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奇怪怪的動物

木匠和狗

鉆圈的爺爺是個木匠，鉆圈的爹也是個木匠。鉆圈在那三間地上鋪滿了鋸末和刨花的廂房里長大，那是爺爺和爹工作的地方。村子里有個閑漢管大爺，經(jīng)常到這里來站。站在墻旮旯里，兩條腿羅圈著，形成一個圈。袖著手，胳膊形成一個圈。管大爺看鉆圈爺爺和鉆圈爹忙，眼睛不停地眨著，臉上帶著笑。外邊寒風(fēng)凜冽，房檐上掛著冰凌。一根冰凌斷裂，落到房檐下的鐵桶里，發(fā)出響亮的聲音。廂房里彌漫著烘烤木材的香氣。鉆圈爺爺和鉆圈爹出大力，流大汗，只穿著一件單褂子推刨子。欻——欻——欻——散發(fā)著清香的刨花，從刨子上彎曲著飛出來，落到了地上還在彎曲，變成一個又一個圈。如果碰上了樹疤，刨子的運動就不會那樣順暢。通常是在樹疤那地方頓一下，刃子發(fā)出尖銳的聲響。然后將全身的氣力運到雙臂上，稍退，猛進，欻地過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堅硬的木屑飛出來。管大爺感嘆地說：“果然是‘泥瓦匠怕沙，木匠怕樹疤’啊！”

爹抬起頭來瞅他一眼，爺爺連頭都不抬。鉆圈感到爺爺和爹都不歡迎管大爺，但他每天都來，來了就站在墻旮旯里，站累了，就蹲下，蹲夠了，再站起來。連鉆圈一個小孩子，也能感到爺爺和爹對他的冷淡，但他好像一點兒也覺察不到似的。他是個饒舌的人，鉆圈曾經(jīng)猜想這也許就是爺爺和爹不喜歡他的原因，但也未必，因為鉆圈記得，有一段時間，管大爺沒來這里站班，爺爺和爹臉上還是那種落寞的表情。后來管大爺又出現(xiàn)在墻旮旯里，爺爺將一個用麥秸草編成的墩子，踢到他的面前，嘴巴沒有說什么，鼻子哼了一聲。“來了嗎？”爹問，“您可是好久沒來了。”蹲著的管大爺立即將草墩子拉過去，塞在屁股底下，嘴里也沒有說什么，但臉上卻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為了感激爺爺?shù)亩髻n，他對鉆圈說：“賢侄，我給你講個木匠與狗的故事吧。”在這個故事里，那個木匠，和他的狗，與兩只狼進行了殊死的搏斗，狼死了，狗也死了，木匠沒死，但受了重傷。狼的慘白的牙齒，狼的磷火一樣的眼睛，狗脖子上聳起的長毛，狗喉嚨里發(fā)出的低沉的咆哮，白色的月光，黑黢黢的松樹林子，綠油油的血……諸多的印象留在鉆圈的腦海里，一輩子沒有消逝。

管大爺個子很高，腰板不太直溜。三角眼，尖下頜，脖子很長，有點兒鳥的樣子。一個很大的喉結(jié)，隨著他說話上下滑動。他頭上戴著一頂“三片瓦”氈帽，樣子很滑稽。提起管大爺，鉆圈總是先想起這頂氈帽子，然后才想起其他。這樣式的氈帽現(xiàn)在見不到了。管大爺作古許多年了。鉆圈爺爺去世許多年了。鉆圈爹已經(jīng)八十歲了。鉆圈也兩鬢斑白了。爹健在，鉆圈不敢言老，但他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老了。鉆圈把許多事情都忘記了，但管大爺講過的那些故事和他頭上那頂氈帽卻牢記在心。管大爺用腳把眼前的鋸末子和刨花往外推推，從腰里摸出煙包和煙鍋，裝好煙，撿起一個刨花圈兒，抻開，往前探身，從膠鍋子下面引著火，點著煙，吧嗒吧嗒吸幾口，用大拇指將煙鍋里的煙末兒往下壓壓，再吸兩口，兩道濃濃的煙霧，從他的鼻孔里直直地噴出來。他清清嗓子，提高了嗓門，小眼睛直盯著鉆圈，亮晶晶的，很有神采，說：“大侄子，你長大了，一定也是個好木匠。‘龍王的兒子會鳧水’嘛！”

鉆圈聽到爺爺咳嗽了一聲。鉆圈知道爺爺對爹的木匠手藝很不滿意，對自己，更不會抱什么希望。爺爺咳嗽，是表示對管大爺?shù)墓ЬS話反感。

管大爺說：“五行八作中，最了不起的就是木匠。木匠都是心靈手巧的人，你想想，能把一棵棵的樹，變成桌子、板凳、風(fēng)箱、門、窗、箱、柜……還有棺材，這個世界上，誰能不死？死了誰能不用棺材？所以，誰也離不開木匠。”

爺爺冷冷地說：“一大些是用草席卷出去的，也有用狗肚子裝了去的。”“那是，那是，”管大爺忙順著爺爺?shù)脑挷鐑赫f，“我是說個大概，大多數(shù)人還是需要一口棺材的，當(dāng)然棺材與棺材大不一樣。有柏木的，有柳木的，有四寸厚的，有半寸厚的。我將來死了，只求二叔和大弟用下腳料給釘個薄木匣子就行了。”

