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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水流方向
  • 洱深
  • 3104字
  • 2022-09-27 16:16:43

雨停后回到西涌,都晚上九點多了。

張聿白打包了一碗刀削面,老板笑瞇瞇的招呼他,“我賣面二三十年了,咱們這里出去的孩子,從小看到大,就你最出息,”他停頓一下,“你爹媽也出息!”說著打了一把寫作業走神兒的孫子,“玩玩玩,就知道玩!跟你爹一個樣,我咋就沒那個福氣,像老張頭那樣,栽個茄子秧,收個西葫蘆!竄個臺變個種,也改改這個稀里糊涂半輩子的命,跟著子孫享享福。”

孫子那眼珠子亂轉,不服的嚷嚷:“出息他咋還不搬走,學習好還不是一樣買不起外頭的房子?我爸說了,外面的世界很美好,外面的世界很瘋狂,還是咱們守家在地的最命好?!?

“你個小鱉崽子!”老板眉毛都立起來了,“你媽生你的時候是猴尿抹了嘴了吧,全身上下就長了一條瞎扯淡的舌頭!看我今天不湊死你!”

張聿白護了兩下亂跑的小孫子,笑著從小店里出來。

手里的面湯沉甸甸的,老板多給他放了鹵肉臊子和蔥花。

辣椒油也澆了滿滿一勺,菜籽油熬的干辣椒,還加了白芝麻和豆豉,配著濃白的骨湯......

“張聿白!”

身后有人喊了一聲。

張聿白停下腳步,心里先嘆了一口氣,才抿著嘴唇轉了身。

葛璃氣喘吁吁的走過來,眼神銳利的瞪著他。

“怎么找到這里來了?”張聿白說。

葛璃滿臉寫著情緒,犀利的眼神,不甘的唇角,雙拳緊握,看起來很像面店老板要揍孫子那勁頭。

“我越想越生氣,憑什么離了婚,你看見我就能像看見一般同事一樣,我每次接你電話看見你,心里都跟揣了一只兔子似的蹦,我是有時候說話不好聽了,可我那是還心存幻想,想著你要是肯姿態低一點,哄哄我,說幾句軟話,我也不是不能和你再重新來一次。”

“葛工......”

“你閉嘴!”葛璃聽見這個稱呼更氣了,“你都不覺得你對不起我嗎?你就沒有一點點對我們的這段關系心存愧疚嗎?你這個人渣!你還教訓我,我用你給我上課嗎?你以為你是誰,你是我爸還是我班主任,你這個混蛋!”

葛璃一邊說一邊開始抽泣,平日顯得多女強人似的,這一刻因為眼淚的暈染,也帶出了內里的幾分楚楚可憐來。

張聿白心里也很酸澀,他往前走了兩步,到葛璃身邊,用空著的那只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膀。

葛璃順勢往前一靠,頭扎在張聿白胸前,手抬起來攥著他的衣襟,褶皺成一團。

“你知道我最難受的是什么嗎?我最難受的是你從來都沒有為我們的關系努力過,一點都沒有......”

張聿白眼神茫然的望著遠處的街燈,被路面濕漉漉的反著光,喃喃的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不要對不起,從暗戀你,到喝醉酒哄騙你答應和我結婚,都是我一廂情愿,我承認!可你既然答應了,就說明你對我不是完全沒有感覺是不是?”葛璃揚起淚眼婆娑的臉,充滿期冀的看著對方,“我也知道,之前是我不夠坦誠,閃婚也缺乏感情基礎,你后面那些逃避和拒絕,我都感覺的到......聿白,我們再試試,好不好?我們再給彼此一個機會,這次我們好好的,一步一步,從談戀愛開始,從吃飯逛商場看電影開始,好不好?”

張聿白一只手里還拎著刀削面,想安撫的摸摸葛璃的頭發,可空著的手一直在拍對方的肩膀——對方哭的都打嗝了,他腦中糾結著有些遲疑,表現出來的就成了沉默。

“為什么不說話?你現在也有時間了,我們......”

手上的重量一輕。

手里沒了外賣的張聿白和神情專注的葛璃,一起轉頭,看向不知道什么時候冒出來的人。

陳藿提著刀削面,冷漠的看了一眼葛璃,“這位大嬸是誰?”問完也并不在乎答案,只對張聿白說,“給我送面就快點,不是告訴你我餓了,而且面坨了就不好吃了?!闭f完轉身走進了便利店。

張聿白這才發現自己和葛璃拉扯的地方,就在便利店門口。

他張張嘴,不知道該怎么解釋眼前的狀況。

葛璃愣了一瞬,隨即滿臉漲紅,仿佛受到了奇恥大辱,用力推了一把張聿白,眼神恨恨,轉身跑了。

“歡迎光臨!”

張聿白走進便利店,陳藿已經坐在臨窗的塑料坐椅那里開吃了。

香味彌漫出來,泛著一團霧氣。

張聿白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了,看著本該屬于自己的晚餐,腦子里還是粘稠成一團。

陳藿吃了幾口面,又喝了口熱湯,眼角瞥一眼張聿白,冷淡的說:“還你的創可貼,不客氣?!?

