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我見到幾枚螢火蟲般的白色光點匯聚在一起，組成了極其復(fù)雜的幾何圖形。起初他們高速地飛舞、回旋，最后也如洋流一樣變得沉穩(wěn)。光點散去，留下了夸張的羽翼、巨大的鋼琴、神秘的石階和詭異的星象儀……少年信步向前，隨意地在鍵盤上敲擊，逐漸把無序的樂音組成了規(guī)則的樂句。我不認(rèn)識這首曲子，但能感覺到少年匯聚能量的指尖，宛如風(fēng)度翩翩的舞姬張揚(yáng)著灑脫的舞姿，所及之處生出點點鮮花。我壓制著胸部的沉悶，指尖掃著這奇異觸面手忙腳亂地站起，又踉蹌兩步，也算是從驚訝中順利掙脫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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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黃綠色的浪嗎？

我向來喜歡遠(yuǎn)足。當(dāng)紫色的晨煙升起時，我和朝陽一同醒來，穿過喧喧車馬，擠過潮涌人流，只為在鋼鐵和玻璃的迷宮中尋一抹綠色。拋開地圖和導(dǎo)航，靠的只有自己的雙腿、運氣以及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也許我多數(shù)會一無所獲，但若偶爾能找到一片河區(qū)、一塊濕地或是草地，便能感到別樣的新奇。哎，城市的天際線太循規(guī)蹈矩了，它框定的天空也是規(guī)整且科學(xué)的；視角往下，寫字樓數(shù)不清的玻璃板總要反著固定的光，交通上百條線路也是日復(fù)一日地奔行，就連路邊的一寸野草也是注定要生長在此的……它們是美的，美在不加修飾，一切事物都是為了社會機(jī)器的運作而服務(wù)，置身其中久而久之就有些視覺疲勞了。我已經(jīng)在過去的時間里品味太多人造奇跡，現(xiàn)在需要純凈自然的景觀來洗滌眼睛。

現(xiàn)在，我置身于黃綠色的海洋之中。

這是一片不算寬廣的草地，兩邊百八十步開外有松柏圍成邊界，對出是一段不小的山坡，往下便能看見半干的河床和灌木叢。我坐在厚實的青草氈上，望著遠(yuǎn)處的幾縷青煙慢慢升上空中，消失在刺眼到難以直視的晴空中。也許是被蒸過的原因吧，空氣炙熱不算清新，倒不如說那夾雜著的灰塵味更令人愉悅。哈嚏！我揉了揉鼻子，又打出一個噴嚏，從鼻子到腦殼頂都是癢癢的。眼角生出的淚，透著陽光把視野染成模糊的金黃，倒也跟此處般配。

搖搖酒瓶，里面還有三分之二的量，琥珀色的液體還浮著些許泡沫。今天出發(fā)前我還在想別的瑣事，只是隨意往背包里塞了點日用品便匆忙出門。酒是三天前在飯局上順手拿的，沒想到成了身上唯一的奢侈品。出發(fā)隨性，行囊也隨性，也好。

暑氣難當(dāng)，即便是坐著都令人煩躁，熱浪和曝曬卻讓人昏昏欲睡，這是一種矛盾的、相互依存的感覺。也許是胡思亂想累了，我像是心血來潮一般往身邊插了一把傘，這下就沒那么刺眼了。往后一躺時，青草是一支支矛槍，扎得我渾身刺癢。

呼——我長出一口氣。在橙黑相間的傘下，眼前被分割成九塊的世界，著實令人目眩。伴著清風(fēng)和沙沙聲，感覺眼皮逐漸沉重……

黃綠色的浪，陽光下的傘。

——————————————【壹】————————————————————————

我從未離藍(lán)天那么的近。

一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崇山之巔，仿佛只要一伸手就能觸到那彩虹和云。長空很是通透，是潔凈的蔚藍(lán)，點綴著破碎如絮的云彩，像裂痕一般劃分了這蒼穹。極目之處，太陽散射出數(shù)百萬金光。這是一座繽紛的高山，陽光下，明亮的色彩在流動、交織、融合，是夢幻，是隨意潑灑顏料匯成的畫卷。

陽光很刺眼，空氣也熱了起來。我只是歪扭著坐起，慵懶和遲鈍占據(jù)了全部感官。暖風(fēng)自海面吹來，溫柔撫摸著我的面龐；指尖觸著粗糙的地面，細(xì)小沙礫帶來了瘙癢，漸漸喚起了我的感官。這是什么味道？是海鹽，還有濃厚水汽帶來的微嗆。那片黃綠色的海洋在心頭縈繞，奇異和錯愕逐漸讓我逐漸清醒過來——

這里是哪里？

我支撐站起，陌生的景象讓我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的一切如同幻覺一般，卻能實實在在地觸碰。懸崖的最高處有一棵粗壯的鳳凰樹，花繁葉茂，在陽光下閃著光，仿佛確實凝聚著鳳凰的靈氣。我木訥地走向前，剛扯下它的枝葉投進(jìn)腳下萬丈深淵，空氣中飄著的灰塵就讓我連打了好幾個噴嚏。腳下是一片汪洋大海，海浪拍擊著巖石，懸崖下，在被一波波青白漩渦所激起的海浪間，時而瞧見幾尾鯊魚的尾鰭和背鰭在浪間嬉戲，粼粼的波光一直飄到海平線外。海洋大愛無疆，毫不吝嗇地接納天空的高遠(yuǎn)與深邃，自陸地的邊界只有一條白線劃開水與天。

這是在做夢么？

“喂——喂——”我在懸崖邊大喊，軟弱無力的聲音很快就融化在了灼熱的空氣中，甚至還沒能被風(fēng)帶遠(yuǎn)。自己是如何到這里的呢，是從草地上夢游來到此處嗎？不是的，這是一座孤島，極目之處都是茫茫大海。我努力地搜索腦海中的一切回憶，甚至再現(xiàn)了睡著以前的動作，卻依舊沒有找到任何線索，最后不得不接受這奇妙而怪異的一切。因奇異生出的恐懼敲擊著腦門，感覺連腦髓在顫抖。最后，我或是抱膝坐下把頭埋進(jìn)膝蓋蹭得眼冒金星，或是擰肩膀發(fā)干的皮膚直到泛白，這樣才讓我好受些。

長久，海浪的響聲依舊清脆，海風(fēng)的呼聲依舊溫柔。人們喜歡自然的原因，便是它可以給人以撫慰。不知是因為內(nèi)心得到了平靜，還是因為后背被炙烤像是開裂了一般，我吸了吸鼻子打算站起。當(dāng)抬起頭時，我發(fā)現(xiàn)面前盛開了一束透明的鈴蘭。它在微風(fēng)中欠身、站直、彎腰、舒展，仿佛真搖出了悅耳的鈴聲。輕輕把它摘下時，小巧玲瓏的花朵在無聲地?fù)u動，鈴鐺下似乎還搖出了點點光輝。它的根莖很長，一直沿著山路綿延。它在給我指路，還告訴我，這里是一片希望的新天地。

這座孤島在什么方位，會有搜救船經(jīng)過嗎，我家人知道我失蹤了嗎，自己要在這里待多久呢？這里有食物和淡水嗎，要像魯濱遜一樣種田牧畜嗎……種種問題沖擊著我。雖然沒有專業(yè)的求生技能，但是我知道，若是滯留在此地就只能等死。是啊，與其在這里驚恐等死，不如動身去四周走走看吧！