“你這是說的哪里的話？”爹說，“趕明兒大哥發(fā)了財，用五寸厚的柏木板做壽器時，別嫌我們手藝差另請高明就行了。”

“我要是發(fā)了財，”管大爺目光炯炯地說，“第一件事就是去關(guān)東買兩方紅松板，請大弟和二叔去給我做。我一天三頓飯管著你們。早晨，每人一碗荷包蛋，香油馃子盡著吃。中午和晚上，最不濟也是四個冷盤八個熱碗，咱沒有駝蹄熊掌，但雞鴨魚肉還是有的；咱沒有玉液瓊漿，但二鍋頭老黃酒還是可以管夠的。二叔您也不用自己下手，找?guī)讉€幫手來，讓大弟領(lǐng)著頭干，您在旁邊給掌著點兒眼就行了。做成了壽器，我要站在上邊，唱一段大戲：一馬離了西涼界——然后放一掛八百頭的鞭炮，還要大宴賓客，二叔和大弟，自然請坐上席——可是，我這副尖嘴猴腮的模樣，這輩子還能發(fā)財嗎？”

“怎么不能發(fā)財？您怎么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呢？”爹說，“沒準(zhǔn)兒走在街上，就有一塊像磚頭那般大的金子，從天上掉下來，嘭，砸在您的頭上。”“大弟，你這是咒我死呢！”管大爺?shù)溃按缃鸫缃铮u頭大的一塊金子，少說也有一百斤，砸在頭上，還不得腦漿迸裂？即便運氣好活著，也是個廢人。這樣的財我還是不發(fā)為好，就讓我這樣窮下去吧。”“其實您也不窮，”父親說，“人，不到討飯就不要說窮。您瞧您，穿著厚厚的棉襖，戴著八成新的氈帽，我們彎著腰出大力，您抽著煙說閑話，我們都不敢說窮，您怎么可以說窮？”爺爺?shù)闪说谎郏f：“干活吧！”爺爺一開口，爹就閉了嘴。場面有點兒僵。鉆圈瞅著房檐下那些亮晶晶的冰凌，不由得嘆了一口氣。

“小孩嘆氣，世道不濟。”管大爺說，“侄子，你不要嘆氣了，我給你再講個木匠和狗的故事吧，聽完了這個故事，你就歡喜了。橋頭村有個木匠，姓李，人稱李大個子——沒準(zhǔn)二叔和大弟還認(rèn)識他，他也算是個有名的細(xì)木匠，跟二叔雖然不能比，但除了二叔，也就無人能跟他相比了——我這樣說大弟您可別不高興。”

“我是個劈柴木匠，只能干點兒粗拉活兒，”爹笑著說，“你盡管說。”

“李大個子早年死了女人，再也沒有續(xù)弦，好多人上門給他提親，都被他一口回絕。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養(yǎng)著一條公狗，黑狗，真黑，仿佛從墨池子里撈上來的。都說黑狗能辟邪，但這條狗本身就邪性。去年冬天我去趕柏城集，親眼見到過這個狗東西，蹲在李大個子背后，兩個黃眼珠子骨碌骨碌轉(zhuǎn)悠，好像在算計什么。那天是最冷的一天，刮著白毛風(fēng)，電線桿子上的電線嗚嗚地響，樹上的枝條嚓嚓地響，河溝里的冰叭叭地響。有很多小鳥飛著飛著就掉下來了，掉在地上立馬就成了冰疙瘩。”

“沒讓那些鳥把您的頭砸破？”父親低著頭，一邊干活一邊問。“大弟，”管大爺笑著說，“你是在奚落我，你以為我是在撒謊。去年最冷那天，就是臘月二十二日，辭灶前一天，縣廣播電臺預(yù)報說是零下32度，是一百年來最低的溫度紀(jì)錄。其實他們也是在瞎咧咧，氣象預(yù)報，是共產(chǎn)黨來了才有的事。一百年，一百年都回到大清朝去了。那個時代，還沒發(fā)明溫度表呢。”

“不要小看了古人！”爺爺冷冷地說，“欽天監(jiān)不是吃閑飯的。他們能算出黃歷，能算出興衰，還算不出個溫度？”

“二叔說得對，”管大爺說，“欽天監(jiān)里的人，都是半神，像那個張?zhí)鞄煟八阄灏倌辏笏阄灏倌辏銈€溫度不在話下。那天反正是夠冷的，從咱們村到柏城集，只有十里路，我就撿了二十多只小鳥。有麻雀，有云雀，還有兩只斑鳩。斑鳩，為什么叫斑鳩？因為它上午半斤重，下午九兩重，斑鳩，半九也。我把撿來的小鳥揣在懷里，想給它們點兒熱度把它們救活。我爹生前是捕鳥的，二叔知道，大弟也知道。那扇捕鳥的大網(wǎng)還在我家梁頭上擱著呢。我要是把那網(wǎng)扛到南大荒里支起來，一天下來，怎么著還不網(wǎng)它百八十個鳥兒？拿到集上去，怎么著還不賣個十塊八塊的？要說發(fā)財，只要把俺爹的行當(dāng)撿起來就能發(fā)財。但傷天害理，禍害性命的事兒，不能再做了。輪回報應(yīng)，不敢不信。

