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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文淵詩會

時間過的很快,又臨近了文淵閣每年一辦的“文淵詩會”。近幾年,皇帝很是在乎這次詩會,每年也有意提拔了幾位在詩會上出彩的學子。

而文淵閣也借機將其越辦越大,招攬的學生五湖四海,漸漸地這便成了大梁第一詩會。文墨閣雖說日漸崛起,可這詩會卻是文淵閣獨有,且無法取代的。而渴望能得到帝王青睞的學子們,往往事先備上十幾首詩,押題猜題,生怕錯過一絲機會。

但在一次酒宴歡飲之后,這位帝王忽然留他敘事,高興之余便把往日交由魏無厭的詩會籌辦之差交給了他。徐長生只覺得一陣頭疼,心里即使不愿,也仍少不了領旨謝恩。

徐長生出現在文淵閣時,已經是胡子拉碴的唏噓大漢了,眼神里帶著憔悴。

“恭迎左無常。”院內的幾位先生,恭敬地朝徐長生行禮,只是言語之間難掩那絲憂慮。

“諸位不必擔憂,我只不過是奉陛下之命,前來配合此次詩會,還望諸位多加勞心。”徐長生還禮道。

院內的先生,敬畏地回禮,以往都是魏無厭操辦這些事宜,今日換了一個得勢不久的新人,已然能看出皇帝的重視。而死獄的人,向來是不能以常理度之的。他們只道,寧肯得罪君子,也不愿得罪小人。可見處處不受人待見的死獄,羽面上的威嚴卻是無人敢去觸動。

而在他們談話之際,只見一位星眉劍目、神采奕奕的白衣公子,如同詩畫里走出來一般,便是男人看了也情不自禁多看兩眼。徐長生只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見過,但又說不上來。

“羽兒,過來見過左無常。”

“學生,見過諸位先生。”白衣公子聲音溫潤,舉手投足間自有一番翩翩風度,他先向諸位先生行了禮,而后又向徐長生行禮:“在下東方羽,見過左無常大人。”

“東方羽,我們是不是見過?”

“回大人,在下乃恩師趙不勝的關門弟子,時常出入趙府,若是有緣見過一面也不為怪。”

徐長生點點頭,東方羽的名字他早就聽過,但他也未深想什么,或許也不愿去深想什么。如今見了,卻止不住地有些煩躁,思緒有些紊亂。

東方羽是趙不勝一手培養大的,天資聰穎熟讀千書,趙不勝對他的喜愛甚至勝過了自己的三個兒子,或許只有孫女趙汝墨才能一比。文淵閣內人人都知道趙不勝的打算,文武雙全的東方羽,早已經是他內定的接班人了,若是沒有徐長生橫插一腳,相信不久之后他便會將趙汝墨許配給東方羽,漸漸地將文淵閣交與他。而東方羽與趙汝墨,也算是青梅竹馬,東方羽稍長幾歲,兩人自幼投緣時有見面,長大了更是郎才女貌。這樣看來,他們像是天作之合,而徐長生倒成了那橫刀奪愛的小人。

可皇帝指婚,終究是無法推辭,趙不勝即便不滿這個有些“便宜”的孫女婿,卻也不能出言拒絕。文淵閣內人人都為東方羽不平,而在徐長生接過左無常后,甚至有人開始唾罵起了徐長生。

死獄的耳目,自然是遍布文淵閣的,他的案前早已堆滿了諸如此類的卷宗,只是他不屑于理會罷了。若是有人能夠看見死獄的記錄,便會知道自打徐長生接手以來,倒是少了許多屈打成招、冤假錯案。

“那就有勞諸位先生了。我就先告辭一步,三日之后再來商議詩會細節。”徐長生行禮告別,他并不想待在這里,尤其在見了東方羽之后。

待到徐長生離開后,幾位先生仍是忍不住問道。

“羽兒,怎么看?”