當(dāng)我邁出第一步時，便注定和這花和雨的世界結(jié)下了緣。

山路一直向下，清晰平穩(wěn)，應(yīng)該是有前人探索開拓過的。感謝祂。

這是一片難得沒被玷污的自然之境，也許是早晨下過雨，土路有些泥濘，留下了大小動物那雜亂的腳印。主路邊有模糊的獸道，淹沒在片片綠植之中，小心翼翼地經(jīng)過時總能驚起三五只無名昆蟲。我穿梭其中，身上覆著枝葉間遺落的光斑。慢慢地，耳邊傳來涓涓的溪流聲。噢，那是流著天空的、蜿蜒的水，于百米外的拐角處漫步而來，再于另一邊百米外的拐角處悄然離去。它似乎是與兩邊的大樹做了約定，劃出一片屬于自己的空間，總算是能毫無保留地看看這片天空，感受那溫暖的陽光，哪怕只是一條小得可憐的間隙，但總不至于完全被囚禁于綠色的牢籠之中。樹影切碎了陽光，灑在清澈見底且?guī)c黏稠的溪流上，是點點金箔，或是落水的鳶尾花……涓涓的水流聲中夾雜著風(fēng)的細(xì)語，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氣息也讓人心情愉悅。多好啊，一切都在微笑！

陌路令人不安，也令人欣喜。漸漸地，我忘卻了方才的驚恐和彷徨。我會留心身邊的野漿果，會去辨別林中的每一種生物，會調(diào)整好飲水的量，也會不忘在兜里放了干燥的草葉絮……正如自己鼓舞的那樣，不試試，怎么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出去呢！

慢慢地，太陽移到了蒼穹之頂。走累了，就尋了一塊樹蔭下的石頭休整。摘下蝴蝶停過的萱草，打落爬著螞蟻的酸漿果，是味蕾上的酸澀喚起了愉悅。此時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平靜了許多，相比于起初的惶恐，現(xiàn)在更多的是因疑惑生起探索的沖勁。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呀，既來之則安之，相比于畏懼未知的危機(jī)，不如著眼于當(dāng)下的茍且！這片天，這座山，這座海，無一不帶來足以激起熱忱的美感。我敢說，這要比我去過的任何地方都要美呀！

我拾起了一根樹枝，它表面筆直且光滑，沒有男孩能拒絕這樣的樹枝，就像勇士總會撿起寶劍，法師要找到稱手的法杖。我用它在地上畫了圖案，那是一胖一瘦的兩個男孩橫沖直撞，丟下一個女孩哭喊著跟上的情景。為什么要畫這樣的畫呢，不知道，是手自己動起來的；上次用撿來的樹枝畫著玩是什么時候呢，忘記了，是小時候了吧……呵，自離開鄉(xiāng)村之后，仿佛自己真的離開了野蠻，接近了高雅。可為什么在田間和小伙伴胡鬧的回憶總是讓我魂牽夢繞呢，為什么它回味起來居然是甜絲絲的呢，噢，原來是我的魂始終扎根在此。

“現(xiàn)在，勇士要開始他的征程啦！”

陽光聽懂了，它回應(yīng)了召喚，從層層疊疊的樹影中投下一束來照在“劍”上，開衩的木絲也不甘示弱閃著光。

這是一座有靈性的山，四處籠罩著彩色的運氣，若它有名字，一定是叫“蓬萊閣”這樣的名字吧？不知何時，遠(yuǎn)處飄來的七色云氣把我吞進(jìn)了如夢如幻的迷霧里?；杌璩脸林?，步伐像是遲疑且凌亂，最終失去了方向。隨著我繼續(xù)前進(jìn)，面前的小路卻像是無限延伸，周圍的景色也一成不變。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雖然周遭風(fēng)景宜人，但總歸是有種迷途的惶恐。

我摸摸口袋，里面還有吃剩的面包，應(yīng)該可以用到吧？于是我一邊走一邊撕下面包做記號。等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原處時，地上的面包早被貪吃的鳥兒消滅得一干二凈。

天氣太熱了，此時的太陽已經(jīng)像圓盤般大，高懸天際肆意釋放著光和熱。早已汗流浹背的我記起了惶恐的滋味，而迷失讓這份惶恐更加劇烈。要是能找個合適的角度觀察山路該多好啊，可那海浪拍擊巖石的聲音令人生畏，從道邊往下看，萬丈高崖更是令人心驚膽戰(zhàn)。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了轆轆的馬車聲，我趕緊躲在了一旁的草叢里從縫隙中窺探。那居然是幾個拉車的玩具士兵！它們約有半人高，戴著紅面斜紋密織白氈帽，著藏青色軍裝，腰挎水壺，蹬棕皮面長筒靴，全身像是浸過油般閃閃發(fā)亮；馬車上面還馱著一些奇珍異寶，有閃著夜光的長斗篷、有缺了鉤子的金魚竿，還有支神奇的畫筆……我看得眼都直了。

不對，不對！我原以為這種動靜出于某種野獸，或是狼，或是山貓——我寧愿真的是這些野獸。會動的玩具士兵，那是多么荒唐！

馬車轱轆轱轆響著，震耳欲聾，震得胸口都發(fā)癢，內(nèi)心卻忽然平靜下來了?，F(xiàn)在就算是閃現(xiàn)出一頭奇美拉[1]，估計也不會為之驚訝吧？噢，我似乎是猛然接受了荒誕不經(jīng)的東西，即便以我對自己的了解，我也并非一個很超然、很會接受詭秘事物的人，在精神上也并非幻覺狂或是失心瘋，而等這些超脫于真實世界的事物出現(xiàn)在眼前時，我也只能驚嘆于自己接受能力之強(qiáng)。

等它們走到面前幾步遠(yuǎn)時，只見牽頭的那個獨腿士兵吹了個口哨，拍拍手大喊一聲“芝麻，開門吧”，那迷霧聽到后居然像是活了起來，團(tuán)團(tuán)霧氣不斷流動、交織，最后在他們前方開出了一道裂縫，里面射出刺眼的白光！

“唔，等下！”

見到如此荒謬的場景，除了努力壓抑住的驚愕畏懼只剩滿腦空白，然而雙腿卻能慌張地加緊跟上。裂縫關(guān)閉得很快，眼看手要抓到馬車了——然而強(qiáng)大的斥力襲來，我一屁股摔在地上，手里抓著扯下了的那件長斗篷。

突然，我的胸口猛地一顫，一個聲音在我耳邊響起，這是一個溫柔又嫵媚的嗓音，似乎能感受到它主人噴吐的熱氣：

【勇士機(jī)敏地?fù)寔砹松衿娴亩放?，一披上就和空氣融為一體——他化作了花香，化作了暖流，即將乘風(fēng)而來，隨風(fēng)而去。就用它來騙過每個人的眼睛吧！迷宮和咒語，即門鎖和鑰匙，他是否能接受未知的挑戰(zhàn)，還請讓我們拭目以待。】

我猛地回頭，空無一人。環(huán)顧四周，搖曳的花草依舊，我確實是孑然一身，那么這聲音是從何而來呢？眼前開始冒出紫的黃的星狀閃光，一股暖流從胸口升起，然后流遍全身，讓全身的每一個毛孔，每一根血管都燃燒起來……我似乎還能感受到依偎在身上的重量，肌膚相貼之間，即便是最細(xì)微的觸感譬如那黏膩的汗滴、譬如那輕輕瘙癢的汗毛，都使我熱血澎湃，仿佛……仿佛我們是血肉相融的什么混沌糾纏著的東西——我知道，這是那如幻如夢的茨西塔拉[2]，一顰一笑都藏了危險的毒藥。

我恢復(fù)過來了，許久才意識到剛剛那是白日夢。

白日夢不是什么令人驚奇的東西，腦海里突然涌出茨西塔拉之類各種不合時宜的遐想也不令我奇怪，畢竟我此前已經(jīng)體驗到了另一份惶恐，不知幸運或是不幸，它們兩者居然互相沖淡了。我是否應(yīng)該蹲下抱頭，應(yīng)激般顫抖哭泣，或是歇斯底里地叫喊呢？可我沒有這么做，對一切的接受都很突然，就跟我來到這片世界一樣突然。簡單麻木，我就是這樣的人。

