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的文學性、辯證藝術與法言風格
一、《論語》的文學性
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分類,文學作品主要有四類:詩歌、小說、散文、戲劇。按照此分類,《論語》算不上文學作品。它極少詩歌里濃郁的詩情畫意,毫無行間距的形式美感,有人甚至認為其雜亂無章;小說的巧妙構思、精心布局,散文的云淡風輕和細膩的韻致,戲劇必備的故事情節(jié)和完整性,《論語》幾乎都沒有。
《論語》不屬于文學作品,本是我國的經(jīng)學典籍。它基本上是語錄短章的匯集,而不是作者有心構思、布置的文章。它是孔子儒學思想或仁學的結晶。每節(jié)大多三言兩語,甚至一句話,就形成一個論點。論證很少,具有情節(jié)的故事短篇極是寥寥。
《論語》雖然是語錄體,不是一種文學體裁,但它有文學性,表達力量異常強大,塑造藝術也十分精妙。它也含有散文形散而神不散的韻致,全書緊緊圍繞“仁”“德”等基本概念而展開,通過“君子—小人”這一對立成功塑造了君子這一理想形象;并且以君子為基礎,擴散為學子、孝子、臣子、天子等主體類型,進而建構了理想的社會政治,為可欲的禮樂太平勾畫了美好的藍圖。
它的少數(shù)短章,如“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德不孤,必有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也多少含有一些詩情。有些短章也略有細節(jié)描寫的點染,有些故事情節(jié)也有點戲劇似的沖突。這些雜多零碎地融合在一起,似乎也構成了一種和諧的圓融。
木心先生說《論語》的文學性極高妙極強,幾乎是精煉的散文詩;其語言準確簡練,其形象生動豐富,其記述客觀全面。他還贊賞孔子高明,概括力高,懂得分寸的拿捏,懂得文采的重要性。他還認為孔子調(diào)皮。孔子的確是一個極具幽默感的人,他喜歡開玩笑,也善于自嘲。
《論語》高超的造型藝術
《論語》的文學性的確極高妙,言簡意賅,竟然以萬余字塑造了十余個經(jīng)典人物形象,刻畫了十多個比較鮮明的人物形象,點評或涉及了近百個歷史人物或虛擬人物。許多幾十萬言的小說也不過如此啊!而它的義理和人文結合得又是多么緊密!
有勇有謀、樸實厚道、好學愛師的子路,聰明好學、尊師護道的子貢,好學仁德、早逝的賢者顏回,精通《詩經(jīng)》、學以致道、孜孜以求的子夏,清儒高士原憲,悟性高、秉性魯、儒家第一代傳人曾子,好學好問、爽朗奔放的子張,伶牙俐齒的熊學生宰予,滑頭不討喜、處事靈活的冉有,精通典籍、注重樂教的子游,愚笨的樊遲,貌似孔子的有子,成了中國歷史上最著名的一批學生。其中,子路、子貢、顏回、子夏、曾子、子張都已定格為中國杰出學生的光輝典范,為人們津津樂道。
像管仲、晏子、伯玉、史魚、澹臺滅明、原壤、微生高、子產(chǎn)、伯夷、叔齊、左丘明等人也給我們留下印象深刻。《論語》還虛構了一些形象,如楚狂接輿、長沮、桀溺、丈人等,都是隱逸的代表。這種虛構本身也是一種修辭,有高妙的文學性。
《論語》編織的這張群像圖豐富多彩,簡直讓人感覺到人物形象的跳躍靈動。當然,最活靈活現(xiàn)的是孔子——《論語》的第一角色,儒家的始祖,仁學的創(chuàng)始人,圣人中的圣人,圣人們的共同導師。
上述木心先生對《論語》的評價和對孔子的評價大體正確,高妙的《論語》和它塑造的高明而調(diào)皮的孔子確實都是極富文學性的。但木心先生說,《論語》幾乎是一精煉的散文詩,卻夸大其詞。散文詩介于散文和詩歌之間,并非文體的一大類型。況且,散文詩也沒有《論語》這種語錄體。
《論語》精煉的表達力和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
《論語》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之豐富全面,也極為驚人。仁義、道德、善惡、愛怨、智勇、忠敬、廉直、恥辱、去留、聞達、政治、學問、言行、衣食、交友、顯隱、孝悌、禮樂、誠信、謙讓,等等,幾乎囊括了倫理學、社會學所有重要主題。
《論語》義理,尋常而非凡,乃做人修身的“圣經(jīng)”。它適合大多數(shù)人,是一本社會性非常強的經(jīng)典,隱隱然有勢不可擋、無可無不可的力量。