“只覺得此人并無傳言中那般青面獠牙,四腿十六臂,倒也長得一幅好皮囊。”東方羽笑著回道,躬身行禮后,便要離去。

“此次詩會,他也要到場,或許還要登臺賦詩,你這個往屆的詩魁豈不助助興?”先生們聞言,也是笑了起來,他們自然是為東方羽抱不平的,對于死獄難免懷著敵意。

“回先生,學生來此便是為了詩會一事。學生不日將前往古越山拜訪空月大師,只怕是要缺席此次盛會。”東方羽再度行禮,沉聲道:“學生,便先行告辭了。”

于他而言,趙汝墨既然已經嫁入了徐家,自己再去做些什么也只會給她徒添麻煩,惹得兩家情面不和罷了。至于男女之間的情情愛愛,本就是一筆筆糊涂賬,既然算不清道不明,便就讓它隨風去吧。若是橫加干預,也只不過是再添幾筆糊涂賬罷了。

他的才學,在這一輩里也能排得上一手之數,去年又得了皇恩,在文墨閣內任了職,聲名愈發大顯。這些人想看什么熱鬧,他自然明白,不過去做讓徐長生丟面子的事他不愿做,而故意藏拙又非他的本心他不想做。他有自己的心氣,也不愿隨意和旁人為伍,他最厭惡的便是涼都四大花少的稱謂。所謂的涼都四大花少,不過是將自己和另外三個白粉敷面的紈绔子弟排在一起罷了。

在整個涼都里,他最敬佩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天下讀書人敬重的文淵閣之首趙不勝,另一個則是世人唾棄人人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的死獄之首魏無厭。這個天下什么都缺,唯獨不缺那些尸位素餐的膏粱子弟。

他想起了還在征戰北方的淮南王,前線戰事未平,而后方卻是一片歌舞升平之象。只怕此時朝廷百官們所想的,也并非淮南王早日凱旋,而是如何將他疲死在戰場之上。

東方羽在整理了不多的包袱之后,趁著天色未明便出了涼都,直奔著古越山而去。而反對他離去的趙不勝,只能望著眼前的書信長吁短嘆,此行只怕是要誤了東方羽的前程。在趙不勝眼里,東方羽永遠是這般顧全大局的人。他的溫文爾雅下,常常有著異于常人的見解和寬容,他事事不爭卻不代表事事不知。他的性子看似溫和,卻藏著旁人無法想象的激進,趙不勝自然明白一座文淵閣是裝不下他的,而此前所做的種種努力,也只不過是為了砥礪他的性子,為他日后加官進爵鋪下石階罷了。

……

隨著日子臨近,涼都內外很快便熱鬧了起來,滿街販賣的詩集和小報像是文淵詩會的預熱,便是連路旁調皮頑劣的小孩也能吟上幾句詩來。詩歌的氣息是如此濃厚,而埋頭卷宗和思慮詩會的徐長生,卻是焦頭爛額。繁瑣的工作,多方的調度,遠比徐長生想象中的難以協調。雖說拿著皇帝的旨意,仗著死獄的威嚴,所到之處并未受到什么刁難,但落實起來卻是各種暗下絆子,多方揶揄拖延。

想來此前是魏無厭壓著,人人不敢惹他,如今換成自己這么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即便不給面子也沒什么可怕的,說不定還能借機向魏無厭討個好。思來想去無果的徐長生,最后只好拉著洪善巧和李南去花滿樓喝了一頓酒,讓他們幫著想個法子。可李南喝了兩杯,便醉倒在了席上,至于洪善巧則人不可貌相的一杯接著一杯,整整喝光了三壇好酒。所幸,在洪善巧打了一個滿足的酒嗝之后,給了他答復“大人,明日自有妙計。”

而洪善巧的辦法,未免讓徐長生瞠目結舌。只見洪善巧脫去黑色面紗,一臉神秘的帶著他進了地牢,將一個被打得皮開肉綻的肥頭大耳之人拉了出來。

“有什么問題,問他便是。”洪善巧想了想,又補充道:“若是缺錢,也可以找他。據‘獬豸’的人說,他在郊外買了個別院養著小妾,而那園中垂柳下還埋著一箱珠寶。”

“他是?”

“禮部的一位大臣,好像是叫錢三兩,因貪墨被抓到了這里。”

“靠得住?”

洪善巧想了想,點了點頭,還未開口,便見那罪臣忙著下跪求饒,哭爹喊娘的樣子讓人不禁動容,只是他嘴里的話卻是越聽越覺得不對勁。

“大人饒命啊,大人。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

“打住,這里沒有八路爺爺。”徐長生只覺得《小兵張嘎》里胖翻譯的嘴臉,在腦海里再度活靈活現了起來。

“八路爺爺是?”

