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少年

舊歷七月，福州城迎來一年中最熱的時候，雖地處沿海，此時卻少有涼風惠及。福州建城頗早，可追溯至漢代，越王勾踐后裔無諸受封為“閩越王”，于此建城。唐代改名“福州”。夜幕降臨，勞作一天的人們在貢院門口的大榕樹下聊足了天，陸續回去了。貢院不遠處有一條小巷，名作左營司巷，住著一位窮秀才，喚作林賓日，平日以教書營生。妻子身懷六甲，算來已經足月。林賓日這天早早給學生放了學，以便回家照顧妻子。看著油燈的火苗漸漸黯淡，林賓日思忖道：“想必今日應無恙。”于是照顧妻子睡下，熄了燈，自己默念了一段經書，躺下了。

一只火紅的大鳥盤旋于巷口，長五六尺，首如錦雞，頭頂皇冠，翅如仙鶴，身披五彩羽毛，絢麗的尾羽像是絢爛的彗星，倏地飛到屋子里去了。火光劃破夜空，照亮了整個院子。

林賓日剛入睡，眼看著這只大鳥落入自家的屋里，嚯一下坐立起來。妻子此時正在微微地呻吟，看來今晚要臨盆了，林賓日胡亂地披上衣服，重新點亮油燈，讓女兒趕緊去請穩婆來幫忙。

乾隆五十年七月二十六日，此時正值子夜時分，一鉤彎月斜掛在西天。剛才那個夢，夢中的大鳥，不正是傳說中的鳳凰嗎！林賓日聽著屋子里妻子的呻吟聲，獨自一人靜候在院子里。他膝下有幾個女兒，先前亦曾養育過一個男孩，取名鳴鶴，但不幸夭折。“希望這次是個兒子！”林賓日心里祈禱著，夢中的情景使他想起了有“天上石麒麟”之稱的徐陵。相傳南朝徐陵母親臧氏，夢見五彩云霞化為鳳，落在她肩上，繼而誕下徐陵。正想著，只聽得屋內“哇”的一聲傳來，不一會兒穩婆前來道喜：“恭喜相公，是個男孩。”這下林賓日更加確定剛才的夢是個吉兆，當即給兒子取名則徐，字石麟。

給兒子取罷名字，林賓日不禁想起自己的家世來，悲酸往事涌上了心頭。林家祖上，可上溯到兩晉南渡之際。清朝初年，四世祖林學弢，始占籍侯官。自此后一直到現在，四代皆與科舉無緣，父親林正澄，雖苦讀經書，最終只獲得個縣廩生，只好宦游河南、山東一帶，以教讀謀生。父親長期謀食于外，家里境況一日不如一日，期間親人相繼去世，家境愈發艱難，父親也在悲傷中離世。自父親去世后，自己不甘家道中落，曾參加府試，卻因丁母憂而與功名失之交臂，自此以后便靠辦私塾維持生計。再后來結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以私塾之業，勉強糊口度日。皇天不負有心人，在即將而立之年時，終于考上了秀才，但自己的眼睛也因終日苦讀，落下眼疾。妻子陳氏，日夜操勞，平日里做女紅補貼家用。想想自己即將不惑，卻一事無成，不禁又是一陣唏噓。舉業一途，是家族擺脫貧困的唯一途徑，自己將來免不了還要繼續走下去。剛才的夢，使他確信是個吉兆，相信自己的這個兒子一定能夠光耀門楣，一掃祖上無科名的遺憾。想到此，林賓日便暗暗發誓：“將來無論如何，一定要好好培養，自己再苦再累，也不能讓兒子棄學。”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就是三年，乾隆五十三年又逢大比之年。清代鄉試，每三年一次，逢子、卯、午、酉為正科，若遇皇家慶典，則有相應的恩科。福建鄉試是在省城福州舉行。雖離家頗近，林賓日還是早早準備妥當，經過三年的準備，他這次自信滿滿，確信自己定能高中。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考試中林賓日眼疾突犯，終不能按時交上答卷，只得鎩羽而歸。為了生計，林賓日繼續以往的私塾教書生活，深知言傳身教之效，就館某家就隨時攜林則徐入塾，以便兒子能同時學習自己所授內容。林賓日發現兒子甚是聰慧，自己平日口授的內容，林則徐都能學得很快。在林則徐七歲時，父親決定開始教他作文之法。