《論語》是儒家第一經(jīng)典,《孟子》是對《論語》儒家思想的第一次系統(tǒng)闡釋和發(fā)揚,儒家從此由“仁德”發(fā)展到“義氣”。《荀子》是儒家思想的第二次發(fā)揚。《論語》觀點密集,較少論證,而《孟子》上的論證明顯增多,論證也開始繁復起來。孟子以雄辯聞名,可見孟子帶有“意氣”。《荀子》的修辭更明顯。《論語》并非文章,《孟子》的文章開始變長,荀子文章已是中規(guī)中矩的文章了,論證樸實而嚴密。孟子的雄辯尚且還有些可愛,而荀子的字里行間再也難以找到《論語》中的那種隨和風度了。
程朱理學、王陽明心學都是對《論語》的大發(fā)展。程朱理學吸收了佛老的思想,以“天理”置換了“仁義”,以“人欲”取代了“人之過”。王陽明的心學將拉到天上的“仁義”——“天理”,拉回到人間,拉到人的心里,改造成“良知”。“存天理”從而變成“致良知”, “滅人欲”從而變成“做功夫”。理學、心學,都是《論語》蘊含的仁學或儒學,只是名目已改。概念,不過是思想家的一個支點。
《論語》簡潔而豐富,孟子、荀子、理學、心學的內(nèi)容密度并沒超過《論語》,核心思想一脈相承,但表達卻繁復了。
莊子創(chuàng)作寓言,放飛想象的翅膀,臨空高蹈,逍遙于道家的自由世界;韓非子編造故事;《詩經(jīng)》《楚辭》都是抒情詩,前者接近現(xiàn)實,后者充滿神話色彩。但皆抒情言志,與《論語》義理教訓迥異。《山海經(jīng)》是描寫自然的,《易經(jīng)》是算命占卜的、玄學的,《春秋》《尚書》是歷史。《禮記》,其實是對《論語》中“禮”的內(nèi)容的補充。以義理、人情結合的融洽,敘述的簡練純粹而論,它們都比不上《論語》。
《道德經(jīng)》五千言,文字風格近似《論語》,而思想風格卻迥異。《道德經(jīng)》含蓄多于明白,內(nèi)容凝練抽象,哲學氣質(zhì)明顯;《論語》簡明易懂,內(nèi)容清晰具體,法言風格明顯。與《論語》相比,《道德經(jīng)》中鮮明的人物形象較少,因而不夠生動。
最像《論語》風格的是《世說新語》,它們都非常生動,后者更加活蹦亂跳。但它們也有明顯的差異,《論語》所載多是嘉言懿行,是為君子風范;而《世說新語》所記盡是奇言異行,它是典型的新新人類的剪影合集。《論語》正大光明,具有普及性意義,而《世說新語》博君一粲,只適合少數(shù)人會心一笑。
揚雄《法言》仿自《論語》,風格、思想可能是相似的,但《法言》如何能勾勒出與《論語》媲美的豐富人物形象呢!未之聞也。
看來,《論語》的簡潔精煉、豐富厚重是無與倫比的。
二、《論語》的辯證藝術
木心先生對老子極其推崇,而對孔子很有意見。他認為孔子沒有大的或者說根本的宇宙觀,并且不憚以惡意推測:孔子殺了少正卯。少正卯,在木心先生眼里,是中國尼采的前身。而尼采是木心先生的精神偶像。然而,木心先生又頗欣賞孔子高妙的判斷力和文學功夫。難怪,木心先生對孔子有愛有恨。其實,宇宙觀,在孔子,是懸置于心的,只是他老人家覺得不可知而不判斷罷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這倒是孔子的明智處。
一般認為,老子和孔子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思想或世界觀:老子是道家的始祖,精神上是出世的、無為的。孔子是儒家的始祖,精神上是入世的、有為的。其實,大師都是豐厚淵深的,并不能以出世或入世單調(diào)而論。老子的大半生都是入世的,幾乎做了一輩子的守藏史,他守藏的是當時大周天下的文化精華,保護了當時大周人民的精神文明成果。不過,晚年出關,被逼寫了篇道家的經(jīng)書。
《道德經(jīng)》是智者之書,與《論語》以及《詩經(jīng)》相比,的確抽象得多,但它并非全部抽象難解。如“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圖難于其易,為大于其細”,等等,也如尋常語錄口吻,如同《論語》。而且,它也并非都是哲學,都是辯證法。辯證法內(nèi)容不過數(shù)章而已。它有不少內(nèi)容是入世的,它關懷人民的生存、發(fā)展、治理,還涉及兵法。如“愛民治國”“以百姓心為心”“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治大國若烹小鮮”“圣人之道,為而不爭”,等等,都明顯反映了老子的入世、有為思想。
孔子更是無可無不可之人,他注釋的《易經(jīng)》,是儒道兩家共同的經(jīng)典。天下有道則出,顯名天下;天下無道則隱,乘桴浮于海。這是孔子一貫的人生觀,在《論語》中多有展現(xiàn)。
人們多強調(diào)老子的辯證思想,如大小、高低、曲直、有無、雄雌、動靜,等等,認為老子是我國頭號辯證的哲學家,我國辯證的思維源出老子。翻開《論語》,其中辯證思維可謂多矣!
