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我心薦敦煌

常言道:地不愛寶。那些深藏于地下的文物,時常被有意無意地翻出地面。于是,多少年深藏不露的寶貝,就在重見天日的那一刻,改變了人們的認知世界。
20世紀初,敦煌莫高窟藏經洞的發現,又何嘗不是如此呢!它被發現的神奇經歷,已成了我們熟知的歷史故事。我不想追憶那段令人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想說的是,這一偶然的發現,卻讓全世界把關注的目光再度投向已經沉寂了幾個世紀的中國西北邊陲小縣——敦煌,并且由此產生了讓各國學者百余年不斷追捧的一門學問——敦煌學。
這里曾是一塊被歷史特別眷顧的地方,也曾是一塊被歷史深深遺忘的地方。當敦煌石窟中那些充滿著色彩與韻律的象征符號,再次回響著中古文明的樂章的時候,敦煌文化終于站在了人類文化遺產的行列中,向全世界展示著它的光輝燦爛。1972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通過了《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13年后,中國成為這個公約的締約國;兩年后的1987年,莫高窟以無可爭辯的實力,當之無愧地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于是,敦煌成為人們心中的文化圣地,無論國界,無論種族,無論地域;成為人們心中的“打卡”地,也成為人生當中必去的規劃之一。
為什么是敦煌?為什么要去敦煌?無論是去過敦煌還是向往敦煌,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個共同的答案。
以莫高窟為代表的敦煌石窟,是世界現存規模最大、延續時間最長、內容最豐富、保存最完整的藝術寶庫。它和藏經洞出土文獻一起成為研究中國古代各民族政治、經濟、軍事、文化、宗教、藝術的珍貴史料,是世界文化中獨一無二的文化遺產。
敦煌石窟豐富的壁畫、彩塑和藏經洞出土文獻,記錄了我們的先民對生活的態度和對藝術的理解,展示了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們的信仰和追求。它所展示的哲學思想、人文精神、價值理念、道德規范等,蘊含著中華民族的文化精神、文化胸懷,是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歷史表征。
敦煌,是古代絲綢之路上中華文明與世界幾大文明體系發生碰撞的前沿,它不僅是歷史上東西方貿易的中轉站,也是東西方文化的交匯之地。以敦煌石窟及藏經洞出土文獻為代表的敦煌文化,留下了4至14世紀絲綢之路沿線多民族的文化交流、互鑒和融合的足跡。中華民族以海納百川、開放包容的廣闊胸襟,不斷吸收借鑒域外優秀文明成果,造就了獨具特色的敦煌文化和絲路精神,因而跨越了時空和地域,具有了世界意義,當之無愧地成為世界文化遺產,也成為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的代表。
敦煌的偉大,在于它無與倫比的價值,還在于漫漫時光長河中一代又一代人的守護和傳承。
塞納河畔,只看了一眼,就讓他魂牽夢繞,義無反顧地奔向敦煌;嘉陵江邊,只聽了一聲召喚,就讓他出蜀入隴,毅然決然地扎根大漠。從常書鴻到段文杰,一代一代的敦煌藝術研究者,從臨摹走向研究,把敦煌石窟藝術寫進中國美術史。石窟中的色彩和形象,激勵著他們追尋中國藝術的傳承創新;壁畫里的霓裳羽衣,吸引著他們尋覓那個時代的開放與包容。遠離了都市的喧囂,他們的志向更加堅定;行走在莫高窟的月光下,他們的心靈更加寧靜。他們心無旁騖,風雨兼程地耕耘在敦煌學的學術園地。九層樓的鐵馬叮咚,伴著他們在石窟考古的腳步;絲綢之路上的聲聲駝鈴,和著他們筆耕的軌跡。
他們是一群癡心不改的石窟保護者。為了留住敦煌石窟昔日的輝煌,讓莫高窟重現往日的青春,他們守著石窟,就像守護著自己的身體。哪怕是輕微的磕碰,也會牽動他們敏感的心靈;他們眼中的壁畫塑像,不再是歷經滄桑的古代文物,而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青春少年到華發滿頭,敦煌石窟在他們的呵護下安然無恙,壁畫塑像在他們的守護中再現輝煌。
70多年間,以常書鴻、段文杰、樊錦詩為代表的一代又一代莫高窟人,肩負著歷史的使命,懷揣著光榮的夢想,堅守在風沙彌漫的茫茫戈壁,鑄就了“堅守大漠、甘于奉獻、勇于擔當、開拓進取”的莫高精神。
這是中國精神的敦煌表達,是一代代莫高窟人特有的家國情懷。
這樣一種情懷,這樣一種精神,難道不值得我們為它做點什么嗎?