福州雖地處東南沿海，冬日卻異常寒冷，海風裹挾著潮氣直逼人的身體，像是窺破了村民破襖不耐寒的秘密，從人們的袖口里、破舊棉絮的縫隙里，直鉆入身體里去。瑟瑟發抖的人們如海蝦一樣，使勁蜷縮著身子，來回跺著腳，試圖趕走那周遭的寒氣。每當夜幕降臨，門外呼嘯著的寒風，使勁拍打著兩扇已經千瘡百孔的門板。林賓日從門外移來兩塊石頭抵著門，以防風透過門縫吹滅那僅有的一道燭光。這昏暗燭光，是他們一家生計的來源與未來的希望。這個時候，外面雖然寒風怒號，卻是林賓日一家最溫暖的時刻。一點燈火之下，妻子和女兒埋頭做著女紅，偶爾抬頭舒展下酸痛的脖子，揉揉發澀的眼睛。林賓日與兒子林則徐則迎著燈光溫習白日所學。昏暗的燈光下，一只皴裂的小手一筆一劃地寫著。門外寒風呼號，房間里卻靜悄悄的，生怕一說話，氣流會把那僅有的燈火吹滅。

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父親的諄諄教導，自己的發憤圖強，林則徐在童年時即以擅文名著鄉里。一次，一位以善對著稱的村人出對說：“鴨母無鞋空洗腳”，揚言自己這一上聯無人能對。林則徐聽說后，當即對出下聯道：“雞公有鬢不梳頭。”聞者拍手叫絕，堪稱絕對，出聯的人也點頭稱是。

嘉慶二年，十三歲的林則徐應府試獲第一名，父親因眼疾在接連秋闈敗北后在那年也順利被選為貢生。第二年，林則徐順利考中秀才，從此開始了七年的鰲峰書院生活。

福州城于山北麓有座鰲峰坊，坊背靠山，前帶水，坊內道路九曲，仿佛真龍盤踞，坊內坐落著福建一省最好的書院——鰲峰書院。書院原為明代四川巡撫邵捷春的故齋。康熙四十六年，巡撫張伯行購下此宅及周邊民居，擴建成“鰲峰書院”，書院門口正對著于山鰲峰，寓意獨占鰲頭之意。張伯行為當時著名的理學家，尊奉程朱，每至一地便積極刊刻名儒文集，大力興修書院，并延請當地名儒充任山長，遴選全省優秀學子入書院讀書，向學子講授程朱理學之旨。林則徐考中秀才入學鰲峰書院這一年，山長為鄭光策。鄭光策為福州人，乾隆四十五年進士，平日喜讀經世有用之書，早年曾入福康安幕府，后請辭，在家鄉興辦書院。嘉慶二年，他主講鰲峰書院，繼續提倡濟世之學，不虛談性靈。受此影響，林則徐平日除了課習制義、儒家經典，更是通讀了史部、子部、集部的大量經典著作，諸如《史記》《漢書》《老子》《莊子》《韓非子》，等等。書院更是人才濟濟，如梁章鉅、楊慶琛等，平日里他們便在一起交流切磋，吟詩唱和。

一日，林則徐從書院歸來，剛進家門，聽見父親房內傳出陣陣擊掌贊嘆之聲，不禁尋思，不知是哪位長者？心里想著，便已走到了門口。家里還是老樣子，雖然父親選了貢生，自己也中了秀才，但依舊家徒四壁。父子二人也已習慣了這種簡樸的生活，加之平日里，父親時常告誡林則徐要戒奢華、濟親友。林則徐自記事起，就常常看見父親接濟一貧如洗的三伯父。雖然生活不寬裕，父親卻從不屈身鄉里那些為富不仁者的高額束脩。進了門，家里坐的是平日的常客，林則徐問過了安，便靜靜地退在一邊。

“古者豪奢之徒酒池肉林，雖一時滿足口腹之欲，但終究過眼云煙，落個惡名。那些暴殄天物者，獨不聞杜子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乎？”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顏子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不改其樂。昔者范文正公鑒于歷代奢侈之陋習，反其道行之，提倡粗茶淡飯，與友人成立真率會。我等何不也依此結成此社，一月數集，以縱談古今，激揚文字？”

“前幾年，希五兄蒙皇帝登基大赦，從迪化歸來。此次定要盛邀希五主持，玉成此事。”

