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之始·篇

01 基斯利小鎮(zhèn)

利茲-斯基普頓鐵路沿艾爾河的一處深谷延伸開去。與附近的沃夫河相比，艾爾河只是一條水流平緩的溪流。基斯利車站就在這條鐵路線上，距離與其同名的城鎮(zhèn)大約四分之一英里。過去二十年間，由于毛紡業(yè)市場的迅速擴張，基斯利的居民人數(shù)和重要性大大增加。毛紡這類工業(yè)主要雇用的就是以布拉德福德為中心都市的約克郡這一地區(qū)的工人。

基斯利正逐漸從人口稠密的老式鄉(xiāng)村轉(zhuǎn)變?yōu)槿丝诟映砻艿姆睒s城鎮(zhèn)。外地人一望而知，正在拓寬的街道上，那些屋角凸出的山墻房屋被推倒不見，以便為交通和風格更現(xiàn)代的建筑騰出更大的空間。五十年前古樸狹窄的櫥窗正讓位給巨大的窗格玻璃和平板玻璃。每間住宅似乎都被用來經(jīng)營某種商業(yè)。匆匆穿過城鎮(zhèn)，人們很難發(fā)現(xiàn)不可或缺的律師和醫(yī)生都住在哪兒，幾乎看不到在我們那種老式教堂城鎮(zhèn)里隨處可見的中產(chǎn)階級專業(yè)人士的住宅。實際上，基斯利這樣的北方新興產(chǎn)地與任何一座莊嚴、寂靜、古雅的南方教堂城鎮(zhèn)之間，在社會狀況、思考方式和道德、習俗，甚至政治和宗教的參考準則等各方面，都出現(xiàn)了截然不同的對立。不過，基斯利將來的外貌即便無法美麗如畫，顯得莊嚴肅穆還是大有希望。這里盛產(chǎn)灰色的石料；用灰石修建的一排排房屋具有持久統(tǒng)一的線條，顯得堅固宏偉。即便是最小的住宅，門框和窗楣也是用石塊砌就。這里沒有需要不斷粉飾的刷漆木頭——因為若不粉飾，它們就會顯得破破爛爛，而且，名聲在外的約克郡主婦會小心翼翼地將石塊打理得干干凈凈。過路人瞥向房屋內(nèi)部，就可以見到粗糙卻充裕的生活用品和女人們勤勞忙碌的生活習慣。本地人聲音粗糲，音調(diào)刺耳，真看不出來，這個地區(qū)還以喜好音樂著稱，而且已經(jīng)為音樂界貢獻出了一位卡羅德斯[1]。即使對鄰郡的居民來說，這里的商店名稱似乎也稀奇古怪，具有一種獨特的當?shù)仫L味。

灰色的圓頂山丘似乎擋住了旅行者向上西行的旅程，雖然途中的房屋變得越來越稀疏，但基斯利鎮(zhèn)并沒有在通向霍沃思的路上與鄉(xiāng)村融為一體。首先出現(xiàn)的是幾幢別墅，與公路相距的路程剛好遠得足以表明它們不太可能屬于那些經(jīng)常會被緊急請去的人；律師、醫(yī)生和牧師應該就近居住，不太可能住在被一排灌木遮擋的郊區(qū)。

人們不會在城鎮(zhèn)里尋找生動的色彩，因為那里的色彩或許只能來自商店里擺放的商品，而不是植物或獨具氛圍的場景。可是在鄉(xiāng)下，人們似乎出于本能地期待亮麗和鮮艷，而結(jié)果卻是，從基斯利到霍沃思，無論遠近，一切都是灰白色，令人稍微感到失望。這段距離大約有四英里，正如我說的，這里有別墅、大型毛紡廠、一排排工人宿舍，不時還會出現(xiàn)老式農(nóng)舍和附屬建筑，因此這條路上的所有地方都很難被稱作“鄉(xiāng)村”。其中兩英里的道路差不多都是平地，左側(cè)是遠山，右側(cè)是淌過草地的“山溪”，可以給建在河岸特定位置上的工廠提供水力。所有這些住宅和商業(yè)場所冒出的煙霧把空氣熏得暗淡無光。谷地（或者當?shù)厥褂玫脑~語“底部”）的土壤肥沃，但隨著道路攀升，植被越來越稀疏，談不上茂盛，不過是聊勝于無而已；住宅附近只有灌木和矮樹，沒有大樹。所有本該是樹籬的地方都是石堤，一塊塊耕地上種著莊稼，全都是暗淡的灰綠色的燕麥，看上去貧瘠荒蕪。這條路上的旅行者看見霍沃思村的身影在前方出現(xiàn)時，還得再走兩英里才能到達，因為這座村莊坐落在頗為陡峭的山坡上，背后是棕灰色和紫色的荒原。教堂修建在那條又長又窄的街道頂端，上方更高處是綿延上升的荒原。地平線周邊還是這道蜿蜒如波濤起伏的山巒，山凹之中只能看見更遠處的其他山巒，顏色和形狀都一模一樣，山峰上是陰冷荒涼的荒原——根據(jù)觀者的心境，荒原或者展現(xiàn)出讓人感到宏偉壯觀的蒼涼孤寂，或者表現(xiàn)出讓人覺得沉悶壓抑的無邊單調(diào)。

由于繞過了一處山肩的底部，這條道路似乎有一小段背離了霍沃思，但隨后就跨過小河上方的橋梁，穿過村子，向上延伸。為了讓馬蹄踩得更穩(wěn)，路上的石板都是豎著鋪的，即便有此助力，馬匹似乎始終還是要面臨往后滑倒的危險。比起這條街的寬度，古老的石屋還顯得高一些。街道在延伸至村頭比較平坦的地面前突然轉(zhuǎn)了個彎，顯得這里的某個部分陡峭得簡直就像是一堵墻。不過，翻越過去，就能看到教堂坐落在主路左側(cè)略有些距離的地方；進入通向霍沃思牧師住所的小巷大概一百碼，車夫就可以松口氣了，馬的呼吸也可以輕松起來。教堂墓地在這條小巷的一側(cè)，另一側(cè)是校舍和教堂司事的住處（助理牧師以前就住在這里）。