我滿目只有炫目的彩色。放空思想時，身體逐漸輕盈，內(nèi)心慢慢安穩(wěn)，當(dāng)然，這份模糊、魅惑且溫暖的感覺很快被打破。當(dāng)我在神游踱步時，突然被一個什么東西險些絆倒——“哈啊！”我踉蹌幾步，回頭望去，絆倒我的竟然是一個坐在地上的少年！不對，剛剛這里有人嗎！

“你好呀?！彼χ蛭掖蛘泻?。那少年身段輕盈，看著不過十六七歲，青澀得讓我驚訝。毋庸置疑，他絕對是突然出現(xiàn)的，絕對！

他離我是那么近，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呼吸。他五官端正，臉上還多少保留著涉世未深的稚嫩，在大片的陰影中有讓人難以言喻的陰郁，碧綠色的瞳仁卻能在這陰影中如夜燈般刺出兩道閃光；金色長發(fā)邊緣在陽光下散發(fā)別樣的光彩，閃亮而柔順，幾縷細(xì)絲在清風(fēng)中飄揚(yáng)；皮膚是那么的光滑白皙，如盛著牛乳的玻璃瓶，細(xì)膩得讓人羨慕……一個在荒山野嶺中出現(xiàn)的詭異少年，相比于玩具士兵更讓我擔(dān)憂。

“你好……你是誰？這里又是哪里？”我愣了許久才回應(yīng)道。

“我在找一朵花?！彼纳ひ艉塥毺?，很空靈，但和我剛剛聽到的聲音不一樣——那是某個魅惑而成熟的女聲。

“什么花……？”

他想了好久，看到我手上的斗篷時突然兩眼放光指著說：“對了，像那樣的花！”

披風(fēng)涼颼颼的，上面密密麻麻的是變幻的點點星光，就算是烈日當(dāng)空也絲毫不能掩蓋那深邃的黑色神秘。我腦海里快速搜索長這樣的花，大概就是路易十四、黑百合之類的深色系花，當(dāng)然，當(dāng)問他時他卻搖搖頭說不是這些。

“我剛剛說得不好。我的花是即便站在月亮上也能看見的，甚至是站在太陽上也能看見的！可是，你手上的斗篷是隱形的。世界上不需要隱形的花?；▋盒枰獋鞣?，所以進(jìn)化出紛繁的顏色和甜蜜的汁液，蟲鳥也需要看得見摸得著的好處才會幫忙，這是自然的選擇?！?

隱形？也就是說這是一件魔法斗篷嗎？我看看手里的斗篷，它的觸感涼涼的，明明那么厚實，卻能在陽光下一直都保持干爽。與斗篷相比，他后面幾句話更怪異了。他剛才說這花連在月球上都能看見，可是有什么花能大到連外星上都能看見呢？我曾聽說長城偉大得連在月球上都能看見，然而這就像在百米外看一根頭發(fā)絲一樣無稽。相比于斗篷和花，我現(xiàn)在更想知道剛剛那個奇妙的聲音，于是問了他，他還是搖搖頭說：

“沒有，我不知道什么‘勇士’，也不知道什么‘迷宮’?！?

“那好吧，”也許剛剛的聲音確實是我幻聽了而已，“需要我?guī)湍阏一▎?？?

“你忙你的唄？要是路上看到了，順手幫我?guī)暇秃美??！?

“可以，但你是誰？這里是哪？”我又問道。

“在你找到了花之后一切都明白啦?！?

他是住在這里的人，對吧？他說找到花一切就明白，對吧？他知道我身上發(fā)生的事，對吧……我的思維飛速旋轉(zhuǎn)，順手把斗篷披上了。

“哦啊，我現(xiàn)在看不到你了！”他說。

我把兜帽拉下來問他：“要找花的話，你要一起走嗎？”

“我們分頭找吧?！?

“這里鬼打墻呀?！?

“那正好讓我仔細(xì)多找?guī)状?。?

“好，祝你順利?！?

告別了少年，我長出一口氣，立定，學(xué)著士兵們的樣子啪啪拍兩下掌，大喊一聲：“芝麻，開門！”在做這些的時候，腦海里全都是那句突然出現(xiàn)的怪話。也許那句女聲是我的自言自語吧——要真是這樣倒還好。白色的裂縫再次打開，里面發(fā)出強(qiáng)大的吸力，在即將踏進(jìn)去時我才記起重要的事。

“對啦，我找到了之后怎么找到你呢？”我問他。

“放心吧，我們很快會再見的！”

他笑了。我想，我會永遠(yuǎn)記住這個微笑的。

窸窸窣窣，有藤蔓長出了。它們從不知何處伸展了枝葉，結(jié)出樸素的果。翠綠的身影充滿了迷霧的空間，將彩色的朦朧驅(qū)散，讓真正的光芒照了進(jìn)來——我面前，赫然出現(xiàn)一座巨大的宮殿！曲奇餅干瓦、奶油蛋糕墻砌成了高聳入云的高塔；各色的曲棍糖和波板糖圍成了護(hù)欄和塔橋；流動的薄荷酒混著星月糖環(huán)繞著城堡，發(fā)出清脆的嘩嘩聲；巧克力脆片和糖片是各色的旗幟，在軟糖細(xì)繩上迎風(fēng)飄揚(yáng)；就連和風(fēng)細(xì)雨也散發(fā)檸檬的清香……這是我兒時曾心心念念的糖果城??！再細(xì)看，梅汁和米汽交匯流淌，流入溪河；炒茶和脆片相互堆疊；融入草林，舒芙蕾和棉花糖上淋著藍(lán)金漿，隱入藍(lán)天……它雖然絢麗奪目，卻能與周遭景色融為一體，設(shè)計得是那么巧妙，已不知是夢幻還是實在。這是涂上彩漆噴上香水的磚瓦流水嗎，抑或者是真的糖果瓊漿呢，不重要呀。我在外圍轉(zhuǎn)了許久，心里除了激動和興奮之外，再沒來得及想什么。

突然，高亢的集結(jié)號響起，尖銳的小號幾乎要刺穿耳膜。與此同時，金屬皮扣的叮當(dāng)聲，火槍的咔咔聲自四面八方傳來，緊接著就是皮靴踩在地上的啪啪聲，鐵環(huán)的當(dāng)當(dāng)聲……一列又一列的玩具兵們集結(jié)，邁著整齊的步伐涌來了，他們踏地有聲，配合鏗鏘的軍鼓，震蕩著我胸口緊繃的一團(tuán)氣。

天黑了——

不，那是陽光被遮擋了——一只大鵬神鳥從深空而來，遮天蔽日。這只巨大的神獸撲著翅膀，緩緩降落在了廣場上，翅間卷起的旋風(fēng)卷起無數(shù)沙土落葉。它昂首挺胸，氣勢凜凜，每走一步發(fā)出的高響都在山間回蕩，久久不絕。

橋頭堡的大門咣地打開，從里面伸出了一條懸空階梯，那神鳥往上走去。我見了趕緊跟上，來近了才發(fā)現(xiàn)階梯是那么高大，甚至要用力一躍雙手一扒才能夠到下一級臺階。我人消瘦得很，但還是咬咬牙趕了上去。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居然真翻過了小丘一樣高的階梯，抓到了神鳥的尾羽。這尾羽硬的像鋼板一樣，單是細(xì)絨就有我半身高，直指云天的正羽更是有如芭蕉葉一樣寬大。它每走一步都像帶來了大地震，我只能拼盡最后一絲力氣死死地抓住它，直到進(jìn)了內(nèi)室這強(qiáng)震才停了下來。這時我已經(jīng)被震得全身發(fā)麻，頭暈?zāi)垦＃牭酱箝T又“咣”一聲關(guān)上后便頓時卸力，終于是咕嚕一下從得有兩層樓高的地方摔下來，狠狠地迎面摔到了地上。

