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場上空飄起了小雨，天色也變得陰暗起來，嚴導不得不做了個暫停的手勢，現場人員紛紛躲進了室內或屋檐下。徐淼獨自走到一處廊柱下，隨意地坐在了臺階上。她抬頭望著屋檐緩緩滴下的雨滴，呆呆地有些出神。

“天氣有點涼了哈，坐在地上不冷嗎？”不知道什么時候方楠走到旁邊，他手里拿著一杯冒著熱氣的奶茶，披著一件薄外套，斜靠著柱子，也盯著屋檐的雨滴說。

“哦，還好吧，剛才幫著搬東西，有點發熱，”徐淼看了他一眼，就轉頭繼續看著雨滴。

“等會兒收工后，劇組要去蛙田琴音餐廳有個小聚，歡迎你來，”他不經意似的丟下這句話，邁著閑步走進屋里去了。

聽見方楠的話，她沒有什么反應，只是把頭靠在了柱子上，輕輕閉上眼睛。不知多久，一滴冰冷的雨滴掉在她的面頰上，她一下子清醒過來……

蛙田琴音地處狹窄的僻巷深處，需要走上一段長長的臺階，其實就在一條死胡同的尾端。店鋪四周光線昏暗，只有每張桌子上方掛著仿煤氣燈樣式的照明燈，光線溫暖而略顯朦朧。

方楠和飾演女主角的趙夕蕊，副導演王永瀚，以及管劇務的張卓已經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喝起茶來。方楠見徐淼走進來，就點頭示意她坐，說：“今天不是什么正式的聚會，只是大家一起共事，就出來小聚一下彼此熟悉熟悉，隨意點就行。”

“真的謝謝你喲！那嚴導也要來吧？”她盡量帶著充滿敬意的語氣說。

“嚴導事情多，很少有時間和我們一起混，我們也只是隨便出來玩玩，彼此交流交流，沒有其他的意思，”方楠用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看著她說。

“嗯，”徐淼沉默不語。

很快，就端上來一鍋熱氣騰騰的美蛙魚頭，是本地江湖菜里的特色湯鍋。體積龐大的美國青蛙在覆蓋著一層紅油的鍋底里翻滾，和露出湯面的花鰱魚頭相映襯，紅白相映，一層暗紅色的花椒游離其間。

一陣碗筷相碰，盡都沉浸于津津有味的品嘗，大快朵頤。喝了幾口酒，方楠的臉上慢慢泛起了紅暈，轉頭問徐淼：“聽說你剛剛結婚就來劇組了，怎么沒有多享受享受新婚蜜月啊？”

“這個嘛，想倒是想多耍一陣，但我們都是打工一族，要掙錢吃飯才行。加上我們這個行業挺特殊的，沒有規律，只要片場有活兒就要來，錯過了可能就很難有機會了。這次正好能來你們劇組，想必也是緣分吧，也希望能得到你們這些大腕兒們的多多照顧了，”徐淼語氣懇切，沒有什么掩飾地說。

“不要裝得那么卑微吧，拜托，”一直靜靜吃著東西的趙夕蕊斜了她一眼，隱含著一種不屑的口氣說。

“肯定不是裝出來的啊，實際情況就是這樣的啊，我們要吃飯養家，就要出來掙錢啊，”徐淼故意以一種懵懂的口氣說。

方楠突然睜大眼睛看著她，說：“你真的很質樸！但愿這是真心的。”

徐淼的面頰微微一紅，沒有說什么，也沒有看他。

“聽說你的男人也是有點水平的，這一兩年接了五六單特約演員的單子了，沒有什么背景，能干成這樣，也挺厲害的了！”方楠吐出一根白凈凈的美蛙腿骨，說完這句話，緊接著又把另一條蛙腿放進嘴里，

“沒有其他辦法，我們都只能靠自己。都是從群演摸爬滾打起來的，有什么運氣就吃什么飯而已，”她語氣淡然地回應，“其實，我們能走到一起，就是因為有共同的愛好，都夢想著能在演藝里面找到真正的自己。”

“哈哈，夢想……你們也在談夢想啊，”帶著明顯嘲諷意味的話從趙夕蕊那涂得暗紅的嘴唇間吐出來，夾起一根蛙腿看著她說，“當然啦，你可以說，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夢想。但你要想想看，如果它活著的時候，放在一個深坑里面，它的夢想會是什么呢？它能想象出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嗎？”

“確實如你所說，它的生命是很卑微，但錯不在它身上啊。一個卑微的生命也是有權利享受這個世界的美好的，哪怕就是做個井底之蛙，它依然有自己生命的價值的。雖然我們現在正在吃它，享受它的美味，但不能否定它曾經存在過，也許它也有自己美好的瞬間，只是……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說完這句話，徐淼覺得自己的眼睛里微微潮潤起來。

方楠聽了這話，想了一想說：“人嘛，都要學會往高處跳的。雖說是和你初次配戲，戲份也不多，但還是看出你的表演是用心的，不是只在外表上做得像那么回事，而是用心在體會角色……只是還需要多磨練磨練，這不，我今天給嚴導提了建議，希望能加重你的戲份，把你調成角色演員。今天就是想問問你的想法。”

