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胡麻姨洗碗，翟蕓躡手躡腳的走近陳大海的床邊，窗簾半遮半掩，光線半明半暗，翟蕓覷著陳大海躲在陰翳中的浮腫的臉，用氣聲緩慢的問：“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陳大海吃飽了不想說話，被問到第三遍的時候終于不耐煩了，從枕頭下面摸出收音機，剎那間吱吱呀呀的戲曲聲漫過房間，把翟蕓的聲音推到遠處，幾乎聽不見了。

*

張聿白正在地庫查看漏水管道的問題，有幾處漏點位置刁鉆，車主的電話最近都快把他手機打爆了。

電話太多，錯過了葛璃媽媽的電話。

對方又給葛璃打視頻。

“你徐阿姨，是我同學的堂姐，你不記得了？小時候還抱過你呢，很親近的。”

葛璃無動于衷。

葛媽暗罵一聲，不耐煩的說：“你這嬌小姐能不能收收這矯情脾氣，大家遷就你這么長時間了，大夫都說你的腿只要鍛煉就能好，就你自己不愿意，呵，多大點事，就在這給我表演一蹶不振，真是出息！我這么要強的人，怎么養(yǎng)出你這么個窩囊廢，什么種子什么瓜，和你那死爹一模一樣，讓我哪個眼睛看得上？”

葛璃一臉麻木。

“行了行了，就這個死德行！”葛媽不耐煩的一翻眼睛，“你看張聿白愿意看你這拉長的驢臉嗎？工作也沒了，腿還這樣，讓你抓緊機會拿下張聿白，你也是個廢物，事業(yè)家庭兩頭不靠，我出門都覺得臉上臊得慌！”

葛璃拿手機的手不明顯的抖，深吸一口氣，“沒事我掛了。”

“嘖，”葛媽皺眉，邊掛視頻邊嘟囔，“除了親媽還誰為你打算！”

沒十幾分鐘，門鈴響起來，幾聲之后，又響起隱約的人聲。

葛璃目光虛無的看著窗外的一朵浮云，突然聽到一聲電子音，居然是密碼鎖開鎖的聲音，而隨著大門打開，說話的聲音也更清晰的傳進了屋內(nèi)。

“......是了是了，打開了，進來了進來了，是，她不方便開門，沒事，不挑理，你說哪的話......”

腳步多重重疊，入侵者還不止一個。

葛璃臉上瞬間凝結出憤恨和警惕，以及稍縱即逝的濃重的無助。

“葛璃吧，喲，瘦了不少，模樣還是小時候模樣，”一個和葛母差不多年齡的女人，笑盈盈的走到葛璃身邊，彎腰熟稔的摩挲下她的肩膀，“我是你徐姨啊，忘了？”隨即收了笑容，目光在輪椅上掃視一圈，又露出憐憫，撇著嘴角嘆息，“誰想到遇上這種事，遭了大罪了這孩子。”

葛璃轉動車輪想要退開，剛要動作，就聽咔的一聲，車輪上的固定器被人踩了下去。

女人拽著站在輪椅后面的中年男人繞到葛璃身前，介紹道：“這我兒子，高材生呢，看著顯年輕吧？專程過來看看你。”

她說完又擰兒子胳膊，“給姑娘倒杯水，誒，咱們買的水果，你給葛璃去洗個蘋果啊。”

那男人倒是行動力強，起身就要去廚房。

葛璃已經(jīng)控制不住面部肌肉的抽搐了。

“我要休息，謝謝你們來看我，招待不周，請回吧。”

徐阿姨蹙了下眉，“那你休息？我去樓下轉轉，看看菜市場什么新鮮，回來給你做點家鄉(xiāng)菜解解饞哈。”

“不用......”

徐阿姨用高聲喊著兒子：“寧輝，我出去買菜，葛璃累了，你先送她上床躺會吧。”

說完也不等任何回答，帶上門就走了。

叫寧輝的男人不知道哪里接了半杯水回來，落拓的往茶幾上一放，自己的目光卻始終在房子內(nèi)逡巡。

葛璃拿出手機，剛按亮了屏幕，被寧輝強勢從手中抽走，遠遠的拋在一邊。

“干嘛呀，好好聊幾句吧。”

這動作已經(jīng)越線了，再僵持就只有體面尊嚴盡失。

葛璃看著對方，強作鎮(zhèn)定，“聊什么？”

“哎呀，防賊似的防著我，”寧輝氣音笑著嘀咕了一句，雙手搓搓臉，看著葛璃，“你別弄的一副看見犯罪分子似的表情，我還能干違法的事嗎？這不也是你媽媽介紹牽線，我和我媽才過來的嘛，大家就是認識認識。”

葛璃點點頭，盡量讓自己語氣不那么生硬，“謝謝，但我今天真的狀態(tài)不好，能請你們先回去，改天再聊嗎......你干嘛！”

她正說著話，寧輝居然突然伸出肥大的掌心在她蓋著薄毯的膝蓋上方逆著搓了一把。

與此同時寧輝歪頭好奇的說：“這樣有點知覺嗎？你媽媽說你復健個一年半載的就能康復了，那應該，也有點知覺吧。”

