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決戰貧困中的村莊:定點觀測報告(2020)
- 中國扶貧發展中心組織編寫
- 5111字
- 2022-09-23 18:28:56
鞏固拓展脫貧攻堅成果全面開啟鄉村振興新局
——2020年貧困村定點觀測調查報告
2020年,中國扶貧發展中心委托北京大學調研組對14個省(區、市)32個貧困村進行定點觀測調查。調查發現,在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的過渡時期,發展產業是穩定脫貧、振興鄉村的必由之路,村莊社會則是產業立足的基礎土壤。一個村莊是否存在以家庭與村莊共同體為核心的聯結紐帶,是其能否實現產業興旺、鄉風文明、安定和諧的關鍵。
從脫貧歷程來看,村莊層面的脫貧攻堅可以概括為完善基礎設施、發展扶貧產業、改變文化觀念的“脫貧三部曲”。其中,基礎設施建設和公共服務投入主要依靠政府財政支持,目前已基本完成;后兩部則需要在政府的支持與引導下,發揮社會各界、基層組織、村莊內生結構以及村民家庭等多主體的主觀能動性,讓其參與到從脫貧攻堅到鄉村振興的過程中來。我們接下來就產業發展模式與村莊共同體建設談幾點發現。
一、產業扶貧因地制宜,四種模式各有所長
根據調查,我們將扶貧產業分為政府主導模式、企業引進模式、合作社/大戶帶動模式和散戶經營模式四種不同的發展模式。這些模式是從地方實踐經驗中凝練出來的,是對政府在產業扶貧中所扮演的主導、引進、培育和助力這四種不同角色的總結,也概括了不同村莊的整體性、產業與村莊的適應性以及不同產業類型的帶動性。
(一)扶貧產業的四種發展模式及其實踐經驗
1.政府主導模式
所謂政府主導,即地方政府在一個村莊中直接投入大量資金修建產業基礎設施的做法,是扶貧資金用于產業發展的“打包”使用方式。這種模式常用于成規模易地搬遷的村莊和一些政府統一進行產業規劃的村莊。這種模式覆蓋面廣、帶動性強、脫貧效果明顯,不僅對貧困戶產生作用,而且使非貧困戶也得到了發展;其缺點在于經常出現“大包大攬”“推倒重建”“一哄而上”等現象,可持續性得不到保證。要解決這些問題,關鍵在于“統分結合”,即投資、技術、市場方面政府積極參與、統籌幫扶,生產經營環節則租賃、發包給農戶完成。
例如,甘肅省富民新村在扶貧搬遷后以財政補貼和貼息貸款的方式鼓勵支持村民承包興建日光溫室,為貧困戶提供產業收入;河南省協心村由當地政府整合相關資金補貼、提供扶貧貸款來讓貧困戶開辦農家賓館和民宿。
2.企業引進模式
這是指地方政府引進外來資本或企業承包土地、興建圈舍發展產業。在這種模式中,農民可以獲得土地流轉費,可以在企業中工作并獲得勞務收入,還可以“學習”企業的技術、利用企業開拓的市場來自主經營。從實踐效果來看,企業引進模式投資大、見效快、帶動性強,但一般會產生勞動力管理和監督成本過高的問題,有些產品還會發生盜搶問題。企業引進模式要發展得好,關鍵在于建立農戶與企業的利益聯結機制,解決勞動力監督與企業“落地扎根”的問題。
例如,山西省龍玉池村由企業流轉村內耕地,發展旅游業和有機農業;江西省潭頭村引入農業龍頭企業發展種植業,其帶貧作用主要體現在為貧困戶提供了土地租金和務工收入。安徽省張橋村、湖南省野豬橋村、重慶市廣坪村引進的企業,除以上兩種帶貧機制外,還起到了示范帶動作用,特別是野豬橋村形成了企業帶動大戶、大戶帶動小戶、先富帶動后富的“學習鏈”現象。
3.合作社/大戶帶動模式
這種模式是政府在本地本村以“培育”的方式發展起來的,很多是村莊的傳統產業,只是因為缺少資本、技術或市場而沒有發展起來。這種模式與村民的親和性很強,產業的發展往往會增強村莊的團結性,激活貧困戶的自我發展能力,充分發揮返鄉人才的帶動作用,有效避免政府主導和企業引進模式下“政府推動、企業帶動、農民不動”的問題。
例如,甘肅加茂村的蕨麻豬、內蒙古馬鞍山村的山葡萄、廣西天然村的毛葡萄及陜西張家山村的奶山羊等產業,都是在傳統產業基礎上擴大生產規模,并由合作社解決資金與市場問題。
4.散戶經營模式
散戶經營是在村莊產業發展過程中以家庭經營為主的模式,但不能忽視的是政府在其中的助力作用,包括產業的獎補政策、扶貧小額貸款、完善市場渠道等。這種模式往往建立在村莊既有產業基礎之上,與村莊內生的結構更為適配,因而更容易成功。這種模式最為突出的是“菜單式扶貧”。