視線模糊，一陣樂聲從城堡里面?zhèn)鱽?。我在恍恍惚惚中聽著，只記得一部分歌詞：

校準(zhǔn)時鐘，邁步向前，

星夜靜謐，花語綿綿，

一千零一個夜晚，編織了一千零一個奇跡；

之后呢，是“魔鬼關(guān)上瓶子；伯爵開始復(fù)仇；王子驅(qū)趕小羊”這樣的歌詞，除此之外，結(jié)尾幾句好像還有“金色旋風(fēng)”，“夢想家”之類的話，可我就是記不起來了。

神鷹踏著地震般的步伐走了，我留在原地緩了好一會，眼睛望著天花板出神。那七彩的橫梁，居然組成了相互交織的花道。小小的窗門打開，紫的花白的花落下，好戲要開演了！小飛仙花童在前面開路，幾個胡桃夾子嘟嘟地敲著胸鼓引著儀仗隊，玩具士兵們卸下了武裝敲鑼打鼓，套娃們由大到小排成一排翩翩起舞，不倒翁們穿插其中作興……藍(lán)紫琉璃鑄成的圓頂大天花板下，這些五光十色的小人們把這里變得熱鬧非凡。

身旁的門也打開了，進(jìn)來三個大姑娘，轱轆轱轆地拉著車子，正是我在迷霧中遇到的那架車！其中金色頭發(fā)稍大的那個姑娘竟然指著我朝其余兩人說著什么。我嚇得抬手一看，啊，我身上的披風(fēng)居然消失不見了。她們果然發(fā)現(xiàn)了我，趕緊把我七手八腳架起來——

【三位女郎[3]發(fā)現(xiàn)了躺在地上的勇士。她們彎腰打量了他許久，確認(rèn)了這就是要找的人，于是把他架了起來，送到了他該去的地方?！?

這聲音又來了！

在我被女郎們粗暴對待的時候，圓形露臺下，一個游吟詩人撥琴，緩緩吟唱了這樣的故事：

人們總是崇拜于絕對的力量，

總是畏懼自己不自量力，

這是宙斯創(chuàng)世的那一剎那就定下的規(guī)矩

——弱肉強(qiáng)食的規(guī)矩

人們總是排擠美狄斯[4]，他們更喜歡她的丈夫，那個殘暴又戾氣的代表；

他們還喜歡阿基琉斯、阿特拉斯、赫拉克勒斯[5]，

但當(dāng)他們把自己比作這些神靈，卻忘卻了最重要的東西：

人們常說只有絕對的力量才配踏上征途，這話不錯；

可放眼歷史吧，看看那些曾存在的人們吶！

你們看呀——

秦始皇十三歲就治理天下；

征服王[6]十七歲就東征西戰(zhàn)；

就連那不存在的亞瑟王十六歲就拔出了石中劍；

尚武的人們，也閃著智慧的光輝呀！

這些毛頭小子，你能說他們有驚人的力量嗎？不是呀！

看看他們的心吧，那里流淌著平和的血液，可每當(dāng)機(jī)遇來臨便會血脈僨張

這位勇士又如何呢？

他要前往的是一千零一個夜晚編制的蒙帳

一個殘暴的野獸，

一個睿智的美人；

一個無情的瘋子，

一個悲慘的奴隸……

他看到了夜幕，夜幕卻沒能蒙蔽他的眼睛，

三個女郎把他抬到了門前便離開了，她們明白的：

非禮勿視，非禮勿聽；

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門上是奇怪的圖案，那是斯芬克斯式的謎題[7]：

什么東西一只腿；

什么東西綠油油；

什么東西蹲樹上；

什么東西不長大？

勇士輕輕一笑，他早有答案

被喝醉的人扔樹上的麻將桌，他說，

被喝醉的人扔樹上的麻將桌！他說

大門呼啦地打開，面前是壇子密室，

“你死定啦，剛剛那是僥幸！”

門神一向是小氣且迂腐的，他討厭現(xiàn)代化的回答

勇士趴在壇口看，他看到了四十只玩具兵，

每只都養(yǎng)精蓄銳，每只都昏昏而睡

呵，國王的護(hù)衛(wèi)！

若是貿(mào)然打開了下扇門，護(hù)衛(wèi)們定會蜂擁而出，

他們總是擅長把刺客剁成肉醬的

“您可需要什么？”

一只精靈王悄悄飛來

“啊，歐貝隆[8]，您是歐貝隆嗎？”

“我是歐貝隆”

她小小的光翼舞動著，

“您要熱油嗎，還是要火藥呢，

——干脆直接把這里掀翻吧！”

不，勇士不喜歡破壞，他喜歡這座糖果堡

“給我一枚花種吧，精靈們的花種?！?

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把花種種下，

好哇，那是瘋狂生長的藤蔓！

很快，花兒憑旺盛的生長力鋪滿了房間，

枝葉肆意伸展著，把每個壇口都封了起來

“好啊，歐貝隆，

你看啊，不需熱油，不需火藥

就連花兒也能截停干戈！”

他笑著提起了劍，

轟隆——大門大開

“在此了結(jié)吧，妖皇！”

他咆哮著刺向黃金床上的那堆肥肉——

這樣一來，害人的野獸、無情的瘋子就死了

只剩下睿智的美人，

他會如何選擇呢？

這一千零一夜的詛咒就這么消解了，

至少此刻，星月高懸，

寧靜也漸漸回到此處……

我們來看看每個值得敬佩的人最后的下場吧：

秦始皇爛在了酷日下的車輿里；

征服王倒在了宴會上的酒壇邊；

亞瑟王死在了十萬戰(zhàn)士尸骨上；

我敢說，即使不死，他也會墜入瘋魔，

能擊敗勇士的，讓他們?yōu)槲宥访渍垩模?

向來就只有現(xiàn)實的殘酷哇！

他昂首挺胸，笑著聆聽我的故事

啊哈，啊哈，

何等的氣概，

我還能看出，他的內(nèi)心生著花呀！

啊哈！真實的情況其實并沒有詩人講的那么唬人啦，他們說話總是添油加醋的，注定當(dāng)不了史官。但是也怪不得他們呀，這都是為了生活。

“你成功通過了考驗，勇士?！鄙Ｂ蹲縖9]在綺羅帳中側(cè)臥，完美的曲線展露無遺。她的嗓音——正是我曾聽到的那個奇怪的聲音！

“你面前的是神燈，拿上它吧，這是對你最大的褒獎?！?

面前的圓臺由白銀絲緞鋪就，上面的神燈散發(fā)著彩虹般的光。

“啊，考驗？”

不對啊，我記得她不是自愿落在暴君手上的可憐女人么！難道她會知道我來？

“此外，我還要給你其他的獎勵。不要推辭，這是每一位勇士都應(yīng)該得到的?！?

寶庫的大門打開，里面的金光同樣讓人瞬間睜不開眼。我轉(zhuǎn)了好幾轉(zhuǎn)，仍舊兩手空空，突然，我發(fā)現(xiàn)了角落里放著的神筆和釣竿，正是我在樹叢里見到的那兩件。

“我要這三樣就好了。”直覺告訴我，這三樣寶物對我最有用。

“真不要黃金財寶嗎，每個過關(guān)斬將的勇士都在我這里拿到了永世取之不盡的財富噢。”

“身上已經(jīng)裝不下啦。而且，它們的價值可不輸黃金財寶呀！”

我把這三樣小東西裝進(jìn)衣兜里，他們的微光讓我感到安心。這是不同于黃金那暴力且誘惑的顏色，而是融合了日月星辰和鮮花細(xì)雨的素彩。

“桑露卓，您其實早已從國王手上逃脫出來了，對吧？”我看著她問道。她的眼睛就像是燈下的貓眼石一樣，澄清通透，仿佛擁有睿智和兇狠結(jié)合的無限能量。

“您其實在第一千零二個晚上就設(shè)計把他殺死了，對吧？”我又進(jìn)了一步。

她笑了，說道：“是的，無藥可救的人不需要留下來，而他就是這樣的人?！?