“我是一百個信、一千個信的。俺爹的下場，嚇破了我的膽。俺爹一輩子禍害了多少鳥？五萬只？十萬只？反正是不老少。他從小就跟鳥兒摽上了，七八歲時，用彈弓打，人送外號神彈子管小六，我爹在他們那輩里排行第六。聽老人說，我爹能聽聲打鳥。他根本就不瞄準(zhǔn)，聽到鳥在樹上叫，從懷里摸出彈弓和泥丸，胳膊一抻，嗖的一聲，鳥聲斷絕，鳥兒就從樹梢上，啪嗒，掉下來了。玩彈弓玩到十三歲，不過癮了，開始玩土槍，我爺爺是個大甩手，整天吃大煙，家里的事一概不管，由著我爹折騰。我奶奶反對我爹玩土槍，幾次把他的槍放在鍋灶里燒毀。但燒了舊的，他就做新的。他無師自通地就把土槍做出來了，而且做得很漂亮。火藥也是他自己配的。我奶奶管不了他，就咒他：小六啊，小六，你就作吧，總有一天讓這些鳥把你啄死。

“玩了幾年槍，還嫌不過癮，又鬼使神差地學(xué)會了結(jié)網(wǎng)，沒日沒夜地結(jié)。結(jié)好了，扛到小樹林子里支起來，網(wǎng)里放上一個鳥子，嘰嘰喳喳地叫喚著，把那些鳥兒誘騙下來，撞在網(wǎng)上。人群里有漢奸，鳥群里有鳥奸。那些鳥子就是鳥奸。你想想看，鳥兒們也是有語言的，如果那些鳥子，告訴那些在天空打轉(zhuǎn)轉(zhuǎn)的鳥兒，說下邊是管六的羅網(wǎng)，千萬不要下來，下來就沒命了，那些鳥兒，還能下來嗎？鳥子一定是騙它們，說下來吧，下來吧，下邊有好吃的，好玩的，把那些鳥兒哄騙下來了。由人心見鳥心啊。人里邊，也真有壞的。就說前街孫成良，他還是我的表弟呢，要緊的親戚。前幾年我跟他一起去趕柏城集，走得早，看不清路。他走在前，一腳踩到一堆屎上，跌了一跤。按說他應(yīng)該提我一個醒。但他不吭氣，悄悄爬起來，繼續(xù)往前走。我在后邊，也跟著踩了屎，跌了一跤。我說表弟，你既然踩了屎，跌了跤，為什么不提我一個醒？他說，我為什么要提醒你？我要提醒你，我的屎不是白踩了嗎？我的跤不是白跌了嗎？你說這人的心怎么這樣呢？