于是,就有了“敦煌文化守望者”計劃。
“敦煌文化守望者”是一個全球志愿者派遣計劃,是以文化保護與傳播為目標的知識賦能型文化公益行動,由敦煌研究院、上海交通大學、中國敦煌石窟保護研究基金會、上海交通大學文化發展基金聯合發起。項目每年在全球范圍內招募來自各個領域的十名志愿者,在莫高窟進行為期四十余天的體驗式培訓與上崗,參與莫高窟各項保護與傳承工作,并通過專業化培訓實現莫高窟需求與文化志愿者能力的精準匹配,進而推動文化遺產的保護、傳播與創新。
蔣理先生是蘇州甪直古鎮光影墅文化空間的創始人。2021年5月,蔣理幸運地作為第三期“敦煌文化守望者”,和來自全球的其他九位志愿者一起,在敦煌進行了為期四十天的生活學習。如同赴一場久違千年的約會,與敦煌的相遇,讓他渴望、激動,而又理性、沉穩。他和他的同伴們用心感悟敦煌的每一塊壁畫、每一段文字、每一處風景、每一個故事,他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用日記的形式,記下了在敦煌每一天的感悟和收獲。他希望通過分享,讓更多的人記住敦煌,記住莫高窟。他在日記中告訴我們:
我想讓他們看得到千年之前,我們的先輩是如何平凡生活著的,并以此為傲;我想讓他們感受得到洞窟背后的歷史風云,并以此為鑒;我想讓他們欣賞到千年之間藝術的流變,并以此為美;我想讓他們能夠體會到那種忘我甚至自我犧牲的精神,并以此為援;我更希望能夠幫助他們發現敦煌與自身的聯系,感覺到敦煌的溫度,并以此為起點,心靈脫韁而去,自由馳騁于千里之外,千年之間。
我想,蔣理先生做到了。我在他的日記里,回望了他們在敦煌的守望生活,體驗了敦煌四十天給他的影響,分享了他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我也期待看到他日記的朋友們,能和我一樣,分享他在敦煌的心路歷程。
我常常想,或許每一個到過敦煌的人,心中都會有一個不一樣的敦煌,但每一個有情懷的人,都會對敦煌充滿深深的敬畏,傾注全部的真情。讀罷蔣理先生的日記,再一次印證了我的這一想法。
這又讓我想起樊錦詩先生在《我心歸處是敦煌》里講到的一個關于守護敦煌終極意義的一個比喻。樊先生說,這么多的人來到敦煌,守護莫高窟,他們對敦煌石窟藝術的熱愛和對這份事業的執著,在某種程度上和佛教信仰者的修行有些相似:
佛教的布施有“財布施”“法布施”“無畏施”。如果從佛教“布施”角度來看的話,敦煌莫高窟的保護事業,超越世俗的名利,在困境中保持從容,也是一種“法布施”和“無畏施”。敦煌在西北荒漠,遠離城市的繁華。莫高窟是一片凈土,是不可復制的人類遺產。在此工作的人肩負文化的使命,需要很高的修養,有為有不為,是為“持戒”;莫高窟人堅守著大漠,在這個過程中還可能受到指責,有時還可能要應對不公正和不合理的待遇,是為“忍辱”;凡是對莫高窟有利的工作,當仁不讓,盡力去做,是為“精進”;畫家們幾十年如一日地臨摹壁畫,專注于線條和筆觸,以守一不移的心態應對快速發展的世界和外界的誘惑,是為“禪定”;博覽群書、提升學識、涵養心性、磨煉心智、度化方便、圓通萬事,從個體人生的無明和煩惱中走向智慧和覺悟的人生,不正是“般若”境界的追求嗎?(樊錦詩口述,顧春芳撰寫《我心歸處是敦煌》,南京:譯林出版社,2019年,434—435頁)
這不正是對“莫高精神”的另一種闡釋嗎?
1963年,一位來自江南水鄉的北大畢業生,來到了戈壁沙漠中的敦煌文物研究所,從此她一生堅守大漠,致力于敦煌石窟的保護和研究。她的心血盡付與敦煌,敦煌早已融入她的生命。
2019年7月,她在寫給北京大學新生的親筆信里說:“北大的精神和學風、敦煌石窟的重要和我的責任,激勵我全身心投入敦煌石窟的保護、研究、弘揚事業,暗下決心要把敦煌莫高窟建設成為名符其實的世界遺產博物館。我幾乎天天圍著敦煌石窟轉,不覺寂寞,不覺遺憾,因為值得。”
她曾說:“如果我死時讓我留一句話,我就留這句:我為敦煌盡力了。”這是她對自我舉重若輕的總結,也是她為敦煌鞠躬盡瘁的決心與底氣。
她的名字叫:樊錦詩。
于是,我懂了,我們守護敦煌的終極意義究竟是什么。
今天,為了將這份寶貴的遺產傳承有序、發揚光大,我們發起了“敦煌文化守望者”全球志愿者派遣計劃。“敦煌文化守望者”項目已舉辦三期,30位優秀志愿者在敦煌經歷嚴格培訓和體驗式上崗之后,回歸各自生活,成為了宣傳敦煌、傳播敦煌的星星之火。所有的敦煌文化守望者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完成著對敦煌的承諾,實踐著敦煌的精神,不斷延續著他們守望敦煌的行動。我知道,蔣理先生也規劃并實踐著他對敦煌的承諾:
我希望回到蘇州后,首先將光影墅文化空間打造成為“敦煌文化驛站”,通過敦煌書籍、公益分享、文創手作、啟蒙課程等方式,讓來到這里的人都能夠接觸并了解敦煌文化;其次,因為“在敦煌尋找江南”收獲頗豐,我期待能有機會以此為主題,策劃一次特別展覽,將我所發現的江南與敦煌之間或明或暗的聯系,精彩曲折的故事,都展示給大家,讓所有人可以看見兩種文化的互動與交融,也看見平凡而不平庸的人生。
我作為“敦煌文化守望者”計劃發起方代表之一,有幸參與了三期“敦煌文化守望者”活動的全過程,見證了包括蔣理先生在內的30位守望者在敦煌的生活。我也是一名敦煌文化的守望者,我從內心感謝他們對敦煌的一片公益之心,感謝他們和我們一起守望敦煌,守護浩瀚沙漠中的文明奇跡。悠悠歲月,時光荏苒,各位親愛的守望者伙伴,我們因敦煌相聚在此,敦煌也將因各位而更加美好。
楊秀清
敦煌研究院研究員
中國敦煌石窟保護研究基金會理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