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寫于22年3月，于《碎碎念和胡說八道》有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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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算是掙扎著醒來的，艱難地睜開眼睛后，發(fā)現(xiàn)自己一半身子懸在床外，脊背像是要斷掉般生疼。折騰了好一會，才終于順利把咔咔響的身子移正。我盯著天花板那條折面線，感覺它忽遠(yuǎn)忽近，瞳仁像是針刺般疼。雖然腦海里盡量想要放空，可并未如愿，昏睡前的場景非要倔強(qiáng)地跳出來：無非是約上友人見面，兩人胡吃海喝，稍晚些移步到附近的酒吧推杯換盞、吞云吐霧……最后，便是斷片。

房間里很悶熱，身上的味道有些沖鼻，比這更壞的是口腔里酒精、牛奶、香精，還有不知道什么東西發(fā)酵后那難以言喻的氣味，匯上口水酸酸黏黏的，不停地腐蝕著舌頭和牙齒。雖然萬般不愿意，但我不得不掙扎著起來了。可就在站起來那一刻，胸口就像是給了我一錘子。“唔——”我捂著疼的地方又坐回了床上，這一下又感覺連肝臟都發(fā)疼。我不住地喘著氣，口水流到床上地板上也無暇照顧了，只能盡力蜷縮著讓自己好受些。肺部還牽扯著心臟也一并疼起來，還是一抽一抽地陣痛。

也不知道我是怎么緩過來的，反正是簡簡單單洗漱好了，搖搖晃晃出來客廳，算是呼吸到了新鮮點(diǎn)的空氣了。

“你怎么了嗎？”阿清問我。

“沒……沒啥。”我望向陽臺，外面是隱隱的灰紫色，舊窗簾給墻壁上了一層霉黃，也不知道現(xiàn)在是拂曉還是傍晚。

“你的聲音很沙啞喔，以后不要喝那么醉了，昨天還是別人抬你回來的。”

我看著她的眼睛，雖然現(xiàn)在要好些了，但回想起剛剛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

“不吃點(diǎn)東西么，你已經(jīng)睡了大半天咯？”

“唔，遲點(diǎn)吧。咳咳！”她在我面前放了一盤通心粉，但是我現(xiàn)在沒胃口吃。

“你還是吃點(diǎn)藥吧，看你這樣子，明天一定發(fā)燒。”

經(jīng)她這么一說，我又覺得腦袋暈暈的，于是在抽屜里抽了一板感冒藥，配著點(diǎn)水囫圇吞下。

“我感覺喉嚨怪怪的。”

“會么？”

“是啊，好像長了什么東西。”我用手扣著喉嚨，確實(shí)在喉管里長了個米粒大小的肉疙瘩。

“息肉吧？不用太擔(dān)心。反倒是你啊，少抽點(diǎn)煙，少喝點(diǎn)酒……”

“咳咳，好啦好啦。”

阿清又在嘮叨。只是吞咽的時候有些奇怪而已，似是什么東西卡住的感覺，吐不出來又吞不下去，還有些瘙癢。沒關(guān)系的，過幾天就好，我這么安慰自己道。然而過幾天后，情況還沒有好轉(zhuǎn)。

“你在干什么呢，怎么發(fā)出‘訶訶訶’的聲音？”

“沒什么，喉嚨癢得厲害，”我說，“只有這樣才能好受些。”近幾天還有飯局酒局，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你還咳得厲害，去醫(yī)院看看吧？”

我看著阿清擔(dān)心的神情，有些于心不忍。好吧，那就去一趟吧。我摸著喉嚨里的凸起，確實(shí)不大放心。恰逢周五，我只好找了稍遠(yuǎn)的一家醫(yī)院，老是老了點(diǎn)，但不用預(yù)約。只是路上有些倒霉，天上毫無征兆地下起了滂沱大雨，幾乎是把我的下半身都打濕了。

到了醫(yī)院掛了號，接下來慢慢等就好。到了下午我吃過飯回來，發(fā)現(xiàn)還沒輪到我，而且還得待到兩點(diǎn)半醫(yī)生護(hù)士們才會看診。沒辦法，我只好四處逛逛，不知不覺就晃到了隔壁科室。這里燈光要稍微暗些，但一條長廊正對出窗戶，采光倒也沒有特別差。這里很冷清，左邊的長凳上坐著一位中年大叔，手里拿著一疊報(bào)告書和病歷，直直地望著天花板。

外面的雨似乎更大了，窗外正傳來稍顯嘈雜的嘩嘩聲。濕透的褲襪黏糊糊的，每走一步靴子都會“吱”地留下大水印。我天生對雨有特殊的迷戀，尤其是在室內(nèi)望出時，更覺得這雨景有別樣的美麗。一拉開邊框泛黃的窗戶，風(fēng)便把我的頭發(fā)都吹起來了。醫(yī)院的位子算是城市外環(huán)，窗戶對出是一條水渠。但還好，現(xiàn)在是初春，而且還在下雨，空氣也算是清爽干凈。雨點(diǎn)將遠(yuǎn)景染成灰白，又落到綠色的水里激起密密麻麻的波紋，我一時間望得出神。

“今天有點(diǎn)冷喔。”身后響起一個聲音，我猛地回頭，看到那大叔正望著我這邊，向著光，整個人比周圍還要亮一些。

我明白他話里的意思。“抱歉，”我說著，把窗戶關(guān)上了。

“你看起來還挺小的，怎么來這里看病啊？”

我下意識看了看科室牌，這里是腫瘤科。“呃，不是的，我掛的隔壁支氣管科，只是隨便走走而已。”我回答他。

“那就好……多注意身體啊。”他的聲音與年齡不符地輕，沒有什么生命力，像是沒有了根似的。

“嗯，謝謝。”