例如,內蒙古勝利村實行“菜單式扶貧”政策,由當地政府根據農民種養殖習慣來開具“產業菜單”,貧困戶自主選擇、家庭經營,政府提供相應的資金或技術支持;安徽太平村,黑龍江金河村、拉起河村,四川梅子壩村、阿尼洛哈村則是政府通過獎補政策助力既有傳統產業的家庭經營發展。
(二)四種模式的關聯與混合
由以上分類方式所劃分的四種產業發展模式并非相互割裂的,而是彼此間相互關聯、形成一個連續的譜系。如果將政府主導與散戶經營看作兩種基本模式,那么其他模式則是在這兩種模式中分別加入了企業、合作社、能人大戶等要素,從而綜合了各參與主體的不同優勢。在本次調查中,絕大多數村莊都是在散戶經營的同時,也有由其他主體主導的產業發展,并最終形成了多種主體并存的局面。
產業發展并非一成不變,我們還應該注意到產業探索的動態過程。回顧村莊產業發展的歷史,不少貧困村都經歷了產業的探索階段,從作物類型的更換到經營方式的探索再到經營主體的變換,有的村莊仍處在尋找適宜產業的過程中。在這個不斷變化的動態過程中,我們能看到兩種不變的力量,一種是政府精準扶貧的努力和探索仍在持續,另一種則是家庭經營本身的生命力依然旺盛。現在最需要的就是找到最適宜一個村莊的模式,實現政府與村莊的成功對接和長效發展。
二、“三個對接”助產業發展,“學習鏈”促長效帶貧
調查發現,大部分地區的貧困村能夠立足自身資源稟賦,實現扶貧產業“五個宜”,即宜農則農、宜林則林、宜牧則牧、宜商則商、宜游則游。然而,一個扶貧產業是否能夠成為當地村民眼中“好”的產業、是否具有長效帶貧作用,需要從以下兩個方面分析。
(一)扶貧產業落地需考慮“三個對接”
扶貧產業發展是產業與村莊對接和調試的過程,產業是否能夠落地扎根,需要考慮產業與村莊的“三個對接”。
第一,外來產業與村莊現實的對接。扶貧產業的引入需要充分考慮村莊勞動力結構特征、貧困戶家庭生命周期、村莊資源稟賦及村民技能技術等內部因素。例如湖南省左江村長期存在“傳幫帶”的務工習慣,往往是“一人務工,全家脫貧”,留守在村的村民通常是病、老、殘或需要照顧其他家庭成員的“半勞動力”。發展扶貧產業,便是要解決這類村民的生產增收問題。左江村從2016年開始,經歷從政府主導模式到散戶經營模式的探索和轉型,該村的杭白菊產業起初由政府主導,現在已形成了以散戶經營為主的穩定發展模式,村民可根據自身的家庭情況自主選擇是否種植杭白菊,所收獲杭白菊村內合作社進行統一收購、加工、銷售,在模式的轉換和對接中建立了長效機制。
第二,散戶經營與資本市場的對接。散戶經營模式能夠在生產環節保證生產效率,使產業與農民家庭勞動力結構相適應,但是在資本、技術和市場環節,仍然需要外部力量的支持。首先需要政府、企業、合作社或是能人大戶為產業發展提供方向指引;其次需要政府、信貸機構、金融企業為貧困戶產業發展提供啟動資金;再次需要專業技術人員或企業為產業發展提供基礎支持,例如生產技術、加工設備、品牌設計、產品宣傳等;最后需要政策支持和穩定的銷售渠道為產業發展提供兜底保障,幫助散戶開拓市場。在目前情況下,消費扶貧也是幫助散戶降低經營風險、逐步實現市場對接的有效手段。
第三,扶貧產業與帶貧性的對接。一個扶貧產業是否能發展良好,不僅要看產業規模與經濟效益是否增長,還要看其是否能夠真正帶貧、讓貧困戶參與到生產過程中來。調查中發現,有些村的民宿旅游業雖然能夠幫助當地村民增收,但這一產業卻與貧困戶家庭勞動力結構不相適應,又很少雇工,成功的民宿大多由非貧困戶經營,貧困戶難以參與其中。河南省杜寨村雖然多數蜜瓜大棚以村集體和能人大戶為經營主體,但瓜棚內農活需要大量勞動力投入,并且勞動時間較為分散,恰好適應了貧困戶的家庭勞動力結構,起到了顯著的帶貧作用。
(二)建立產業“學習鏈”
在產業發展過程當中,有很多主體通過不斷學習而推動整個村莊產業的可持續發展,從而構建脫貧的長效機制,我們引入“學習鏈”的概念來詮釋這一現象。
“學習鏈”發端于新的知識、技能、政策與資本等外部因素的引入。新產業的進入為村莊發展提供了新的機會,村民通過學習,會從中找到自己的發展道路。“學習鏈”因產業對村民的帶動效應而形成。新產業的進入只是起點,只有產業本身具有帶動效應,“學習鏈”才算真正形成。換言之,帶動效應是產生“學習鏈”的關鍵。“學習鏈”由村內的能人大戶帶動,往往形成大戶帶動小戶的情況,但這也需要良好的社會聯結作為基礎。