“謝謝......”張聿白條件反射的回了一句,又默默一會兒,突然苦笑了一聲,“其實她不是你想的......”

“我只是餓了,”陳藿邊吃邊說,“如果幫錯了,那對不起,別的不用說,沒有興趣?!?

張聿白起身去保鮮柜里拿了一盒便當,撕下條形碼放在收銀臺上,又去微波爐里加熱了一下,坐回來和陳藿一起吃。

“其實......”張聿白吐出兩個字,之后良久無言,等到陳藿幾乎快要吃完的時候,才再次開口,“太想要過得像個正常人,但心里又很拒絕,怎么辦?”

陳藿喝完最后一口湯,放下筷子,看向張聿白,“你就是那種感情缺失心理有問題的變態?”

張聿白一怔,還沒來得及說話。

陳藿站起身,“我不感興趣?!?

門口進來了新的客人,張聿白再沒有機會說話,陳藿也再沒給過他一個眼神,他沉默的付了款離開了便利店。

張聿白說不出是借這個機會和葛璃徹底開誠布公的談談更好,還是突兀的被陳藿用曖昧不明的方式打斷更讓他松了一口氣。

晚上洗完澡躺在床上,他最終還是決定給葛璃打個電話,把所有想法坦誠的解釋清楚,才發現葛璃已經把他所有的聯系方式都拉黑了。

*

陳藿看見收銀臺上留下的一包付過錢的葡萄味軟糖,毫不猶豫的掃碼退款,又把紙幣從機器里抽了出來。

都在這一片出生長大,陳藿早些年就知道張聿白,知道老張家先是出了個鳳凰蛋一般的兒子,讀什么博士出什么國又做什么教授,娶了個高知的老婆,生了個一樣優秀的孫子。

她太小的時候也沒太多印象了,只是隱約知道有幾年張家父母出國交流,把兒子放在了西涌張老頭家里,張老頭沒事就搖個破蒲扇,坐在大槐樹底下給來來往往的鄰里顯擺孫子,那小子又團又白,張嘴就是唐詩三百首。

陳藿那時想,真出息了,怎么不把張老頭接出西涌去?

張老頭到死都生活在這里。

連那個優秀的孫子前幾年也回到了這里。

陳藿記事之后,有一次印象很深的記憶,是關于張聿白的。

大概十年前,也就是她沒爹沒媽,爺爺又失蹤的那一年。

陳湖當時本想領養她,后來陳湖進了監獄,嬸嬸沒心情,也嫌棄手續繁瑣就放棄了。晚上帶她一起出攤,夜市亂哄哄的,又差點被人拐走,最后只好仍舊把她送回西涌,拜托熟悉的鄰居在夜里照看些。

鄰居開一家挺有格調的燒烤店,讓她在后廚幫忙洗碗,說不上累,管飯,也不怕丟。

那天她幫著串串兒,中途上廁所的時候,溜出來看一個駐唱歌手正蹲在墻角擦吉他,就好奇的駐足,恰逢燒烤店里忽然涌進來一群年輕人,歡鬧著鼓噪著,正是青春少年該有的勃發姿態。

那種肆意太感染人了,連店老板都在旁邊看呆住了,半天笑著說:“能讀書,有理想,又年輕,真特么好時候啊?!?

來的人是全國建筑聯校設計小組的,來本市是參加一個國際在校生建筑設計比賽。

桌上有獎杯,有條幅,有歡聲笑語,應該是拿了獎的。

人群里,影影綽綽能看清一張帶些桀驁帶些痞氣的臉,身高腿長,肩骨開闊,皮膚帶些麥色,笑的自矜又開懷,能瞧見右側一顆微微突顯的虎牙尖尖。

那是長大了的,青年樣貌的張聿白。

別人開玩笑的一直把碩大的獎杯往他身上推。

陳藿懵懂的蹲在墻角,旁邊立著一把掃帚,和幾個裝肉串剛倒出來的紙箱,一直愣愣的仰視著那群正當時的青年人。

她看了看旁邊的駐唱歌手——洗的發白的T恤,帶些非主流中二氣息的緊身破洞牛仔褲,鞋幫踩塌了的帆布鞋......

不一樣,真的不一樣。

但這些其實都不重要。

那一刻真正擊潰陳藿幼小而隱秘的自尊心的,是那種精神深處撕裂開來,仿佛永遠無法企及的強烈差距感。

等她長大些了,才知道如何具體描述那種差距——環境,視野,學識,未來。

又不堪,又自卑。

她不會有那樣的恣意飛揚的機會了。

彼時她還是個孩子,也知道把自己盡量縮進燈光照射不到的暗影中,悶悶的重回了后廚。

太耀眼太灼熱了,無論是那個人,還是那個人所代表的世界。

......但似乎剛剛隔著便利店的櫥窗,發現那人一雙手進退維谷時,她居然會從對方臉上,看到了一層濃厚的疲憊和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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