“我爹天生是鳥兒們的敵人，殺起鳥兒來絕不手軟。他把那些鳥兒從網(wǎng)上摘下來時，順手就捏斷了它們的脖子，扔在腰間的布袋里。那個布袋在他的胯下鼓鼓囊囊地低垂著，他的臉上蒙著一層通紅的陽光。我沒有親眼看到過我爹捉鳥時的樣子，但我的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出我爹捉鳥時的景象。我爹捉鳥，起初是為了自己吃。小時候他就會弄著吃，聽說是跟著叫花子學(xué)的，找塊泥巴把鳥兒糊起來，放在鍋灶下的余火里，一會兒就熟了。把泥巴敲開，香氣就散發(fā)出來。這樣的香氣連我奶奶也饞，但她信佛，吃素。信佛吃素的奶奶竟然生養(yǎng)出一個鳥兒的殺星。如果那些死鳥的魂兒上天去告狀，我奶奶難免受到牽連。我爹后來就成了一個靠鳥兒吃飯的人，鳥肉雖香，但也不能天天吃。人是雜食動物，總要吃點兒五谷雜糧才能活下去。我爹別無長技，別的事情他也不想干，莊稼地里的活兒他是絕對不會干的。弄鳥兒，是他的職業(yè)，是他的特長，也是他的愛好。說起來，我爹一輩子，干了自己愿意干的事，也是造化匪淺。我爺爺死后，我爹要養(yǎng)家糊口，就把捕獲的鳥兒拿到集上去賣。到了集上，把腰間的布袋解開，把鳥兒往地上一倒，幾百只死鳥堆成一堆，什么鳥兒都有，花花綠綠的。有的鳥死后還把舌頭吐出來，像吊死鬼一樣，既讓人害怕，又讓人感到可憐。趕集的人走到我爹面前，都要往那堆死鳥上看幾眼。有搖頭嘆息的，有罵的：管六，你就造孽吧。對鳥兒最感興趣的還是孩子。每次我爹把鳥兒攤在地上，就有幾個小男孩圍上來看。先是站著看，看著看著就蹲下來。先是不敢動手，看著看著手就癢了，黑乎乎的指頭勾勾著，伸到鳥堆上，戳那些鳥。越戳越大膽，就翻騰起來，似乎要從里邊找到一個活的。我爹抄著手站著，低頭看著這些嗵著鼻涕的孩子，臉上是悲傷的表情。我爹心中的想法，任誰也猜不透的。他是身懷絕技啊。如果是退回去幾百年，還沒把洋槍洋炮發(fā)明出來的年代，我爹靠著那一手打彈弓的神技，就可能被皇上招了去，當(dāng)一個貼身的侍衛(wèi)。就算時運不濟沒給皇上當(dāng)侍衛(wèi)，給大官大員們，譬如包青天那樣的大官，當(dāng)一個護衛(wèi)，王朝馬漢，孟良焦贊，那是絕對的沒有問題的吧？就算連王朝馬漢孟良焦贊也當(dāng)不了，往難聽里說，當(dāng)一個綠林好漢，占山為王總是可以的吧？你們想想，那么小的鳥兒，我爹一抬手，就應(yīng)聲而落，要是讓他用彈子去打人，想打右眼，絕對打不了左眼。人的眼睛，是最最要緊的，哪怕你有天大的本事，滿身的武功，比牛還要大的力氣，但只要把你的眼睛打瞎了，你也就完蛋了。我爹真是生不逢時啊。生不逢時的人，對那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總是冷眼相對。你有權(quán)，你有勢，那是你運氣好，不是靠真本事掙來的，我爹最瞧不起這些人。你有權(quán)有勢，我不尿你那一壺。生不逢時的人對小孩子是最好的。身懷絕技的人都是有孩子氣的，跟小孩格外的親。我爹身邊，總是有一些小男孩跟著。許多男孩，都打心眼里羨慕我，羨慕我有這樣一個身懷絕技的爹，跟著這樣一個爹可以天天吃到精美的野味。走獸不如水族，水族不如飛禽。擺在我爹面前這些鳥兒可都是飛禽。有麻雀，有黃鸝，有交嘴，有繡眼，有樹鶯，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小鳥。我爹自然是能叫出來的。那些蹲在鳥堆前的孩子，用小手捏著鳥兒的翅膀或是鳥兒的腿兒，仰臉看著我爹：大爺，這是什么鳥兒？黃雀。然后提起另外一只：這只是什么鳥兒？灰雀。這只呢？虎皮雀。這是臘嘴，這是白頭翁，這是竄竄雞，這是灰鹡鸰，這是五道眉，這是麥雞……孩子們的問題很多，我爹有時候很耐心地回答，有時候根本不理睬他們。我爹面前，盡管圍著許多孩子，但他的鳥，其實很難賣。人們并不知道如何把這些東西處理成可食的美味。鳥賣不出去，時間長了，就臭了。在鳥兒沒有臭之前，我爹還是滿懷著把它們賣出去的希望，背著它們?nèi)ペs集，但一旦它們臭了之后，就只好埋掉，埋在我家房后那片酸棗棵子里。那些酸棗，原本是灌木，因為吸收了死鳥的營養(yǎng)，長得比房脊還高，成了大樹。到了深秋，果實累累，一片紫紅，煞是好看。有一個挖藥材的陳三，用桿子敲打酸棗樹，每次都弄好幾麻袋，賣到土產(chǎn)公司，聽說賣了不少錢。他是個有良心的人，每年春節(jié)，都要送我爹一瓶好酒。說六叔啊，這是感謝你的那些死鳥呢。酸棗樹叢里，有好幾窩野兔子，其中有一只老兔子，狡猾極了，正是：人老奸，驢老滑，兔子老了鷹難拿。這個老兔子，毀了好幾個鷹。你知道那些鷹是怎么毀的嗎？那個老兔子的窩門口，有兩棵小酸棗，老兔子看到鷹來了，就用前爪扶著酸棗棵子，等待著鷹往下?lián)洹ｚ棑湎聛恚贤米硬换挪幻Φ匕涯莾煽盟釛椧粨u晃，枝條上的尖針，就把鷹的眼睛扎瞎了。我爹用他的鳥網(wǎng)，經(jīng)常能網(wǎng)到鷹。我們這地場，鷹有多種，最大的鷹，就像老母雞那么大。鷹的肉，不怎么好吃，酸，柴。但鷹的腦子，據(jù)說是大補。我爹每次捕到鷹，就會發(fā)一筆小財。縣城東關(guān)有個老中醫(yī)，用鷹的腦子，制作一種補腦丸，給他兒子吃，他兒子是個大干部，出入都有跟班的呢。你們看我這是說到哪里去了呢。后來我爹在不知道受了哪個明白人指點之后，不在大集上賣死鳥了。他在家里，把這些鳥兒拾掇了，用調(diào)料腌起來，拿到集上去，支起一個炭火爐子，現(xiàn)烤現(xiàn)賣。鳥兒的香氣，在集上散發(fā)，把好多的饞鬼勾來。我爹的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那年秋天，鄉(xiāng)里新來了一個書記，名叫胡長清，鼻頭紅紅，好喝幾口小酒。書記好喝小酒，是很正常的。他的工資是全鄉(xiāng)里最高的，每月九十元，九十元啊，夠我們掙一年的了。二叔和大弟，你們辛辛苦苦地鋸木頭，累得滿身臭汗，一個月也掙不到九十元吧？”