牧師住所與道路形成直角，面對教堂。因此，實際上，牧師住所、教堂和有鐘樓的校舍構(gòu)成了不規(guī)則矩形的三條邊，第四條邊面向的則是遠處的田地和荒原。矩形區(qū)域內(nèi)填滿擁擠的教堂墓地，還有牧師房屋前面的小花園或院子。由于道路通往的住所大門開在旁邊，所以那條小路繞過拐角，延伸進入這一小塊地方。窗戶下面是一條窄窄的花壇，往日亦曾被人精心照料，盡管那里只能種植最耐寒的植物。石墻將周邊的教堂墓地隔絕在外，里面是一叢叢接骨木和丁香；院子里的其余地方則被一塊正方形的草地和一條碎石步道占據(jù)。這幢灰石房屋有兩層樓高，為了防止重量較輕的覆蓋物被風掀掉，屋頂由重重的石板鋪成。看起來，這幢房屋約莫是在一百年前修建的，每層有四個房間；右側(cè)的兩扇窗戶（依照來訪的人背朝教堂并從前門進去的角度）屬于勃朗特先生的書房，左側(cè)的兩扇是全家的起居室。這個地方的一切都井然有序、精致潔凈。門階干干凈凈，老式的小塊窗玻璃光亮如鏡。這幢房子徹里徹外纖塵不染。

我剛才提到的小教堂坐落在村里大多數(shù)房屋的上方；墓地高于教堂，筆直的墓碑立得滿滿當當。這座禮拜堂或教堂比王國里其他所有同類教堂都要古老，不過除了東側(cè)兩扇沒有經(jīng)過現(xiàn)代化改造的窗戶和尖頂?shù)妮^低部分以外，如今的建筑外表看不到古老的痕跡。教堂內(nèi)部，柱子的特點顯示它們建造于亨利七世統(tǒng)治時期之前。最早的時候，這里沒準兒還有一間蘇格蘭教堂或祈禱室；從大主教在約克的記錄收藏來看，可以肯定，霍沃思的禮拜堂從1317年起就存在。對于關心這個日期的提問者，居民們會推薦他們?nèi)ゲ殚喗烫盟抢镆粔K石頭上的這段銘文：

Hic fecit C?nobium Monachorum Auteste fundator. A. D. sexcentissimo.[2]

根據(jù)這句銘文，這座禮拜堂在基督教傳布至諾森布里亞[3]之前就存在。惠特克[4]稱，這個錯誤應該是某位不識字的近代石匠在摹刻相鄰的那塊石碑文字時犯下的；那塊亨利八世年代的石碑銘文是：

Orate pro bono statu Eutest Tod.[5]

現(xiàn)在所有的古文物研究者都知道祈禱用語“bono statu”的對象通常都是在世的人。我猜測，這個奇異的基督徒名字被石匠縮減弄錯成了“Austet”，而完全清晰可辨的單詞“Tod”則被誤讀為阿拉伯數(shù)字的“600”。根據(jù)這種自以為古老的愚蠢猜測，當?shù)厝苏J為他們需要自成一體，于是極力爭取讓布拉德福德的教區(qū)牧師為霍沃思任命一名助理牧師。

大概三十五年前，霍沃思發(fā)生了一起騷亂。我摘錄這段話，就是為了解釋人們對這場騷亂的成因想象。對于這場騷亂，有機會我會再次詳談。

教堂內(nèi)部普普通通，古老或現(xiàn)代的程度都不足以引人注目。黑橡木的靠背長椅有高高的隔斷，門上用白漆寫出了長椅主人的名字。這里沒有黃銅紀念銘牌，沒有紀念壇，沒有紀念碑，但圣餐臺的右側(cè)有一塊壁碑，記載著以下銘文：

紀念

瑪利亞，霍沃思牧師、文學士P．勃朗特的妻子

她逝于1821年9月15日，享年39歲。

同樣紀念

他們的女兒瑪利亞，逝于1825年5月6日，享年12歲。

他們的女兒伊麗莎白，逝于1825年6月15日，享年11歲。

他們的兒子帕特里克·勃蘭威爾，逝于1848年9月24日，享年30歲。

他們的女兒艾米莉·簡，逝于1848年12月19日，享年29歲。

他們的女兒安妮[6]，逝于1849年5月28日，享年27歲。她被安葬于斯卡伯勒老教堂。

碑石靠上部分的各行銘文間隔很寬；刻上第一篇銘文的時候，生者滿懷深情，卻沒想到他們給尚在人世的人留下了空白和邊緣。然而，隨著家庭成員一個緊接一個地去世，一行行銘文緊挨在一起，文字變得又小又擠。安妮去世的記載之后，上面再也沒有留給其他人的位置了。

但是，這一代人中還有一位——失去母親的六個孩子中的最后一位，尚未出現(xiàn)。她將在失去孩子和妻子的那位父親尚在人世的時候辭世。這塊石碑下面的另一塊石碑上補充了這份令人悲傷的名單：

他們的女兒夏洛蒂，牧師、文學士亞瑟·貝爾·尼科爾斯的妻子。她逝于1855年3月31日，享年39歲。

這塊石碑更正了前面那塊石碑上安妮·勃朗特的年齡錯誤，用羅馬字母記載了下面的銘文，不過首字母是古體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