例如,湖南省野豬橋村原本沒有水蜜桃種植習慣,2015年該村引入企業發展水蜜桃產業后,由于技術員借住在村支書家中,逐漸將種植技術傳到村支書手中;由于野豬橋村村民間關系較好,種植技術很快傳遞到其他的村民那里。
三、保障脫貧成效行穩致遠,促進鄉村社會安定和諧
從上述經驗可以看出,扶貧產業的長效機制與村莊的社會基礎有著緊密關聯。在脫貧攻堅與鄉村振興銜接的過渡時期,夯實農村社會基礎、建立強有力的以家庭與村莊共同體為核心的社會聯結紐帶,將是保障脫貧成效行穩致遠、促進鄉村社會安定和諧的關鍵。
(一)重塑家庭倫理,消除社會性貧困
在調查中,調研組發現一種特殊的貧困現象,其產生原因并非缺乏勞動力,而是家庭倫理出現了問題,導致子輩青壯年勞動力不愿支持家庭而產生貧困,我們將其稱為“社會性貧困”。
例如,河南省杜寨村的曲大爺是一位70歲的獨居老人,不具備勞動能力。在浙江打工的兒子定期回鄉探望老人,并帶來生活用品,老人房屋整潔、生活寬裕。毛大爺是同村另一位獨居老人,兒子在外務工,與老人完全斷絕聯系,毛大爺則家徒四壁,依靠保障政策生活。兩位老人外部條件相似,生活境況卻完全不同。
當前,農村勞動力大量外流使農村家庭成員居住分離成為常態,如果因此而喪失家庭內的倫理與情感聯結,那么社會性貧困將會成為普遍的致貧原因。此類貧困僅僅依靠產業扶貧無法解決,社會保障負擔將持續加重。重塑家庭倫理,構建親密和諧的家庭關系是解決社會性貧困的良策。
(二)建設村莊共同體,鋪就生活幸福路
村莊內部社會聯結紐帶不僅源自家庭,也可以在村莊共同體中產生。村莊共同體是指村民共同生產生活,彼此聲氣相通的社會環境。構建村莊共同體,即通過鄉村治理,使鄉村社會自發形成重視“家庭”價值的社會氛圍。在這一過程中,村民對“家”的重視又能拓展到更大的“家”,村莊的凝聚力由此產生。這種凝聚力反過來又能增強村莊社會對于“家”的認同氛圍,從而形成家庭價值與村落共同體相互促進的良性循環。調查發現,建設村莊共同體的具體措施可以分為以下三類。
第一,以“家”的溫暖連接村內村外。村莊共同體的基本構成單位是家庭,而在中國的家庭倫理中,最重要的是對老人的“孝”。河南省杜寨村每個月舉辦一次“餃子宴”,由村民自愿報名出資,村干部負責組織,村中婦女包餃子,請村里60歲以上的老人一起吃餃子,同時還會給老人買蛋糕、過集體生日。這一活動把村內以及村外的村民都緊密地連接在一起,使村民感受到了村子作為一個“家”的溫暖,不僅營造了敬老愛親的村莊氛圍,常年在外的老人子女也沒有了后顧之憂,能夠安心務工。
第二,在節慶娛樂中增長凝聚力。除了從“孝”的角度構建村莊大家庭,集體性文化、娛樂等活動,也能夠自然而然地加強村莊共同體的凝聚力。例如廣西天然村在村“兩委”的倡議和組織下,每年舉辦“春節文體運動會”,既豐富了村民的春節生活,也為短暫返鄉的年輕人提供了交流平臺。湖北省萬沖村則是通過組織村莊廣場舞活動來發展鄉風文明,主動給村民修建廣場,購置服裝音響,帶領留村婦女學跳廣場舞。由此,村民之間互動增多、關系越發緊密,干群關系也越來越親密。在這個過程中,村民們感覺到了全村上下互相尊重、守望相助、親如一家的氛圍,自然也更愿意積極地參與到村莊的公共生活中。
第三,以道德模范引領文明風氣。調查發現,村莊為促進鄉風文明建設,往往舉辦和道德、生活風氣相關的各種獎勵、評選活動。需要注意的是,道德之所以能夠有帶動和影響作用,是因為其具有能夠超越經濟利益的精神力量,物質獎懲的激勵與道德激勵的本質目標相悖。例如,河南省東岳村的道德評比就堅持不以經濟獎勵表彰道德楷模,這絲毫沒有削弱道德評比對鄉風建設的積極作用,評上道德模范的家庭往往都有讓人信服的事跡,受到村民真心尊重。通過這些道德榜樣,可以引導村民自覺承擔家庭責任、強化贍養老年人的責任意識,促進家庭和睦、社會和諧。這樣的評比用意在于表彰深孚眾望的家庭和個人,讓村莊共同體中產生成為道德模范“有面子”的良好風氣,而非“有獎勵”。
(北京大學調研組 執筆人:周飛舟、何奇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