“你這是拿檀香木比楊柳木呢。”爺爺說。

父親說：“聽說那個書記是個老革命，原先在縣里當(dāng)副縣長的。鬧水災(zāi)那年，他帶領(lǐng)著農(nóng)民去攔火車，說是火車震動，能把河堤震開。整個膠濟鐵路，中斷十八個小時。氣得國務(wù)院一個副總理拍了桌子，批示說：小小副縣長，吃了豹子膽。為了小本位，斷我鐵路線。責(zé)成山東省，一定要嚴(yán)辦。書記犯了錯誤，被撤了好幾級，下放到咱們這里當(dāng)書記。如果不是撤了職，他每月要掙一百多元。”

爺爺感嘆道：“那樣多的錢，怎么個花法？”

“所以我說我爹的財運來了擋都擋不住的。胡書記，一個老光棍漢，聽人家說他不結(jié)婚的原因是褲襠里那件家什被炮彈皮子崩掉了。要不是這樣我估計著他也就不敢領(lǐng)著農(nóng)民攔火車了。這個胡書記，脾氣暴躁，作風(fēng)正派，從來不用正眼看女人，就沖著這一點，他的威信呼啦一下子就樹立起來了。在他之前，咱們鄉(xiāng)里那幾任書記，都好色，見了女人腿就挪不動。突然來了一個不近女色的書記，大家都感到吃驚，然后就是尊敬。胡書記好趕集，沒事就到集上去轉(zhuǎn)轉(zhuǎn)，那時候困難年頭剛剛過去，集市上的東西漸漸地多了起來。我爹的鳥兒，用鐵簽子串著，一串一串的，放在炭火上烤著，嗞啦嗞啦地冒著油，散發(fā)著撲鼻的香氣，連那些白日里很難見到影子的野貓都來了，在我爹的身后打轉(zhuǎn)。連那些鷂鷹都飛來了，在我爹的頭上盤旋。瞅準(zhǔn)了機會，它們就會閃電般地俯沖下來，抓起一串鳥兒，往高空里飛，但飛不了多高它就把鐵簽子連同鳥兒扔下來了。鐵簽子在火上烤得太熱，燙爪子。胡書記是不是聞著香味來的，我真的說不好，但我想，只要他到了我爹的攤子前，自然是能聞到香味的。那可不是一般的香味，那是燒烤著天上的鳥兒的香味啊。胡書記那樣的好鼻子，自然不能聞不到。而只要他聞到了香味，他想不買也難了。我爹生前，高興的時候，曾經(jīng)跟我嘮叨過，說這個世界上，最考驗?zāi)腥说氖虑椋谝粋€是美色，第二個就是美食。美色，有人還能抵抗，但美食，就很難抵抗了。有的人可能幾年不沾女人，但把一個人餓上三天，然后擺在他面前兩個餑餑一碗肉，讓他學(xué)一聲狗叫就讓他吃，不學(xué)就不給吃，我看沒有一個人能頂?shù)米　！?/p>

“人的志氣呢？人畢竟不是狗。”鉆圈的爺爺冷冷地說，“俺老舅爺小時候，家里跟沙灣李舉人家打官司，輸了，家破人亡。俺老舅爺只好敲著牛胯骨沿街乞討。有一次在大集上，遇到了李舉人在路邊吃包子。老舅爺不認(rèn)識李舉人，就敲著牛胯骨在他面前數(shù)了一段寶。老舅爺自小聰明，記憶力強，口才好，能見景生情，出口成章。那一段寶數(shù)得，真是嘎嘣利落脆，贏得了一片喝彩。那個李舉人問我老舅爺：你這個小孩，是哪個村子里的？這么聰明，為什么干上這下三爛的營生？俺老舅爺就把家里跟李舉人打官司的事數(shù)落了一遍。說得聲淚俱下。那李舉人臉上掛不住，就說：小孩，你別說了，我就是李舉人。事情并不像你說的那樣，你爹是個混賬東西，他輸了官司，并不是我去官府使了錢，也不是官府偏袒我這個舉人，是因為公道在我這方。這樣吧，小孩，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你也不用敲牛胯骨了，你拜我做干老頭吧。從今之后，只要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俺老舅爺那年才九歲，竟然斬釘截鐵地說：‘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寧敲牛胯骨，不做李家兒。’集上的人聽了俺老舅爺這一番話，心中都暗暗地佩服，都知道這個小孩子長大了，不知道能出落成一個什么人物。”

鉆圈插嘴問道：“這個老舅爺爺后來成了一個什么人物呢？”“什么人物？”爺爺?shù)闪算@圈一眼，單眼吊線，打量著一塊木板的邊沿，說，“大人物！”“二叔，您說的是王家官莊王敬萱吧？”管大爺肯定地說，“他后來參加了孫中山的革命黨，民初的時候，在軍隊里當(dāng)官，孫中山給他發(fā)表的軍銜是陸軍少將。這樣的人物，自然是能夠做到凍死不低頭，餓死不彎腰的。”