而不論是跪著的錢三兩,還是站在一旁的洪善巧,此時都是一臉疑惑。

“是一群非常神圣和偉大的人。”徐長生趕忙扯開話題,沉聲道:“好了,話歸正傳,剛才說到哪了?”

錢三兩又開始了哭哭啼啼。

徐長生扭過頭,認真道:“你們‘梼杌’的人,是沒吃飽飯么?”

洪善巧頓時會意,便要將錢三兩往地牢里拖去。而錢三兩那殺豬般的嚎叫,卻是在剎那間止住了。

“兩位爺爺,我錯了。”錢三兩的臉色變得很快,恭敬的模樣像是自出生起便帶著的,話里話外滿是求饒的意味:“兩位爺爺,你們說什么就是什么,上刀山下火海小人都去給你們辦。”

“這位也算是這群酒囊飯袋里少有的有點本事的人。”洪善巧松開了手,自然而然地又踹了一腳“這次被抓就是因為貪墨了某次宴會的撥款。”

“貪的太多?辦的很差?”

“倒是辦的太好了。”洪善巧搖了搖頭,有些哭笑不得道:“那位大臣剛想著嘉獎他,卻在賬上發現了端倪,最后算出撥款被他貪掉了三分之一,而賓客里剛好有死獄的人,便直接送來了。”

徐長生不禁驚嘆,這世間竟有如此人才,胃口比腦容量還大。

“敢貪墨三分之一,你也是不世出的人才。”

“謝謝大人夸獎,謝謝大人夸獎。”錢三兩連忙磕頭,謝過徐長生的“夸獎”。

徐長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看著洪善巧道:“那這人?”

“大人將就用著,若是不滿意便送回來殺頭好了。”

“大人,我能行,真的。大人!你信我啊,大人!”錢三兩聞言,連連磕頭,哭著道。

……

此后的日子里,生怕被拖回去殺頭的錢三兩顯得異常賣命,幾乎一手操辦了整個詩會,往上事關王公貴族的座位排列,往下細致到每一張請帖都反復檢查了三四遍。每每聽到徐長生勸他放寬心些或是多多休息,錢三兩便覺得渾身打顫,反而更加拼命了。

徐長生只好隨他去了,只是偶爾去做一些撐撐臉面的事。

不過一個月,錢三兩終于將詩會籌備的差不多了,所做出的安排便是連徐長生的老丈人趙不勝也相當滿意。徐長生上報皇帝之后,皇帝看時頻頻點頭,可謂是龍顏大悅。只是徐長生也沒往自己臉上貼金,說出了此中緣由,趁著皇帝高興便以功過相抵求得了皇帝的赦免,然而官員犯錯禮部已然不收,他只好將錢三兩留在了身邊。

“謝大人救命之恩。”錢三兩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對這個年輕男子發生了改觀,似乎天下烏鴉也不盡是黑的,或許徐長生也不是只烏鴉。

“謝就不必了。你有兩個好夫人,快回去見你的夫人們吧。”徐長生搖了搖頭,“至于那箱珠寶便允你挑走兩件,一人一件,既是一個教訓,也是一個見證。”

“小人,謝過大人。只是……這是否不妥?若是被人知道了……”

“無礙的,你選便是。”徐長生早已打算好,到時候自己自掏腰包去補上漏洞便是,“這些天你也累了,允你休息兩天,此后你就是我死獄的人了。”

當錢三兩走出死獄的大門,只見兩個衣衫陳舊,灰頭土臉的年輕婦人正候在門外。她們變賣了大多的家財,四處塞錢求情,只想著救錢三兩一命。可錢財花完了,她們就再也扣不響他們的大門了,一切就像是石沉大海般毫無音訊。

而望著巷子盡頭的死獄,便如同兩個世界的盡頭,近在咫尺,她們卻無法翻越。她們只能候在這里,借著窄小的面館遮陽躲雨,等待消息。

直到一天,有一個年輕的男子坐在這里吃面,他極有耐心地靜靜聽著她們嘮叨了一下午的話。而待他離去時,他將身上的錢財都留給了她們,勸慰她們照顧好家中的老人,至于那些兄長欠下的債款就別不要再管了。

“有情有義之人,總是有好報的。”他這般說道,然后走向了那扇門。

那時的她們,還不知道這是死獄史上最年輕的左無常,確有決定她們丈夫生死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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