……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起來。其實“真率會”事宜，林希五亦有此意，早先亦和林賓日談起，無奈昔日時機不成熟。今日大家又提起，想著選個吉日商議此事。林希五，林則徐早先就經常聽父親談起其豐功偉績，是位不阿權貴、耿直敢言的人物。乾隆四十五年，福建大旱，農民顆粒無收，流民四野。當權者卻讓百姓出資買谷入倉。林希五不滿政府倒行逆施之舉，上書為民請命，此舉贏得時人贊譽。使林希五名聲大噪者，當屬乾隆五十八年揭發按察使錢士椿受賄辦理冤假錯案。長泰縣林、薛兩大家族因農田水利問題大打出手，最后造成大規模家族械斗。時為按察使的錢士椿受賄，便顛倒是非，致使十八人蒙冤受屈。百姓迫于淫威，敢怒不敢言。林希五眼里容不得沙子，便揭發錢士椿受賄。結果錢士椿惡人先告狀，指鹿為馬，將林希五下獄治罪，并脅迫其他士子舉證，將他流往迪化。當今圣上登基，大赦天下，林希五得以釋歸原籍，回來后設館鄉里，依然銳氣不減。屢聽父親談論林希五事跡，林則徐雖未親自拜謁，心里早已萌生敬意，折服其人品。聽到父親與友人談論此事，不禁也興奮起來。真率會如期舉行，大家商量制定了《社規二十詩》，反泥古、反守舊、反虛偽。雅集之所暫時定在林希五處，林則徐便隨著父親林賓日，成了真率會的積極參與者。

不知不覺間，林則徐已在鰲峰書院待了七年。時為嘉慶九年，又是三年一次的大比之年。林則徐已及弱冠，鰲峰書院的優良學風，父親自小的言傳身教，使他自信滿滿，書院老師亦對其期待滿滿。這日好友郭階三來，相邀一起到貢院參加鄉試。郭階三與林則徐同歲，兩家相距不遠，自小就在一起讀書，目前在林則徐父親就館的文筆書院學習。

兩人收拾妥當用具，背著行囊朝貢院走去。林則徐家與貢院相距不算太遠，路上要經過一座文昌祠，各路趕考的士子都會選擇到此祭拜，以祈求高中。兩人相約經過文昌祠時，也去拜一拜。正值秋日，云淡風輕，天空格外晴朗，下午申時時分，天際邊的薄云被太陽的光暈染得金燦燦的。遠處的鰲峰在陽光下異常醒目。文昌祠朱門半掩，陽光透過門縫，只見祠內有一白須綠衣的老者，虛步而過。二人推門進入，卻空無一人，門口所見的老者早已杳然無蹤。兩人相視，沒有言語，隨后各自叩首默祝。

大比之年，每三年一次，因在秋季舉行，又稱“秋闈”。科考之年，通常在該年的農歷八月舉行，考試共分三場，第一場在八月九日開始，第二場在十二日開始，第三場在十五日開始。在考試開始前，八月八日是士子入場之日，半夜時分，貢院發第一號炮，三十分鐘后第二炮，再過三十分鐘第三炮，此時貢院的大門打開，士子們陸續擁到門前，按籍貫分為不同的“起”，隨后等待教官的點名、搜身，發放入場券。接著經過第二道大門，經過再次核查，來到第三道門，之后便根據座號進入自己相應的號舍。每場考試結束，考生試卷以各縣為單位，交到規定地點。放榜大概半個月后開始，從九月五日持續至二十五日。謄寫中舉者的紙張左右兩端畫有龍虎，因此也叫龍虎榜，因時值桂花盛開，又叫桂榜。

考試結束后，因離家較近，林則徐便回了家，繼續每天的讀書生活。這天聽得院門外馬蹄聲急，“鄉試捷報！賀福州府少老爺林諱則徐考得福州鄉試第二十九名。”聽到喜訊，林賓日連忙迎進報錄人，遞上早就準備好的謝禮。雖然日子拮據，但這是喜事，也就不得不隨俗。自己因眼疾不能實現科舉之夢，希望自然落在兒子林則徐身上。二十年來，他還清晰地記著兒子出生前自己做的那個夢，五彩霞光中的那只鳳凰。兒子首次參加鄉試就中了舉人，這使他再次確信那個夢是吉兆。當初別人勸自己讓兒子改業，幸好自己堅持，看來自己是對的。兒子中秀才時，即與本城朱紫坊名儒、前河南永城縣知縣鄭大謨的長女鄭淑卿訂婚。兩家約定，若這次林則徐秋闈折桂，兩人便完婚。自古好事成雙，今日兒子高中，又喜結良緣，可謂雙喜臨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