“剛剛那把劍，是你曾用過的對吧？”

“是的，我說完最后一個故事后，把他的喉嚨割開了?！?

欺騙使我感到了憤怒。我朝她大喊：“你是茨西塔拉，一切都是你編織出來的，既然國王早就死了，為什么還要把我騙進(jìn)來！”

“因為我想再看一眼花。”

我怔住了。

“我快要死啦！過去那一千零一個夜晚是地獄的一千零一夜，我每天都活在惶恐和懼怕之中。國王曾每晚都要娶一個處女，然后第二天早上把她殺掉……所以，每當(dāng)?shù)诙斓奶柹?，?dāng)他撤下護(hù)衛(wèi)時我才感到了一絲死里逃生的安樂?？稍诨袒滩豢山K日當(dāng)中，死神的腳步似乎更加逼近，我感到了自己的呼吸變得粗獷紊亂；身上流淌的血也變得烏黑濃稠。我相信在第一千零一個夜晚，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死神的模樣，甚至不能堅持到下一個夜晚了。在成功把國王刺殺后，我也開始崩毀，這確實是很適合我的結(jié)局?？删驮谶@時，我看到了一朵花。

“我發(fā)誓我從沒見過如此夸張的華彩，至少在死之前一定要見到這朵花——

“其實你也是一樣的，既然識破了我所做的一切，為什么還要拿上寶物呢？因為你也想得到那個少年所說的花，是吧？”她笑著說，“我不知道花兒在哪，只能挑選出合格的人去找尋。請不要拒絕，這對于你我來說都是實現(xiàn)愿望的途徑啊。終有一天我會完全崩解，但在那之前，我要先看看那朵花。去夜叉湖吧！那里有三個瓶子，你要找到它們，里面有花的線索?！?

大門再次打開，她透過水晶穹頂望著漫天繁星。

【勇士已經(jīng)得到了世間罕有的寶物，他要用這些寶物去尋找世界上最稀有的寶藏！縱使心里有再多的不解和困惑，但這一站并不能使他停下腳步，他要前往夜叉湖，也許那里便藏有花兒的秘密?！?

她閉上眼睛，沉沉睡去了。

許久，我嘆了口氣說：

“芝麻，關(guān)門吧?！?

——————————————【貳】——————————————————————

我到半山腰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了。

太陽迎來了一天壽命的終點，即便身軀被分割成細(xì)碎的幾塊，它仍不服輸?shù)厣l(fā)昏暗的光芒。在云塊和云塊之間，還彌漫著一種像是渾濁的、煙霧似的東西，醉醺醺的，使整個天空顯得參差不齊。云層里放射出的幾束微光，在那里交叉著、蕩漾著。這就像是一個大釜，翻煮著世間的萬物，林木、樹梢以至草葉的末梢，一切都融化在這最后的光和熱里。

溪流跑到了它的終點，與模糊的霧氣凝聚成了一汪沸騰的湖水，藏在已經(jīng)融入黑色的山石里，閃著的橙光已不知是破碎夕陽的倒影還是地獄之火的噴涌——這就是“夜叉湖”。這里是那么靜，從空氣中滲出的寂寥能穿透軀殼直達(dá)靈魂，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

就是這了。

走在干硬開裂的土路上時，邊上雜草叢生，每邁出一步都能感覺到土粒和泥沙硬而滑的質(zhì)感。我小時候也走過這樣的河邊小路，那時候村里是那么窮，沒有智能設(shè)備，甚至有時連電都供不上，當(dāng)然，也沒有如今嘈雜的車聲，沒有隔三差五鑿開的“拉鏈路”，也沒有“美麗家鄉(xiāng)”之類的面子工程，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呢？甚至腳下的土路跟記憶中的田間小道也那么像，風(fēng)吹過后，厚實的黃泥將揚(yáng)起陣陣塵埃。要是雨后，肯定會變成一個個爛泥坑，上面準(zhǔn)會留下單車車轍、雨鞋和黃牛的腳印。唯一的區(qū)別就只有這里的一切過于貼近自然了，就算是再落后的鄉(xiāng)村，路上也總能尋得幾根歪斜的電線桿，岸邊總能看見菜販子留下的幾片灰白的麻袋——準(zhǔn)確說，這里過于荒涼了。

就像故事所說的那樣，找到一個可以落腳的平地后，我掏出那根魚竿用力甩桿，靜靜等候。紫色的湖面激起的波紋久久沒有散去，也把我的倒影震蕩得破碎不清。

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

野外除了走獸，蛇蟲也是一大威脅。雖然身上并沒有出現(xiàn)被蜇咬的瘙癢，但四處草叢中窸窸窣窣的動靜還是令人不安。好在，我還記得小時候從電視上學(xué)來的求生技巧。照著依稀的記憶，我拾來干草和木塊想盡辦法擦出了一個火星，終于點燃了篝火。

光亮和熱量讓人安心。我靜靜等著下一個獵物上鉤。

此前我從沒有釣過魚，因為我是個坐不住的人。父親和我性格相似，大大咧咧脾氣暴躁，卻喜歡釣魚，他總是對一些奇怪的事很有耐心。我很佩服他能坐在岸邊等半天，每次收線總能釣到三五斤的大魚。慚愧的是，我的釣魚技術(shù)明顯不如他了，坐了半天除開脫鉤的，每次釣上來的都是些小魚小蝦。

桑露卓說這是“愿望的魚竿”，可我并沒有什么特別明確的愿望。要是能直接釣上那朵“花”那該多好啊，可事情總不會那么順利。

不知不覺已經(jīng)是午夜時分了，戰(zhàn)利品有兩條林戈魚、一條小鲇魚、一只破靴子和一只蝦。我用靴子盛了水把這些小家伙們裝起來。這里的天空很澄澈，紫黑色的幕布一望無際，連星月都被遮蓋住了。我并不覺得困乏，只是稍有些身心疲憊，我望著湖中的倒影，漸漸和水中的那個我交換了世界——此刻，我和星月共淺眠。

在夢里，我看到了一片海洋。視線很僵硬，但極目之處確實是一望無際的蔚藍(lán)。正如我們在旅游雜志上看到的大多數(shù)海洋一般，它是那么的安靜平和——就算是從地下散射出幾道藍(lán)光，水面也仍是波紋不驚。很快，隨著這藍(lán)光越發(fā)強(qiáng)烈，水波終于是沸騰了起來，就連沸騰也是那么輕柔。

忽見一只水蝴蝶在水面起舞，然后是兩只、十只、無數(shù)只……她們的翅膀泛著奪目的藍(lán)光，像是一張張銀片，輕盈靈活地上下翻飛。水下埋藏了的能量和它的主人，已經(jīng)要蛻變破繭而出了——

我突然被手中胡亂擺動的釣竿驚醒。

剎那的慌張后，也顧不及回憶剛才的夢境了，我七手八腳拉線，釣上來的竟然是一只瓶子！正準(zhǔn)備用手去夠時，釣鉤卻一滑，瓶子在空中劃出了一個弧線。

砰——瓶子落在地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竟撒了一大堆金幣！用手電照去，反射的光芒顯得格外刺眼。隨后，一個面目憎惡的小人從里面摔出來。

“何人，太可惡！”他哇哇大叫，沙啞的聲音顯得聒噪。

“我把你救出來——釣上來了”我改口說。

“擾人清夢，嘖！”

“你是誰？”

“我？哈！”他喊道，“我可是大名鼎鼎的間貫一[10]！”

“間貫一？聽起來像是日本人的名字?！?