氣氛有些尷尬。其實(shí)我是非常討厭被搭訕的，因?yàn)槲艺娴暮懿粫釉挶卺t(yī)院這種地方更是如此。“這里好暗。”我努力地?cái)D出一句話。

“有一盞燒壞了。”

“科室似乎很少人啊，平時也是這樣么？”

“是啊，因?yàn)檫@醫(yī)院不太好，平時也就一兩個人來看病，”他嘆了口氣，“不過也是好事啊。”

“嗯，是……”

他氣息有點(diǎn)亂，喉嚨發(fā)出如被割喉一樣的空氣聲，還不時伴著咳嗽，我已經(jīng)大概知道他是什么病了，只覺得站著有些手足無措，只好在離他兩個座位遠(yuǎn)的地方坐了下來低頭擺弄手機(jī)。我喉嚨癢得厲害，吞咽口水的時候那硬塊就像是卡了一口痰，真的很不舒服。

果然，“后生，你來看什么病啊，”他這樣問我。

“嗯，看看喉嚨，這里長了什么東西而已。”

“得注意身體啊，你們后生就喜歡熬夜抽煙喝酒。”

“嗯，你呢？”

他只是笑笑，甩了甩手里的一張紙。“生Can，”他輕描淡寫地說。也對，我問了個蠢問題，這里可是腫瘤科。

“早期么？”

“中期。”

那應(yīng)該還好吧？其實(shí)我對癌癥不大了解，只知道這病幾乎是治不好的。燒錢，費(fèi)力，會把人榨成干尸一樣。

“多久了，應(yīng)該能治好吧？”我問。

他又笑笑，回正身體，望了望天花板，又望回來，手里的紙張嘩啦一響。

“希望能吧。”他說。

“怎么了嗎，是錢的問題？”

“這個病花錢啊，兩個月就已經(jīng)把我的積蓄花光了。我工作也不掙錢，撐不起醫(yī)療費(fèi)，就拖著。”

“家人怎么說？”

“還能怎么說，孤家寡人的，”他只是往后一靠，嘆了口氣說，“哎，沒討成老婆啊……”

也許我有些怪，聽到他這么說，反而心里踏實(shí)了一點(diǎn)。我是為他高興，也為了這世界上某幾個人高興。說真的，這種病對家里是很大的負(fù)擔(dān)，也許沒有家人也是一種幸福。我想到阿清了，我們剛在一起一年，還沒有孩子。現(xiàn)在真的很累，生活的壓力很大，兩人也只是剛好能活的過去，甚至是不敢生病，也許生孩子的愿望也得緩緩。

“你是怎么得的這個病？”我問。

“抽煙啊，抽煙。以前工作一天一包，然后就撐不下去了，吸壞了。”

“做的什么工作？”

他緩了緩，苦笑一聲，“就分揀打包什么的，沒辦法。每天干十幾個鐘，一個月下來兩三天休，不抽煙撐不了的。”

我似乎能聞到煙臭味了，肌肉不由得酸痛起來。似乎我就是那個身在逼仄的箱體，穿著密不透風(fēng)的工作服，一件接一件地搬著那重重的貨箱的人。

“那現(xiàn)在……”

“還得干啊，還得抽啊。不干怎么活，拿根拐杖拿個碗出來乞討么？”

我倆都笑了。

“今天是星期一吧，你明天還得上班么？”

“上啊，上啊，”他輕輕搖著頭，“我只跟老板請了今天的假，明天不去的話這個月的錢就又少了。”

“你得這病，還得上班，這么拼！”我?guī)缀跏敲摽诙觯窍胂耄瑒倓傄呀?jīng)聊過原因——窮之過，就算了。我也知道，現(xiàn)在疫情確實(shí)不好找工作。然后，我倆真沒什么可聊了，兩人又回歸沉默。良久，我聽見身邊有“刷刷”的聲音，原來是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我看著他，正當(dāng)他叼著煙起身時，他也看了看我，場面有些尷尬。

“醫(yī)院的廁所好像也不能抽煙吧？”

“是……”他把煙拿下，又坐了回來。這一次，他的確是坐立不安，我的余光能看見他不停調(diào)著坐姿，手里一直忙著，看來是煙癮犯了。

“這是什么牌子的煙？”我問他。

“這個？呃，萬寶路。”

跟我抽的一樣。

“白的對么，這個似乎很傷肺啊。”

“嗯，對，越南產(chǎn)。”

我這么一說，他把煙拿下來，也沒有扔掉，只是把煙卷橫過來湊近鼻子，用力地聞著味道。他的手指旋轉(zhuǎn)著，鼻子里發(fā)出奇怪的聲音，將整支煙卷都聞了個遍，算是記住這個味道吧？最后，又叼回嘴里用力地咬著，時不時動動牙齒，想要嚼出那煙味，連濾嘴都明顯地變形了。良久，他才將一整根煙丟進(jìn)垃圾桶里。

真可憐。

真可悲。

外面的雨又大了點(diǎn)，嘩嘩的聲音開始變得令人煩躁。我盯著窗戶那一抹白色，望得出神。

“0211號，請到305室就診。0211號，請到305室就診——”

輪到我了。我向那大叔笑笑，麻利地從這座椅上起來，有些匆匆地走了。

在走廊拐角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我還得對最重要的東西負(fù)責(zé)——阿清……這樣想著，我掏出還沒抽完的那包煙，把它扔進(jìn)了垃圾桶。起身回頭望去，那大叔又掏出了一根煙。這次是背著光，我只能看見一團(tuán)佝僂、猥瑣、貪婪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