鉆圈的爺爺哼了一聲，彎腰刨他的木頭，一圈圈的刨花飛出來，落在鉆圈的面前。管大爺說：“鉆圈賢侄，我繼續(xù)給你說木匠和狗的故事。”

鉆圈說：“你爹和鳥的故事還沒說完呢。”

“我爹的故事，也沒有什么講頭了。那個胡書記，每逢集日，就到我爹的攤子前，買兩串小鳥，蹲在地上，從懷里摸出一個扁扁的小酒壺，一邊喝酒，一邊吃鳥，旁若無人。認(rèn)識他的人，知道他是堂堂的書記，不認(rèn)識他的人，還以為是個饞老頭呢。他后來和我爹混得很熟，很多人說我爹和他拜了干兄弟。但其實沒有這么回事。我爹是個直愣人，不會巴結(jié)當(dāng)官的。否則，我早就混好了。”

“您現(xiàn)在混得也不錯。”鉆圈的爹說。

“稀里糊涂過日子吧，”管大爺感慨地說，“胡書記不止一次地對我爹說：老管，讓你兒子拜我做干老頭吧，我好好培養(yǎng)培養(yǎng)他。我爹死活不松口。這樣的好事落到別人身上，巴結(jié)還來不及呢。可我爹……算了，不說了。大弟你說，如果我拜了胡書記干老頭，最不濟也是個吃公家飯的吧？”

“那是，”鉆圈的爹說，“沒準(zhǔn)也是一個書記呢。”“你爹也是個有志氣的！”鉆圈的爺爺感嘆著，“管小六啊管小六，這樣的人也難找了！”“鉆圈賢侄，我給你講木匠與狗的故事。”管大爺說。

…………

鉆圈老了，村子里的孩子圍著他，嚷嚷著：“圈大爺，鉆圈大爺，講個故事吧。”

“哪里有這么多的故事？”鉆圈抽著旱煙，說。一個嗵著鼻涕的小男孩說：“鉆圈大爺，您再講講那個木匠和他的狗的故事吧。”

“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個故事，你們煩不煩啊？”

“不煩，不煩……”孩子們齊聲吵吵著。

“好吧，那就講木匠和狗的故事吧。”鉆圈說，

“早年間，橋頭村有一個李木匠，人稱李大個子。他養(yǎng)了一條黑狗，渾身沒有一根雜毛，仿佛是從墨池子里撈上來的一樣……”

…………

那個嗵鼻涕的小孩，在三十年后，寫出了《木匠和狗》：

……木匠拖著沉重的步伐，不斷地回憶著那個收稅小吏橫眉立目的臉和猖狂的腔調(diào)，搖搖擺擺地走進家門。他將扁擔(dān)和繩索扔在地上，大罵了一聲：狗雜種！然后又回頭對著湛藍的、飄游著白云的天空，再罵一聲：狗雜種！忙活了半個月，用上好的桐木板和燦爛的公雞毛做成的四個風(fēng)箱，賣了一百元錢，竟被集市上那個目光陰沉的收稅員罰沒了九十元，心中的懊惱難以言表。把剩下的十元錢，打了兩斤薯干酒，割了兩斤豬頭肉，還買了一串油炸小鳥。吃到肚子里，喝進肚子里，把錢變成屎尿，讓你們罰去吧。錢沒了，但日子還得往下過。錢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人活著，不生病，有手藝，趕集時長著點兒眼色，看到那些賣炒花生的小販提著籃子拖著秤逃跑，你就跟著逃跑，不要把木貨全部解開，免得臨時捆不及，這樣，就可以保證不被那個收稅的抓住。我的風(fēng)箱做得好，木板烘烤得干燥，雞毛扎得厚實，風(fēng)力大，不瓢偏，方圓百里，沒人不知道我的風(fēng)箱。只要有用風(fēng)箱的人家，我就有活干。只要有活干，就會有錢掙。今日破了財，就算免了災(zāi)。嗐！這年頭。心中雖然還為那被罰沒的九十元疼著，但明顯地鈍了，麻木了。把肉和酒從帆布兜子里摸出來，扔在桌子上。坐下，剛要吃喝，就聽到街上一陣嚷。木匠本不想出去，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喊聲越來越急，終于坐不住了。出去看，原來是鄰居家一頭牛犢掉到井里。那個年輕媳婦在喊叫：李大叔，快幫幫俺吧，要是淹死牛犢，俺男人回來，會把俺的頭砸破的，他下手可狠，您以前見過的啊。年輕媳婦蓬著頭，頭發(fā)上沾著草，腮上抹著灰，看樣子是從鍋灶邊跑出來的。正是晌午頭，做飯的時辰，許多煙囪里，冒出白煙。木匠馬上就想起來鄰居那個黑大漢子，雙手拖著老婆兩只腳，在大街上虎虎地走著的情景。老婆哭天號地，漢子洋洋得意。有人上前去勸，被啐了一臉唾沫。木匠不愿意管這家的事情，只怕出了力還賺了漢子的罵。那家伙有疑心癥，誰要跟他老婆說句話，就要遭他的懷疑和嫉恨。但架不住女人苦苦地哀求，又想起那只牛犢，緞子般的皮毛，粉嫩的嘴巴，青玉般的小蹄子，在胡同里撅著尾巴撒歡，真是可愛。于是就回家拿著繩子，往井邊跑，沿途招呼了幾個人，到了井邊，把繩子挽成套兒，順到井里，攬住牛犢，眾人齊用力，發(fā)聲喊，把牛犢拖上來。牛犢在地上趴了一會，打幾個噴嚏，爬起來，抖擻抖擻，向著場院那邊跑了。等他撈完牛犢回家，發(fā)現(xiàn)桌子上的肉沒有了。只有一片包過肉的破報紙，粘連在桌子邊沿上。那條黑狗，蹲在桌子旁邊，盯著木匠，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悠。木匠好惱，抓起一根棍子，對準(zhǔn)狗頭，擂了下去，狗不躲閃，正好擂在頭上。

