停下來了,臭臭的,身上還有人命,別靠近他啊!
該死了!真是不該接下這一段事務(wù)。
想逼死他嗎?
別過來……
隔壁。
是宋母的屋子。
咳嗽的厲害,二叔一時不敢進去,于是二人站在門外,略有些尷尬。
齊齊看向身后的宋二。
“……你是誰?是宋二找來的?咳咳咳咳——他人呢?”
里面的女人,面色蒼白,唇瓣一抹血色。
是咳出來的。
更加嚇得二叔不敢進,只躲在道長和宋二身后,緊緊扯著道長的袖子。
站在最前面的道長眉頭都能夾死一只蚊子。
他真的不理解。
“只怕我這病無藥可醫(yī)。”宋母有些哀傷開口,“道長不妨給我兒瞧瞧運數(shù),雖說清瘦了些,卻是個老實的……以后也不知怎么辦才好了。”
道長一直沒說話,后面二人也不搭腔。
其實走進來他就發(fā)現(xiàn)這個房間煞氣格外重,有一種陰魂就在身邊的感覺,源頭——可能是桌子上那片鏡子。
“若你們,是來瞧我這病,那不妨進來吧。”那女人自顧自說著,“也不知這宋二去哪了,不然叫他為你們也送上一碗水來。”
哪里有碗呢?
只有宋母的房間,有略厚的被子,加起來的三兩個碗筷與杯子,遠了,就是屋里那面鏡子。
勾連一絲陰魂氣息出來,就在宋母脖子打了一個圈。
——
“你母親房里那張銅鏡撤了吧。”
三個人走出來,道長嚴肅的對宋二說。
宋氏這病,怕是積年累月的陰魂纏身,加上長久的心病。
他預(yù)感其實宋母壽命早已盡了,只是不知怎么還是活著。
宋二有些踟躕,只是摸著手,低頭。
“道長……”那鏡子母親死活喜歡,是母親家里置辦的嫁妝。
“我隨你二叔一路前來,也知道你是個孝順孩子,可你只一味孝順,卻不知道‘愚孝’二字如何寫罷。”說完搖了搖頭,轉(zhuǎn)身欲走。
其中因果他不愿多管。
迷途知返則有一線生機,執(zhí)迷不悟只余聽天由命。
這孩子氣運深厚,只有一顆石子狠狠壓住了,絲線也纏著,鮮紅,是親緣的血色,他能開看,便可青云直上。
“其實從進門我就發(fā)現(xiàn)你這孩子氣運濃厚,雖說骨骼一般,卻也并非不可修養(yǎng),不知你可愿來我門下做一名弟子。”
二叔激動的跳起來,在宋二身旁踱步,恨不能自己替他答應(yīng)了。看他癡癡傻傻的,也不張嘴答應(yīng),站在原地憤憤。
衣袖里,長長的指甲嵌進肉里。
“這可是天大的機緣!”你怎么能不珍惜,怎么能……
宋二完全愣住了,面前的道長續(xù)著花白的胡子,身姿卻挺拔,身上的衣物也是他不曾認識的料子,更別說那拂塵,柄上甚至鑲嵌了玉石。
再低頭看自己,一身破布衣裳,鞋子也是撿的別人扔的,還沾有有昨夜那厚厚的淤泥。
本身是天上地下的兩個人。
這樣的人,卻要收他為弟子?
他幾乎要被這天降的喜事砸昏了頭。
卻聽見里屋“嘭”的一聲,是木碗被宋母砸下的聲音:“卻未必能讓你如愿。只怕是你母親我這輩子臥床拖累你,不能好好上高枝了!”
道長聽罷走遠了,只余遠遠的一聲。
屋里的氣息變了,可他不愿多管閑事,這一次來偏遠的極南之地,只是為了這命定的師徒,隨天道指引而來。
“你若想清楚了,便來鎮(zhèn)上尋我。自己來尋。”
宋二看看里屋,又看著道長的背影。
喊了一聲:“道長,倘若我愿意放棄這個機會你會醫(yī)治我的母親嗎?”喊完臉都紅透了,自己真是太無恥了。
“不能,你母親的壽命早已盡了。”
二叔一驚,往屋內(nèi)看去,一股黑煙冒出,嚇得他抱住宋二,尖叫出聲:“啊!有鬼,有鬼,有鬼啊!!!”
宋二回頭,什么也沒有。
再往前看,道長的背影都消失了。
二叔逃也似的走了。
里屋。
“娘。”
“別叫我娘!你們宋氏高門顯貴,各個頂天的氣運,倒是我,是我!連累了你,連你父親也認為我是他宋起云的一生恥辱!!!滾!”
一個杯子摔在宋二的臉上,是石頭刻的。
痛得他捂住自己的鼻子,絲絲血跡從指縫淌出來。
他突然想念從前的母親了。
從前的母親,教他好多好多東西,他特別喜歡自己的母親,母親也很愛他,就連會一個“人”字都很驕傲,使勁的夸贊他。
可如今他能獨當一面了,可以為家里面做很多事了,母親卻脾氣怪異起來,有時溫柔似從前,有時恨不能他快些去死。
他從來不想怪自己的娘。
都是病痛在折磨自己的母親,兒子無能為力,受氣又如何呢?
其實更多更多的是心疼吧。
他是從來沒聽說過他的父親的,更別說是從母親口中說出來。
“你父親,遠遠的被流放來這南方潮濕之地,只因他一句‘柳家的遺孤嗎?倒是容色姣好啊。’我,柳平霜!便被宋府來的人迷暈,送到了他床榻之上!!!”床上的人眼睛紅紅的,因為缺乏營養(yǎng)蒼白憔悴,骨頭突出來,顯得有些猙獰恐怖。
“我叫柳平霜呀,我不是‘柳家的遺孤’,也不叫‘宋氏’,更不叫‘宋母’。我們柳家世代忠烈,守衛(wèi)疆土,死在疆場上的年輕人不計其數(shù)!!!宋家,克扣戰(zhàn)場上戰(zhàn)士們的軍糧,如此貪官污吏,卻能日日瀟灑——”
“我恨此花飛盡,如柳飄絮啊。”
此刻留下長長兩行淚。
不住的咳嗽。
狠狠的扇了宋二一巴掌,又自顧自笑起來。
宋二蹲在柳平霜的床沿蹲下,仰頭看著多年來憔悴蒼白的母親。
臉頰被一雙手輕輕捧起。
她叫柳平霜,是自己的母親。
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難。
就這樣孱弱的身體,流放千里。
宋家,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