“我是日本人，但在此之前，我是大耳窿[11]！我問你，你是否缺錢?。俊彼麖澭煌５?fù)戾X，只有說到最后一句時才抬起頭看我一眼。

“我不需要錢，”我回答道，“我缺一朵花。”

“啊哈，花！”每當(dāng)他發(fā)聲我就感覺中耳疼，“這世界上沒有東西是錢買不到的，何況是不值錢的一朵花！”

“可是桑露卓說連她也得不到?！?

“那肯定是因為他們錢不夠！人們都說花錢買不到快樂，那是因為他們不懂得如何花錢，”他看我茫然的樣子解釋道，“你想啊，擁有就是快樂，而錢能帶來擁有。在此之上呢，有的人說什么擁有過后就是空虛，還說人生依然沒有目標(biāo)之類的話，那是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錢，他們就卡在那了，擁有不了更多的東西了。你想啊，這世間物質(zhì)是無窮無盡的，而欲望怎么會有盡頭呢。答案便是實力制約了欲望，你明白嗎？”

“但是別人告訴我，這朵花即便站在月亮上也能看見，甚至是站在太陽上也能看見，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變幻星光?？墒俏覐臎]見過這樣的花。這樣的花是買不到的?！?

“那人要用這花做什么?！?

“好看的花能讓自己心情爽利，心情好就會有好事發(fā)生?；軒砜鞓?、幸運、愛情和一切美好的東西。”

“噢，愛情。不值錢。”

他把滿懷的金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匮b回瓶子里，完全就是個掉進(jìn)了錢眼里的人。我現(xiàn)在不想跟他爭執(zhí)錢不錢的事，我只想找到桑露卓說的三個瓶子，而只有夜叉知道瓶子的事，而這個人躺在瓶子里沉在湖底不知道多久，很可能也知道關(guān)于夜叉的事。我需要把夜叉叫出來。

“你知道夜叉么？”

他在親吻這個掛著水藻的瓶子，完全沒有管我。

“喂，夜叉的事，你知道不——”

“啊啊好了！我這邊聊天要付費的，畢竟浪費他人時間等于謀財害命?！?

“你要多少錢？”

“唔……三百圓，我要三百圓，”他停下來不可思議地看我，似乎驚訝于我的認(rèn)真，“三百圓換三次話。什么都能問，我也什么都會答?！?

“好，我有三百圓，但這個數(shù)有什么特別含義么？你都有那么多金幣了?！?

“因為那個女人的心最開始就是被三百圓騙去的！那個叫富山的富二代故意在她面前炫耀自己值三百圓的鉆石！直到她從我身邊離開時我才知道，我所有的愛都分文不值。我有錢，跟我要更多的錢有沖突嗎！一段話了?！?

叮的一聲，他把一枚金幣拋在空中，即便是在如墨的夜色中也格外顯眼。

“人都是貪婪的。不過你說的女人是誰？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說的話沒頭沒尾，足以勾起了我的興趣，“你能詳細(xì)說說你自己的事不？”

“可以。那女人叫阿宮，是我的原未婚妻。本來我倆都約好了夏天就結(jié)婚，可她總是幻想著做豪門太太，最后棄我而去。也是啊，畢竟我就是條寄人籬下?lián)u尾乞食的狗，怎么搶得過大資本家的孩子呢。到后面，我做了放貸的生意，我發(fā)誓要報仇。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如同豬潲一樣惡心，每當(dāng)頭疼發(fā)作時，只有看到人們因為高利貸而家破人亡的樣子才能讓我感到無比的欣喜。兩段話了?！?

?！职岩幻督饚艗佋诳罩小＿@次他沒能接住，金幣咚的一聲落到了湖中。

“我能理解你。那么你是怎么進(jìn)到瓶子里的呢？”

“你真的只想閑談么？”

“沒關(guān)系，我還要找花，問的人越多我找到的幾率就越大?！?

“那好，可以的話順便把那顆金幣補(bǔ)給我——

“由于我大量放貸，人們逐漸痛罵我是‘金色夜叉’，可他們卻非要沾染黃賭毒癮，最后一邊央求我一邊背地里罵我。給錢之前我是救人于水火的干爹救世主，給錢之后我就是吸血剝皮的大夜叉。也許是見怪不怪使我過早麻木，幾年以來我?guī)缀跬藠Z愛之痛。可那可憐的阿宮啊，她終究是后悔抑郁得快死了，就寫了封信給我?！?

他講到這里，本來托腮的右手不住地捏著自己的下巴，“那是個雨天，我?guī)е匦偶磳⒊鲩T。我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要那女人自食其果，所以把信放到了瓶子里，還往里塞進(jìn)了一瓶毒藥。我知道她看了我的信之后一定會心如死灰然后自我了斷的，這就是我要的結(jié)果。可到了半路，電閃雷鳴，一道閃電瞬間包裹了我，直直暈過去后，醒來時已經(jīng)被裝進(jìn)瓶子里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玻璃瓶，里面盛著鮮綠色的渾濁液體。

“被困在玻璃瓶里面的幾十年里，我除了金幣就只剩這瓶毒藥咯。真可憐??！我想，這就是我害千百人家破人亡的報應(yīng)吧，但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呢，啊哈哈哈哈！”

“喔——”

我恍然大悟，原來真正的“夜叉”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只是，這是一只金色夜叉，更加陰險而猙獰。

“我有個請求，不知你答應(yīng)不?！?

“只要錢到位了一切好說。”

“這個任務(wù)沒錢，”話音未落，他果然露出譏諷的微笑，我搶先補(bǔ)充說：“但是我可以拿這個來作為報酬——”

我把腰間掛著的神燈拿了出來，“報酬是把一個愿望給你，”我向他許諾說。接著，我擦了擦燈身，輕輕拍了拍壺蓋。一團(tuán)奶白色的煙霧從壺嘴里慢慢飄出，逐漸凝成人形，構(gòu)成了夸張的包頭、長而翹的胡子，還有亮閃閃的袍子。金色夜叉呆呆看著這一幕時，驚得連嘴巴都合不上。

“您好，我的主人。請問有什么吩咐？”燈神問道。

“我想把一個愿望轉(zhuǎn)讓給這位先生，可以嗎？”

“如您所依?！?

“燈神，居然是真的！”夜叉反應(yīng)過來了，他連忙擺手說，“等下，等下！我現(xiàn)在要許愿了，嗯，現(xiàn)在，我要讓阿宮跟我……等下，我還沒想好?！?

于是我跟燈神說：“您想想辦法給他留著一個愿望唄？”

“等下——你先說你要我?guī)兔ψ鍪裁矗　币共鏉M臉激動，篝火給他的熱汗鍍上了一層金粉，“我從沒見過這樣的報酬，這樣我就可以讓阿宮……呃，我不知道。等下，你先說你要什么吧！”

“好。我想您幫我找三個瓶子，”我補(bǔ)充解釋說，“那是三個啤酒瓶，里面各有一封信。字應(yīng)該是用鉛筆寫的。桑露卓說這是找到花的關(guān)鍵?！?