木匠罵道：你這個饞東西，好不容易弄了點兒肉，我沒吃，你先吃了。狗說：我沒吃。木匠說：你沒吃，誰吃了？狗說：我也不知道誰吃了，反正我沒吃。木匠說：你還敢跟我犟嘴，看我不打死你。木匠抄起一根大棍，對著狗頭砸去。狗當(dāng)場就昏倒了，鼻子里流出血來。木匠心中也有些不忍，扔掉棍子，自己喝酒。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迷蒙中，看到狗費勁地爬起來，搖搖擺擺地向著門外走去。木匠說：狗雜種，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從此這條狗就沒有了。過了一個月光景，一個晌午頭兒，木匠躺在床上午睡，蒙眬中聽到門被輕輕地拱開了，他猜到是狗回來了。好久不見，他還真有點兒想狗了。木匠裝睡，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著狗的行徑。狗拖著一根高粱秸，把木匠的身體丈量了一下，悄悄地走了。木匠心中納悶，不知道這個狗東西想干什么。過了幾天，沒有動靜，木匠就把這事淡忘了。

有一天，木匠去外地殺樹歸來，背著一把鋸子，一個大錛。他喝了一斤酒，有八分醉，晃晃悠悠地走著，迎著通紅的夕陽。到了一片荒草地，周圍沒人影。很多鳥兒在紅彤彤的天上叫喚。一條窄窄的小路，從荒草地中間穿過。木匠走在小路上，路兩邊草叢中的螞蚱，撲棱棱地往他身上碰。他看到很遠的地方，有一片樹林子，樹林子邊緣上，有一個人埋伏在草叢里，在他面前不遠處，支著一面大網(wǎng)，網(wǎng)中有一個鳥兒在歌唱，千回百轉(zhuǎn)的歌喉，十分動聽。一群鳥兒，在網(wǎng)上盤旋著。木匠知道，那個藏身草叢的人，姓管行六，人稱神彈子管小六，是個捉鳥的高手，殺死過的鳥兒，已經(jīng)不計其數(shù)了。木匠看到，空中那些鳥兒，經(jīng)不住網(wǎng)中那只鳥子的誘惑，齊大伙地?fù)湎氯ィ缓缶椭说懒恕Ｄ莻€管六，從草叢中慢吞吞地站起來，到網(wǎng)前去，收拾那些鳥。盡管看不真切，但木匠能夠想象出那些被捏死的鳥兒的慘樣。木匠心中凄凄，身上感到?jīng)鲆猓孟裼行鲲L(fēng)，沿著脊梁溝吹。世界就是這個樣子，各人都有自己的活路。那些被捏死的鳥兒凄慘，但那些被你殺死的樹呢？樹根被砍斷，樹枝被鋸斷，往外流汁水，那就是樹的血啊。木匠嘆一聲，繼續(xù)往前走。走不遠，就看到在小徑的右邊，草叢深處，有一棵枯死的樹。在這個地方，長出這樣一棵孤零零的樹，是件怪事。這棵樹枯死，也是一件怪事。世上的事，仔細(xì)琢磨起來，都是怪事。琢磨不透徹的，不如不琢磨。木匠看到，樹下草叢中起了動靜。有一個油滑的黑影子，從草中躍起來。他馬上就知道了，那是自己的狗。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妙，但還是沒往壞處想。狗在草叢中躥了幾下，就到了自己眼前。他還以為狗會搖著尾巴討好呢，但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好了。狗齜出白牙，發(fā)出嗚嗚的叫聲。狗眼閃爍，放著兇光。這樣的聲音和表情，讓木匠心中凜然。他知道這條狗，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條狗。這條狗過去是自己的親密朋友，現(xiàn)在，是自己的冤家對頭。狗步步逼近，木匠步步倒退。木匠一邊倒退一邊說：老黑，那天的事，是我過分了。你跟了我這么多年，偶爾嘴饞，偷一塊肉吃，按說也不是什么大錯，我不該用棍子打你。狗冷笑一聲，說：你現(xiàn)在才說這些話，晚了，伙計。狗后腿蹬地，猛地往前一撲，身體凌空躍起，嘴巴里尖利的白牙，對著木匠的咽喉。木匠跌倒，狗撲上來，就要咬到木匠的脖子時，木匠抬胳膊擋了一下，袖子被撕下來。經(jīng)了這一嚇，身體里的酒，都變成冷汗冒了出來。木匠四十歲出頭，身手還算利索，打了一個滾，滾到路邊草叢中。狗又撲上來，不給木匠站起來的機會。木匠把背后的帶子鋸掄起來，往前一甩，鋸條錚然一聲彈開，打在狗的下巴上。狗一愣，往后跳了一下。趁著這個機會，木匠跳起來，同時把大錛抓在手里。手中有了家什，木匠鎮(zhèn)靜了許多。錛是木匠的利器，也是最常使用的工具。狗自然知道主人是個使錛的高手，手上既有力氣又有準(zhǔn)頭，也就有了忌憚之心，不敢像適才那樣猖狂進攻。狗和人僵持著。狗聳著脖子上的毛，齜著牙，嗚嗚地低鳴。人持著錛，還在說理，罵狗。看看紅日西垂，已經(jīng)掛在了林梢，紅光遍地，正是一個悲涼的黃昏。木匠慢慢地倒退，狗亦步亦趨地跟隨。這種狀態(tài)對木匠不利。木匠舉著錛，發(fā)起主動進攻，但狗往后輕輕一跳就躲閃了過去。木匠再進攻，狗再退。木匠明白了自己的進攻毫無意義，空耗力氣，而且只要手上一慢，很可能就會被狗趁機躥上來。明智的舉動，就是防守，等著狗往上撲。但狗很有耐心，只是跟隨著步步后退的木匠。看看退到了樹林邊，木匠用眼睛的余光瞥見神彈子管小六，于是就大聲喊叫：六哥啊，幫幫我，除了這個叛逆！但那管小六，好像聾子一樣，對木匠的喊叫毫無反應(yīng)。木匠知道，再這樣拖延下去，遲早要著了這個狗東西的道兒。于是，他使出來兇險的一招：身體往后，佯裝跌倒。在身體往后仰去的同時，手中的大錛也刃子朝上揚了起來。狗不失時機地?fù)渖蟻恚箦Q鋒利的寬刃，恰好砍進了狗的下巴。狗的身體在空中翻了一個個兒，半個下巴掉在地上。木匠跳起來，掄起大錛，對準(zhǔn)負(fù)痛在草地上翻滾的狗頭，劈了下去。啪的一聲，狗頭開了瓢兒。