葛璃直接把寧輝推開，扭著脊背，彎曲成一張弓，去夠身后的固定器，也許太憤怒也太緊張了，重心不穩(wěn)，整個人從側面摔了出去。

“嘖，干嘛呀，你是不是反應太過激了，就說說話至于嗎？”寧輝站起身，一臉詫異不解，猶豫著伸出手，要把葛璃抱起來。

葛璃身體扭曲的側躺在地上，拖著一雙腿，兩肘支地，艱難而狼狽的向前爬去。

太狼狽了。

太丑陋了。

一個陌生的男人，侵入自己的生活空間，言語冒犯，肢體輕薄，更可怕的是，此刻他正站立著，用一種費解而不屑的目光俯視著地上扭曲爬動的自己。

在這樣目光中，葛璃突然卸了力，趴著地板上，雙目猩紅。

彼此靜默了幾秒鐘，寧輝嘆了口氣，走過去席地坐在了葛璃身邊。

“誒，”他用手背拍拍葛璃的肩膀，“我真不是壞人，你能相信不？”

他抬手潦草揉了下鼻子，“看你這樣，你媽也沒和你提前說吧......算了，我也不拐彎了，直接說——我創(chuàng)業(yè)失敗了，不，不能算失敗，呵，但我都四十二歲了，再磋磨幾年可能就沒這股心氣兒了，”他彎下些腰，腦袋離葛璃更近一些，“你媽說你用腿換了套房子，現(xiàn)在我拿我這潛力股的婚姻和下半生來暫借你這套房子用用，幫我補上我的資金缺口......你不知道，這項目熬到現(xiàn)在這個階段了真不容易，就差這最后一口氣了！我現(xiàn)在放棄是真不甘心啊！”

葛璃掙動著身體，距離他稍遠了一些，“我不知道你們怎么商量的，但我明確告訴你，我沒這打算。”

寧輝伸手，戲弄似的攥住她的腳腕，又將她拖回來半米的距離。

“你是在哪個環(huán)節(jié)有顧慮？你說出來，我都能用合同形式和你固定下來，比如說按照你媽說的，對外就說是我瘋狂追求的你，再比如說婚姻存續(xù)期內(nèi)我保證絕不出......”

“我沒有顧慮，”葛璃抿著嘴唇，悄悄伸手去夠剛剛被扔遠的手機，“而且房子也不是我的名字。”

寧輝終于被觸動了似的，皺眉低聲道：“房子不在你的名下？”

“對，”葛璃緩慢的移動，“我只是個借住的，所以你的方案再好，但從根兒上就不成立，請回吧。”

寧輝臉部的肌肉都抽動了一下，“這他媽的，浪費我時間，有這功夫我都......”他邊說邊站起身，急走幾步要出門。

葛璃剛要緩出一口氣，呼吸卻在下一秒鐘突然屏住。

寧輝一個轉身，直接沖進葛璃的臥室，隨即各種抽屜柜門被拉開翻找的聲音響起。

葛璃沒說謊，她確實沒要張聿白這套房子的無償贈予。

寧輝一無所獲，皮鞋踩踏著被肆意翻找丟棄在地上的雜物、衣服、甚至內(nèi)衣，幾個跨步出來，這次再沒將目光駐留在葛璃身上一秒鐘，唾出一口“晦氣”，摔門而出。

世界終于安靜了。

那些僵滯在半空中的驚恐與屈辱，這時才安心的簌簌落下，鋪蓋住葛璃的全身。

她終于夠到了自己的手機。

她動作緩慢的靠坐在沙發(fā)邊，抬手抹了一把摔下來時砸紅的顴骨，給母親撥了個電話。

“怎么了，談得怎么樣？”葛媽沒有一點先斬后奏的不安，只有壓制不住的雀躍，“徐阿姨人緣可好了，兒子也優(yōu)秀，要是別人知道他兒子死氣白咧追求你，你和媽媽的面子啊，一把就能翻過身來......等一下，我看看有微信......我能害你嗎......你徐姨發(fā)微信了......”

葛璃靜靜的聽著，幾秒鐘之后，葛媽尖銳的聲音驟然響起，“葛璃！你是不是精神有毛病？你再這么作下去，你看我把不把你送精神病院去！難怪張聿白看不上你，寧輝也看不上你，書白念了，一雙腿都換不來一套房，我面子是廁紙啊經(jīng)得住你這么一張一張撕！你完了，你就一輩子當癱子吧，你啥也不是！”

葛媽是個急脾氣，以前稍有不如意，也經(jīng)常這么斥罵女兒，所以葛璃不吱聲也是常態(tài)，她自己罵了個痛快，情緒也宣泄的差不多了，心里嘆口氣，卻并不能至此真不管女兒，還是要盡心替女兒謀劃的。

“算了，你徐阿姨家兒子年紀大了，你不愿意就算了。”

“嗯，然后呢。”葛璃難得的輕聲搭了腔。

葛媽心情瞬間好了些許，腦子里飛速盤算，最后還是覺得，維持現(xiàn)狀是更好的選擇，“你說你，天天躺著也無所事事，莫不如趁這個時間，干脆懷個孩子，啥事都不耽誤。”

葛璃怔忡了一下，脫口而出：“孩子哪來的？”

“張聿白啊！”葛媽恨鐵不成鋼，“你一點招兒沒有？這還用我教你？到時候你們一家三口，就算你倆最后沒成，有個孩子，他就一輩子得管著你們。”

葛璃突兀的輕聲笑了一下，“我下身都沒知覺。”

葛媽恨不得把手從聽筒里伸過去，給女兒一巴掌，“有沒有知覺的，不耽誤他不就行了，躺著不動你不會啊！”

葛璃沒按斷電話，只是沉默著把手機像寧輝那樣遠遠拋出去了。

媽，她在心里想，你生了我一次，又殺了我一次。這樣算兩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