善惡的對立,古今的對立,顯隱的對立。生死、義利、文質(zhì)、人己、曲直、難易的辯證,等等,多見。更為可貴的是,《論語》突出表現(xiàn)了“君子—小人”的對舉,將君子形象深刻于中國文化的柱石上。
另外,《論語》塑造的對立的形象還有武勇之子路與智巧之子貢,他們文武對立。子張之“過”與子夏之“不及”對立,子張之傾向于外事與子夏之專注于內(nèi)學對立,子夏與子游之傳道方法的對立,等等。
《論語》的大部分內(nèi)容都含有緊張的對立,對立藝術或者說辯證藝術幾乎貫徹其間。其辯證藝術不僅僅表現(xiàn)在文字上,更表現(xiàn)在塑造的形象上以及表達的思想的表達手法上。可以說,孔子是辯證藝術的大師。
“入則孝,出則悌”“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智者動,仁者靜”“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過猶不及”“君子易事而難說也”“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君子上達,小人下達”“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泰而不驕,小人驕而不泰”“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君子懷德,小人懷土”“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論語》第十九“子張”中子游、子夏、子張、曾子四人的一番龍爭虎斗,更是別開生面,值得細細品讀。
三、《論語》的法言風格
《論語》中值得關注的另一表現(xiàn)手法是“不”的廣泛使用,其使用的廣泛程度簡直不遜于文言文中的“之乎者也”。
《論語》開篇即“三不”:不亦說乎,不亦樂乎,不亦君子乎。孔子正是這樣隨隨便便、不著痕跡、開心爽朗的腔調(diào)。
君子不重則不威,無友不如己者,不患人之不知,君子不器,學而不思則罔,不知為不知,不知其可,不可忍也,人而不仁,文獻不足故也,吾不欲觀之矣,如不祭,不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既往不咎,擇不處仁,德不孤,道不行,不知其仁也,不可以語上也,學而不厭,不憤不啟,吾不與也,不義而富且貴,故舊不遺,匹夫不可奪吾志,仁者不憂,食不厭精,己所不欲,民無信不立,不令而行,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則吾不知也,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言不及義,君子貞而不諒,不患寡而患不均,予之不仁也,近之則不遜,等等,“不”的使用幾遍全書。
《論語》最后又以“三不”結束: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首尾如此以“不”呼應,如此強調(diào)“不”的使用,我們不應以尋常視之。木心先生說孔子圓融周到,從不把話說死。這可以說,既是正確的,也是不正確的。孔子是個思維周密的人,從其言論精湛的辯證藝術可以看出。誠然,孔子圓融周到,未知的地方的確留有余地,不把話說死。但在他自信的地方,卻從來都是把話說死。他敢于下判斷,愛憎分明,觀點明確,敢于說無數(shù)個“不”。很多話,他說得死死的,不留你拒絕的余地。這就是大宗師的口吻,這就是教主的口吻,這就是圣人的口吻,這就是立法者的口吻。
《論語》的法言風格是很明顯的。后世的法言法語不正是濫觴于“不”所體現(xiàn)的和代表的禁止性話語規(guī)范嗎?“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
西漢揚雄,模仿《論語》作《法言》,正是對《論語》法言風格的高度肯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