“真的嗎？只是沒有想到機會來得這么快……但我還是要問問老公，明天回復你好嗎？”徐淼忍不住面露喜色，但還是沒有直接答應他。

“這么好的事情還需要猶豫嗎？”他問。

“是啊，因為我們事先有約定，做事還是要考慮全面一點，害怕自己考慮不周，因為不會只考慮找錢這一個方面的，所以請你原諒一下，明早就會答復你的，”她懇切地回答他說。

“沒有見過還有這種事情，天大的好事還要考慮呀，沒有人會和錢過不去的，”趙夕蕊露出不解的神情，冷冷地說。

“對不起，一定會盡快回復你的，”她再次略感歉意地說，“那我先走了，你們慢慢吃，非常感謝你的盛情邀請……”

夜色中的僻巷幾乎看不到路燈，只有住戶家里透出的燈光，僅能模糊地看出路大致輪廓。天空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小雨，路面漸漸變得有些濕滑。徐淼孤身一人小心地行走著，心里發急但又不敢走得太快。

雨水浸濕了她的眼睫毛，幾乎睜不開眼睛。她感覺到自己整個的身心都被幽深的黑暗緊緊包裹著，無力掙開越來越緊的束縛。她似乎隱約看見岔路口朦朧如幻的燈影，但卻是那么的遙不可及……突然身后亮起一片強光，把黑暗的街道照得透亮，一輛小汽車停在身邊。車窗搖下，露出方楠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他斜著頭看著她說：

“上來擠擠吧，捎你一程還是沒有問題的。”

話音不高但低沉有力，她看見他專注地看著自己，可以看出他深邃的眼神里游離著一種異樣的情緒，是一種男人特有的溫情，不過常常被深深地隱藏起來，甚至被人忽略……她觸電似的微顫了一下，就立刻鎮定下來，拉開了車門。

隨著車子的啟動，黑暗的街道很快消失在身后，明晃晃的路燈燈光也照亮了車內每個人的臉。透過后視鏡，方楠盯了一下徐淼說：“剛才嚴導來電話了，說已經同意增加你這個角色的戲份。你這邊沒有問題的話就可以落實下來，修改劇情。另外，聽說你老公那邊的戲也快收尾了，如果他愿意，可以到我們這邊來演特約，你看看怎么樣？”

“那……真的太謝謝你了，明早就回復你好嗎？”她也通過后視鏡看著他臉的局部輪廓，有些不知所措地說。

坐在副駕的趙夕蕊心不在焉地補著口紅，一邊自言自語地說：“現在人都知道，天上是不會掉餡餅的。人得到好處就要想想怎么回報才是合理的，沒有事情是理所當然的，有果就有因，多想想就明白了。”

靜默中，不易察覺的傷感迅速略過徐淼的心頭，對她來說，這些話隱藏的深意無情地刺傷了她。她看著趙夕蕊手上晃動著的小圓鏡里暗黑的嘴唇，如同看見了一道深淵的入口……

小雨又開始下起來了，徐淼和群眾演員擠在瓦房下面。今天參演的群眾演員很多，他們似乎都不客氣，大大咧咧地往屋檐里面擠，一向比較不合群的徐淼只能站在人群的最邊緣。雨好像并沒有停下的意思，她感到臉上漸漸冰冷起來，原來，雨滴早已飄到她的面頰，甚至連發絲也浸濕成了一縷一縷的。

瓦房的門突然開了，從半開的門縫里露出方楠那張棱角分明，而神情淡漠的臉。他探出頭來左右望望，看見了濕淋淋的徐淼。他的嘴角可能是無意識地顯出一絲笑意，沖著徐淼叫了一聲：“小徐，導演叫你呢……”

方楠的聲音低沉，但卻仿佛充滿著穿透力，她沒有直視對方，只是低著頭，腳步匆匆地進到了房間。

屋里漂浮著一種帶著淡淡薄荷香的煙味兒，光線透過漏風的木窗投射進來，依然不能驅除陰暗的氛圍。嚴導斜靠在破舊的沙發上，若有所思地望著鋪著青瓦的屋頂。方楠翹著腿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一言不發。嚴導看見徐淼，就以一種特別溫和的口氣對她說：

“現在考慮給你那個無名角色增加一些戲份。原來考慮她只是一個短暫出現在男主身邊的意外人物，但覺得這個人物的出現會增加一些有趣的東西。另外，要為這個角色起個名字，還要給她背后增加一個未婚夫。你看看怎么樣？”

徐淼站在屋子中間，靜靜地聽完嚴導說話，然后稍微想想就說：“對于我們這些小配角，增加戲份肯定是好事啊，其實直接通知我就行，不用專門這樣告訴我的。”

“但有個關鍵，就是這個未婚夫一定要盡快確定下來，因為還要根據他的情況，安排和男主發生沖突的情節哦，”嚴導依然保持著少有的微笑看著徐淼繼續說，“聽說你老公那邊的戲份差不多快結束，就讓他過來當這個角色怎么樣？”

“這樣啊”徐淼難以抑制自己內心萌動的欣喜，立刻就說，“我覺得現在就可以答應你，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

“那就好，明天就叫他過來上班吧，”嚴導在旁邊的木凳腳上摁滅了香煙，繼續說，“看來今天這個雨是停不了了，你干脆早點回去吧，準備準備明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