“我有個問題，”夜叉問道，“既然你有神燈，為什么不直接許愿說要這樣一朵花呢？”

我早前也想過這個問題，可很快就打消了。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可能有時候過程比結(jié)果更重要吧？“是啊為什么呢？也許是我很喜歡‘找’的過程吧?！蔽艺f。

“那好，成交！”

他一個猛子扎進(jìn)水里，波紋蕩漾。湖面很快就恢復(fù)了平靜，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似的。要不是我腳邊還有那個滿載金幣的瓶子，我甚至覺得剛剛只是一個以假亂真的幻想。

間貫一的身材只有一只瓶子大小，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只是他的臉細(xì)看之下并沒有那么可憎。他的五官端莊嗎，不見得；他的樣貌丑陋嗎，也不是，只是相由心生，他內(nèi)心郁結(jié)的怨氣給他的臉上添上了幾抹陰影，讓他乍看之下散發(fā)著強(qiáng)烈的惡意。細(xì)想之下，這是張混在人堆里面絕不會引起注意的臉——或者說，許多人也長著這樣一張臉。我們身邊可能就隱藏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間貫一。當(dāng)一個人獲得了與他不配位的金錢和地位時，水鬼升城隍的結(jié)果便是禮崩樂壞，這個人就會嘗試踐踏人世間一切規(guī)矩。可悲的是，現(xiàn)實中這樣的人往往能活得很好，因為社會是物質(zhì)的，人也是逐利的，有錢便有了一切，像間貫一這樣遭天譴的畢竟還是少數(shù)——或者說本來就沒有什么天譴，也沒有神佛和耶穌，只有弱者才會去期盼什么天道輪回來為自己主持公道。這便是金色夜叉的恐怖所在，也是可憐所在。

約莫五更天空漸亮?xí)r，間貫一從湖底拾來了三個啤酒瓶。

這是三個沾染著淤泥和水草的瓶子，里面各有一張發(fā)黃的信紙。軟木塞密封得很好，里面的信紙并沒有被泡壞。

“我有不好的預(yù)感，當(dāng)靠近這三個瓶子的時候，我聽到了人們痛苦的嘶吼。我敢說瓶子里面裝了地獄，”他說話很小聲，“如果可以的話，勸你還是不要打開了。”

“沒關(guān)系?！蔽夷眠^第一個瓶子拔開軟木塞。就在開啟的那一剎那我看到了一個盛開著花朵的世界，絢爛得像從千百個萬花筒中看到的世界一般。我猶豫了一下拿起了第二個瓶子，這次看到了一片火海。第三個瓶子則是一面冰冷的鏡子。三張信紙是從同一張紙上撕下來的三部分，拼在一起后便是一幅地圖。

“我找到了我要的，謝謝你！”

我高興地道謝，他立馬扭過頭去。

“約定好的，一個愿望。”他說。

我不管他的叫喊伸手把他身上的毒藥瓶搶了過來，把里面鮮綠色的液體倒在了一旁的石坑里。接著，我叫出了燈神，把一部分白霧轉(zhuǎn)到了這個小瓶子里。

“給，瓶子里裝的應(yīng)該是希望，而不是害人的毒藥?！?

他接過去，愣了好一會。

“有了一個愿望，你會跟阿宮和好嗎？”

他點點頭，又搖搖頭。

“那你可以不再放貸害人嗎？”

他搖搖頭，又點點頭，再沒說什么。

——————————————【叁】————————————————————————

金色的朝陽升起了。

天公作美，遮蓋長空的紫色輕紗得以稍稍掀起，露出朦朧的藍(lán)色，好似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少女，即便只是拂曉時分也能預(yù)見今天是舒朗的晴日。一束光透過云層，在它結(jié)束于大地前竭盡所能散射、散射，終于它在消亡前成為了野菊的潔白、瓦頂?shù)慕疬叀⑾谋叹G……世界亮了起來。

我到了山腳，是三張信紙拼起的地圖指引我到這里來的。我摘下了一朵雪白的雛菊，沁人芬芳讓我忘掉了疲勞。順手拿在手上時，草綠色的汁液沾染了地圖上的紅標(biāo)，就連紙頁上也留下了淡淡的香氣。

空氣中傳來微微的嗡聲，是馬達(dá)的聲音。

走過了歪歪曲曲的小路后，如屏障般的山丘之間隱藏著的巨獸才慢慢顯性——那艘木質(zhì)巨輪停在山澗之上，遮蔽了陽光、隔斷了瀑流、固定了風(fēng)云；升起萬尺白帆、立起通天桅桿、挺起指日撞釘，正以云為海，浮于天際！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這炫耀人類偉力的奇跡，如此奇觀，令人嘖嘖稱奇。要是沒猜錯的話，它便是我的下一個目的地了——

我用神筆畫了一架撲翼機(jī)飛向巨獸。升空時，白帆背后的太陽露出真容。刺眼的金光中，一群白鴿也伴在機(jī)身左右飛翔，甚至伸手就能摸到它們的脊背。

這是一艘荒廢許久的船啦。

一登上甲板，厚重的灰塵就在腳邊揚(yáng)起落下，讓我猛地咳嗽起來。望臺折斷倒塌、甲板斷裂翹起、到處是灰塵和棕黑的油膩……這船遠(yuǎn)看大氣磅礴，怎想只是金玉其外。但無論如何，沒有男人能拒絕擁有一艘船。

“我居然發(fā)現(xiàn)了幽靈船！這是我的幽靈船！”我興奮地在船上上踱步，空心甲板發(fā)出了空洞的叩叩聲，“如果要給他起新名字的話，我要叫它‘花雨號’！”

突然，一樣?xùn)|西吸引了我——船長室里，一杯咖啡正放在零散的一疊公文旁，蒸發(fā)后的咖啡在杯沿留下了堅硬的棕殼，僅存的液面正隨著船體難以察覺的晃動泛著波紋。

“哎——有人嗎！哎——有誰在嗎！”

我跑遍了整個船艙，終于在酒窖門口發(fā)現(xiàn)了個癱軟在地的酒鬼。他醉得不省人事，身上的黑底鎏金絲船長制服沾滿了灰土和酒漬，要不是他嘴里嘟噥著囈語我甚至以為他是一條死尸。

“船長，醒醒，醒醒。”

許久，他才從醉酒中醒來，瞇著惺忪的睡眼打量著我。

“船長，我需要你的幫忙?！?

“呵——呸！”他訕笑道，“我早就不是什么船長啦！”

“這張地圖上標(biāo)著您的船，請您無論如何也要幫我，我可以給您報酬?！?

“‘報仇’？哈！‘報仇’！”

他叉開大腿挨著酒缸坐著，不知從哪里抓過一瓶酒，直接往下一磕把瓶底敲碎，然后對著大開的瓶底大口喝，等他喝夠了就斜眼看我說：“我并不需要……什么酬金。把船停在這里就是、呃，不希望有人打擾我，可你還是上船了，嘿嘿，也算是有點本事。來吧，說說看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我需要找一朵花，那是一個少年告訴我的。他說這朵花連在月球上都能看見，我想它一定也很漂亮?！?

“呵，那朵花！”

“您知道？”

“呸，”他把嘴里的玻璃渣吐了出來，“我不知道?！?

“您在撒謊?！?

他突然拿著破碎的酒瓶用鋒利的玻璃尖對著我，然后手往旁邊一轉(zhuǎn)指著一個箱子說：“滾吧，我還有別的事要做。”

那是一個泡在酒液里的箱子，外殼似乎還沾著酒……不對，那似乎不是酒，而是另一種干固后變成棕黑色的液體。我沖上前把箱子撬開，果不其然，里面躺著一個人。好在這個人也還是活著的，只是頭上受了傷，此時正雙手被反綁著塞進(jìn)箱子里，被塞了毛巾的嘴上嗚嗚地叫喚。

“別把他放走！”船長在我身后威脅道。于是，我只把他嘴里的毛巾拿了出來。

“救救我，嗚嗚，救救我……”他沒牙的嘴里喊著含糊的話。

“您先冷靜下。您叫什么名字，現(xiàn)在身上哪里有傷，發(fā)生了什么事？”

“嗚嗚，救救我，救救我……”看來他的精神受到了嚴(yán)重的傷害，無論我怎么問他都只會重復(fù)著這句話。

“他叫維爾福。那個把我陷害的惡棍！”

船長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邊，“砰”地關(guān)上了箱子。

“維爾福？”

“一個有權(quán)有勢的大法官，為了掩蓋他父親的丑聞保住頭上的烏紗帽就動用手上的權(quán)力，把我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長達(dá)十四年！”他轉(zhuǎn)過頭來笑了笑，“我今天心情不錯。他曾和幾個惡棍誣陷我和拿破侖有勾結(jié)，而現(xiàn)在輪到我親自手刃他們——我說，你別攔我?！?

