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施身著一件白衫裙，肩上隨意搭了一條紅帔帛，鬢發(fā)略有散亂。

她姿態(tài)寥落地立在蕭索的秋風(fēng)中，細(xì)碎的發(fā)絲隨風(fēng)擺動，瞧見柳朝走過來，碧藍(lán)的眸子浸上一片悲戚。

“朝，”蘭施忙一把抱住柳朝，眼眶的淚水洶涌了起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我等不了了……蘭施……等不了了……”

柳朝用力抱了回去，眼圈紅腫，誠然是哭得不成樣子了。

“那就不要等了，朝。”

蘭施當(dāng)即扶住她的肩膀，幽深的藍(lán)眸凝視著她，并替她抹了抹眼角的淚，“去找他吧……我已經(jīng)錯過了一次，我不想讓你如我一般后悔。”

“朝，你比我勇敢。”她笑著，眼淚忍不住從眼角滑了出來，“去找他吧……我?guī)湍恪！?

柳朝抬眸，眼中有一絲茫然，嘴唇動了動，卻什么都沒說。

“朝，你知道嗎，他死了。他的首級，如今還掛在城墻上——只要我一出城門就能看到。你知道那種感覺嗎，看著心愛的人被斬首，卻只能裝作無動于衷；看著他的尸身被棄擲荒野，被野狗啃食，也不能為他入殮……只能這么遠(yuǎn)遠(yuǎn)看著……”

柳朝聞言心頭一顫，“你與安道遠(yuǎn)……”

剩下半句話哽在喉嚨。

“是啊，她們說的沒錯，我不過是世人眼中低賤的胡姬罷了，又算得了什么呢？”蘭施微微合目，旋即睜開，眼睫沾上冰冷的寒霜，“他對我的疼惜不過是憐憫與施舍罷了，是我兀自沉淪，還奢望他能回頭，如此想來，也是我自己活該……”

她呼出一口濁氣，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牌標(biāo)，沖柳朝垂眸笑了笑：“可你不一樣，你與他彼此牽掛著，你還能去找他——去洛城看看吧，或許還有機會……”

說著，將牌標(biāo)放于她手中，“你拿著這個，前面的客棧自會有人來接應(yīng)你，到了洛城千萬小心，保護好自己。”

柳朝看了一眼手中的牌標(biāo)，莫明一陣心慌。

她總覺得，此次與蘭施一別，以后怕是再難相見了。

于是，她慌忙沖著那抹即將離開的背影大喊了一句：

“蘭施，你要去哪？”

“朝，我要真正離開這了，離開這個傷心地，回去我的故鄉(xiāng)，那里的大漠可以埋葬我，我想帶他一起。”

茫茫夜色中，蘭施沒有回頭，她平靜的聲音融入黑夜，直至遠(yuǎn)去。

柳朝呆愣愣地站著，望著遠(yuǎn)處一片漆黑，心中像是無根的蜉蝣，想抓住卻抓不住，飄飄無依，遁入空茫。

他們都要離她而去了嗎？

她緊了緊手中的標(biāo)牌，竟是再流不出眼淚。

她笑著，一步一步地往回走。

沒事，他還在等她，不是嗎？

……

翠心看著自家娘子面上的笑容，心中的不安感反而在不斷擴大。

“娘子，”翠心試探性地問道，“你沒事吧？”

“嗯，”柳朝笑著回道，“我沒事了，已經(jīng)想通了。”

“娘子既然想通了，翠心便放心了。”翠心壓了壓微蹙的眉梢，跟著笑了起來。

沒過多久，沈府的車馬便在前方的客棧停了下來，打算在此休息一晚。

眾人見柳朝的精神轉(zhuǎn)好，都不禁放了心，加之柳小夫人的肚子有了些動靜，大部分的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那邊去了，對柳朝也沒再刻意盯著。