木匠坐在地上，看著死在自己面前的狗。他看著裂開的狗頭上那些紅紅白白的東西，和狗的一只死不瞑目的眼睛，突然感到惡心，就吐起來。吐完了，手按著地爬起來。他感到極度疲乏，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似乎連那個大錛也提不起來了。他看到，神彈子管小六，在距離自己五步遠近的地方，怔怔地看著地上的狗。他說：小六，把這個狗東西拖回去煮煮吃了吧。管小六不說話，還是盯著狗看。木匠看到管小六腰間的叉袋沉甸甸地低垂著，里邊全是死鳥。

木匠收拾起工具，想往家走。剛走了幾步，又回頭朝那棵枯死的樹走去，適才，狗就是從那里躥出來的。樹下，有一個長方形的深坑。坑里有一根高粱稈。木匠明白了，知道狗是按照那天中午量好的尺寸，給自己挖好了葬身之地。木匠來到狗的尸體旁邊，對依然站在那里發(fā)愣的管小六說：跟我來看看吧，看看它干了些什么。木匠拖著狗的后腿，來到樹下。對尾隨著的管小六說：他量了我的身高，然后給我挖了坑。管小六搖搖頭，似乎是表示懷疑。木匠突然激奮起來，大嚷著：怎么？你不相信嗎？難道你懷疑這條狗的智慧嗎？這個狗東西，就因為我打了它一下，然后就和我結(jié)了仇。趁著我午睡時，用高粱稈丈量了我的身體，然后，就給我挖了坑。它知道我要去藍村殺樹，這里是我的必經(jīng)之路，它就在這里等我。管小六還是搖頭，木匠益發(fā)憤怒起來，說：你以為我是撒謊騙你嗎？我“風(fēng)箱李”耿直了一輩子，從來沒有撒過謊。但你竟然不相信我，我怎么才能讓你相信呢？這個狗東西和我戰(zhàn)斗時的樣子你親眼看到了，你知道它的兇猛，但你不知道它的智慧。要不我就躺到這個坑里，讓你看看，是不是合適。木匠說著，就把背上的鋸和錛卸下來，跳到坑里，躺下，果然正合適。木匠在坑里，仰面朝天，對管小六說：你現(xiàn)在相信了吧？管小六笑著，不說話，把那條死狗，一腳踢到坑里。木匠大喊：管小六，你干什么？你要把我和它埋在一起嗎？管小六把那把大肚子鋸抖開，一手握著一個把子，鋸齒朝下，猛地插在土里，然后往前一推，一大夯土就撲嚕嚕地滾到坑里去了。小六，木匠大聲喊，你要活埋我？木匠掙扎著想爬起來，但身體被狗壓住了。管小六用大鋸?fù)永锕瓮粒粠紫伦樱桶涯窘澈凸返拇蟀雮€身體埋住了。木匠喘息著說：小六，也好，也好，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知道你為什么恨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