“我不攔你。當(dāng)法律帶來不了正義，那么私刑就是高尚的?！?

他那無神的眼睛突然閃過一道光亮。

“你說得對，你說得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基督山伯爵啦，不再是那個任人魚肉的毛頭水手唐泰斯[12]！但凡這些有權(quán)有勢的人做點人事，現(xiàn)在也不會淪落至此?！?

“噢，唐泰斯?！蔽尹c點頭。我聽過這個名字，只是一時半會想不出來了。

“不知基督山伯爵這個名號，苔絲能不能聽到呢，嗬嗬……”

“你的苔絲怎么啦？”

“被那個陷害我的混蛋娶了。人就是這樣的，憑實力得不到手的東西就會用骯臟的手段去強(qiáng)奪?！?

他又坐在那里喝了好幾瓶酒，當(dāng)我以為他又要睡去時，他突然站起身來回到了船長室。隨著他的操作，這艘巨輪開始下降，落水，濺起的水花把甲板上厚厚的灰土沖刷一空，船身閃耀起光芒。他又把裝著維爾福的箱子搬過來抬到了跳板上，箱子里的維爾福似乎感受到了災(zāi)難即將降臨，不停拍打、叫嚷，甚至用指甲劃著箱體……而我則靜靜看著這一切。

“苔絲不會回來了，對么？”他突然問我說。

“是的，不會回來了?！蔽移届o地回答道。

“你不阻止我么？”

“不?！?

“為什么？你看上去很正派。我想著你會說‘就算你這么干苔絲也回不來啦’之類的?！?

“因為勸受害者向善就是對他們最大的懲罰。善良的人那一點小小的幸福被惡人破壞，到頭來還要求他們以德報怨，那么公平何在，秩序何在？”

他點點頭，把維爾福扔到了鯊魚群里，那些兇惡的殺人機(jī)器一擁而上，海面瞬間化開一片血霧。

“啊……結(jié)束了……”他撫著額頭低吟道。我能看到他的臉在抽搐，便識相地站在一旁，任憑他追思著自己的前未婚妻。哎，為什么人們總是會被“愛情”這種東西所束縛呢？因為他們都是那么的青澀。不說正值年輕的間貫一和唐泰斯，就連哈里發(fā)在情場上也馬失前蹄，最后落得如此下場……他們和十三四歲面臨青春期的孩子差不多，渴望著愛，卻注定無法得到愛。

云海還在慢悠悠地飄動，甲板上只剩寂靜和熱浪。

“喂——”他開口了，“你說的那朵花聽起來很神奇。”

“是的，很神奇?！?

“能把苔絲帶回來么，我愿意拋棄現(xiàn)有的一切來換她回來。”

“花開了之后，您會見到一片繽紛的世界，在那時，您可以跟風(fēng)說說話。我相信這股風(fēng)會把您的愛意傳達(dá)到她耳邊的?！?

我明白，唐泰斯是知道“花”在哪的，此時的他只需要我的一聲安慰。

“我聽說只有心中有‘花’的人才能得到它。恕我直言，你不像是一個特別高尚的人?！?

“是的，我不是，我只是討厭一切把自己的想法強(qiáng)加于他人身上的行為，”我說道，“真正高尚的人應(yīng)該規(guī)范自己的行為，而非框定他人的選擇——您愿意幫我找到這朵‘花’么？”

“您確實是個心里開著‘花’的人。我們啟航吧。”

他笑了，手握方向舵，發(fā)動了引擎。

嘩啦——如海嘯巨浪般的水花在那么一瞬間遮蓋了太陽，當(dāng)細(xì)小的水珠落下時，濕潤的空氣中留下了一道七色彩虹。

我抖抖身上的水珠，一擰頭上的長發(fā)還能一直擰出水來。我手中的種子閃出點點星光，在微光中被鍍上了一層金藍(lán)色的邊。它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那是生命的胎動么，我能感受到它蘊(yùn)含的能量。

【在未知之境，勇士找到了他的花！茨西塔拉見到自己愿望實現(xiàn)了，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的夢想已經(jīng)有適合的人去繼承了。她的生命畫上了休止符，可勇士的冒險未曾結(jié)束，畢竟——他的內(nèi)心盛開著同樣的花呀！】

我朝山頂望去，籠罩在此的七彩霧氣逐漸消去。那個指引我的人，可能已經(jīng)融進(jìn)風(fēng)里了吧？

“您一會要好好跟苔絲說話，要記住，那幻影不是假的，您所說的話是會通過風(fēng)兒傳到苔絲耳邊的。您要把握住機(jī)會，我認(rèn)識一個高利貸者，他所經(jīng)歷的是更加撕心裂肺的愛情悲劇，可他們應(yīng)該是沒有機(jī)會相互原諒了?！?

微風(fēng)指引我回到了鳳凰樹下。

那個少年背著光，金色的發(fā)絲隨風(fēng)起舞。為什么我會覺得那個少年在這里呢，是因為鳳凰樹對著萬丈深淵嗎，還是說這里有令人神往的高崖和藍(lán)天呢，恐怕只有心靈感應(yīng)能解釋了吧。

“你來啦？”

“這是你要找的花嗎？”我把種子遞了過去。

他雙手接過去后露出了極歡喜的神情，還發(fā)出了興奮的嗚聲。

“就是這顆！謝謝你！”他把種子放在晴空下細(xì)細(xì)端詳上面的花紋，就像是撿到了最完美貝殼的孩子。

“這得感謝桑露卓小姐，她是一個完美的夢想家。是她指引我找到種子的。還有間貫一先生，唐泰斯船長……”

“桑露卓啊……”他努力搜索著回憶，“哦哦，那個不聽話的大姐姐?！?

“你們認(rèn)識？”我有些驚奇。

“她是個很棒的敘述者。既然找到了花，來吧，跟我來。”

他突然牽起我的手，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便從懸崖上跳下——

風(fēng)聲在我耳邊轟鳴，海面離我越來越近，殺人的鯨鯊張大了口……我做著自由落體，驚呼回蕩在山間，腦海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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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奇美拉為希臘神話中的一種獅首羊身蛇尾怪物。

[2]薩摩耶語，意為“敘事者”。《光·風(fēng)·夢》（中島敦，1942）原名即《茨西塔拉之死》，以小說形式展現(xiàn)了作家史蒂文森的晚年。

[3]大鵬神鳥、女郎均為《一千零一夜》中的登場角色。

[4]美狄斯：古希臘神話中的聰慧女神，后成為宙斯的妻子。

[5]阿基琉斯、阿特拉斯、赫拉克勒斯分別為古希臘神話中的戰(zhàn)神、擎天神和大力神。

[6]亞歷山大大帝（前356年－前323），在位期間長年對外征討立下赫赫戰(zhàn)功，后世稱為“征服王”。

[7]斯芬克斯之謎如下：什么動物動物早晨四條腿，中午兩條腿，晚上三條腿；腿最多的時候，也正是速度和力量最小的時候呢？

[8]歐貝隆是在《仲夏夜之夢》（莎士比亞，1594）中登場的精靈王。

[9]桑露卓為《一千零一夜》第一個故事中的登場人物，并且作為全本背景藉由她口講述“一千零一個故事”。

[10]間貫一為《金色夜叉》（尾崎紅葉，1897—1902）中的主角，講述了他愛而不得，從此心靈逐漸扭曲，不得救贖的故事。

[11]“大耳窿”即“高利貸者”的民間稱呼。

[12]唐泰斯為《基督山伯爵》（大仲馬，1844-1846）中的主角，講述了他遭受奸人陷害后復(fù)仇的故事。

[13]此處引用《漢詩》（中島敦，19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