這也恰好給了柳朝一個出走的契機。

深夜，柳朝突然聲稱身體不舒服，讓翠心去馬車內(nèi)取些安神藥來。翠心自然不疑有他，二話不說就出門取藥去了。

誰知半路聽說柳小夫人將要臨盆，還沒等她把藥送到就被人拉過去幫忙了，眼下的藥便只好交代小廝幫忙捎帶。

而柳朝這邊，早早就收拾了一些細(xì)軟，按照蘭施交代的與那邊車夫接應(yīng)，一上車，就馬不停蹄地往洛城趕，兩天兩夜沒得停歇，眼看離洛城也不遠(yuǎn)了。

也就在柳朝離開的當(dāng)晚，柳小夫人在產(chǎn)婆與一干人的協(xié)助下成功誕下麟兒。

大伙兒欣喜之余，才慢慢意識到柳朝的失蹤，沈氏夫婦自然是急得不得了，連忙叫上家丁府衛(wèi)去追，奈何去日已久，早就不知所蹤。

柳朝到達洛城的當(dāng)天，烏云翻滾，白日沉沉。

她辭謝了不愿再向前的車夫，孤身進了城。

如今的洛城早已不復(fù)往日的繁華熱鬧，喧囂落盡，只剩下黑云壓城的摧頹。商坊緊閉，來來往往是逃難的百姓，推搡叫罵不斷，更有甚者，為散落在地的物什掙得你死我活，耳邊還能聽到走失孩童的啼哭。

腳步亂，人影亂，人言亂，街道更亂，一切都被一場硝煙攪得稀亂。

但是，這還只是戰(zhàn)爭的前夕啊。

柳朝逆著人流向前，心中一片荒蕪。

一聲聲哭喊，一次次碰撞，持續(xù)碾磨著柳朝僅剩的一點精神支撐。

昔日那些充滿生機的叫賣聲成了一片片哀鴻，叛軍一路勢如破竹，不需多久，怕是洛城也難以守住了。

洛城陷落之日，便是叛軍直搗黃龍之時。

“月書！”

正當(dāng)柳朝凄惶之際，一只手從背后拍了拍她，回身一雙焦急的眸子落入她眼底。

身后的男子在看到柳朝容貌的一瞬，整個人便垮了下來，滿眼的失落，只道：“抱歉，錯把姑娘認(rèn)成拙荊，是在下唐突了，姑娘莫怪。”

望著男子寂寥的背影，柳朝恍惚了好久。

“嬌兒，我的嬌兒……”

沒等她再度反應(yīng)，只覺整個人被拉了過去，一個老婦人激動的聲音從耳邊乍然響起，轉(zhuǎn)而又變得顫抖，“不是……不是我的嬌兒……”

老婦陡然放開了她，跌跌撞撞地走開了，依舊還能聽到她那斷斷續(xù)續(xù)的哭喊：

“我的嬌兒啊……你在哪……在哪啊……”

柳朝袖中的手指動了動，胸口突然悶得厲害，胃里的氣血又開始翻涌。

腹下莫名發(fā)燙，她當(dāng)即蹲下身，猛地干嘔了起來。

“讓開！不想死的都讓開！”

一匹烈馬橫沖直撞，應(yīng)聲而來。驚亂了人群，向兩側(cè)散去。

柳朝聽到騷動，想起身讓道，但腹下的疼痛愈加猛烈，牽動著整個神經(jīng)，令她抱腹一旁動彈不得。

一聲急急勒馬，在踩到柳朝的那一刻，及時剎住，罵語就劈頭蓋臉地打來：

“哪家的娘子，是出門不長眼嗎？！”

柳朝微微昂起頭，明晃晃的鐵蹄從眼前掠過，踢踏聲震耳欲聾。

“小爺問你話呢，啞巴了？”

頭頂?shù)恼Z氣極其惡劣，伴著頗有節(jié)奏的馬蹄響，來人“吁”了一聲，翻身下馬，一雙云紋皂靴立在了她眼前。

須臾間，周遭吵雜了起來，聽不清那些人在說什么。

柳朝喉頭滑了滑，背后莫名冒起了冷汗，視線也變得模糊不清。

來人氣急，抓起韁繩想嚇嚇?biāo)瑳]想到剛揮起一個圇，眼前的女子就倒在了地上，昏死過去。

那人登時傻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