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昊的話也不是那么的草木皆兵,他覺得現在自己和張聿白屬于深度捆綁狀態,正是不蒸饅頭爭口氣的關鍵時刻。
院里上上下下多少雙眼睛看西洋鏡似的看著他倆呢,這時候傳什么閑話的都有,張工是不知道,這警察一來,工作群靜悄悄,私下里都傳成什么樣了。
但此刻的張聿白沒有心情和小弟解釋。
他回到座位上靜坐了一會兒,看到友見的小助理又晃了過來,小心謹慎的在他耳邊俯身輕聲說:“張工,有啥要緊的事您就忙去,別有顧忌,請假流程后面補就行,咱這邊反正有所長給您兜底的。”
張聿白沒接他的話,但靜默了幾秒鐘,還是站起來關了電腦,拍了拍助力的肩膀,轉身拿了外套就出門了。吳昊在后面悶著嗓子喊了他兩聲,他也沒聽見。
張聿白腦袋里很凌亂,但即使凌亂,也仿佛隔著水霧。
所以他腦中更多的,是靜音了一般的空白。
他打車到了葛璃所在的醫院。
葛璃還在ICU里沒有醒來,門外守著她媽媽,一雙眼睛紅腫著,靜默的望著虛空中發呆。
張聿白先沒看見她,向護士詢問情況,護士不肯告訴他,說是病人隱私,具體情況讓他直接問病人家屬吧。
張聿白走到葛媽身邊,叫了聲阿姨。
葛媽抬頭看看他,像是想擠出一個笑,但沒成功,淡聲說:“你是葛璃的朋友還是同學啊,她還沒醒,謝謝你們來看她。”
張聿白手掌緊了緊,又放松,“阿姨,我是,我是她之前的同事。”
葛媽機械的點點頭。
“她現在什么情況?”
葛媽就和沒聽見似的。
“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幫忙的,您就和我講,”張聿白看向葛媽灰白憔悴的臉色,“要不我給您在附近的酒店開個房間,您去休息一下吧,我在這守著,有需要,我再給您打電話。”
葛媽終于緩緩站了起來,用手摩挲了一下張聿白的手臂,“心領了,阿姨心領了,家里親戚明天就都能到了。”
“那您今天......”
“不用,”葛媽眼神沖著ICU的玻璃窗,只是里面拉著白色幔簾,什么都看不到,“我在這兒,她就能知道,她就不敢偷懶,得趕緊醒過來。”
張聿白也跟隨她的視線看向玻璃窗,眼前是葛璃在電梯里笑著和他打招呼的樣子,是去找老袁的時候,路過他工位,悄悄留下一顆太妃糖的樣子......
“阿姨!”走廊里又走過來兩個姑娘,說是葛璃的大學同學,聽說了這事,趕緊請假來看看。
葛媽似乎和她們認識,拉著手說了幾句話,態度更軟和了一些。
“這位......先生,”葛媽沖張聿白說,“你的心意阿姨領了,大家都在這也沒必要,你們工作都忙,回去吧,葛璃醒了之后,你們再聚,阿姨謝謝你們來看她。”
張聿白不好再說什么了,從口袋里抽出一張工作名片遞給葛媽,“阿姨,這上面有我電話,您有任何事都可以聯系我。那我先走了,明天再過來。”
葛媽聽到他說最后一句時,明顯愣了一下,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名片,隨即迅速抬起頭來。
*
張聿白走出醫院,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
四周都和他隔著一層模糊的罩子,所有的路人沿著罩子外圍行走,像被設置了某種程序,沒有人靠近他。
他試圖伸手去觸摸那層阻隔著他的屏障,那伸手專注的樣子卻嚇到了一個路過的年輕姑娘,向旁邊快速躲了一步,皺眉罵道:“有病看看吧,神經病啊?!”
張聿白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的道了聲歉。
他隨著人涌漫無目的的走進地鐵站,沒看方向沒看目的地的上了一班地鐵。
地鐵上人不多,有幾站人也多,他站起來給年紀大的人讓座位,坐了幾站之后,又站起來給抱小孩的年輕媽媽讓座位。
他幫扛著扁擔賣糖人的大叔搬擔子。
大叔笑著感謝,非要送他一個糖畫,他推辭后接過一個小巧的蝴蝶,送給了后上車的一個小男孩兒,小男孩兒不喜歡,吵著說想要一個現畫的大龍。
張聿白突然很想哭,但眼淚沒有更近一步的刺激,涌不出眼眶,產生一半又被憋回了肺腑里。
于是整個胸腔都是苦澀咸酸。
旁邊座位空了一會兒,又坐了一個人。
那人輕輕推著他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眼角倏爾接觸到粗糙的布料,也感受到布料里單薄纖細的骨架。
張聿白接著快速埋頭蹭了一下眼睛,重新坐直身體。
陳藿沒去看自己肩頭上濡濕的一小塊痕跡。
“你沒上班?”
張聿白點點頭,然后突然笑了一下,“你上來晚了,早知道遇見你,那個糖畫就給你留著了。”
“我不愛吃甜的。”陳藿說。
張聿白不信,“沒人不愛吃甜的。”
依照陳藿的性格,她應該會沉默或者說一句“愛信不信”。但她看了看張聿白,還是張口解釋:“吃甜的會讓人高興,但那種高興是假的,太依賴這種感受,就吃不下苦的了。”
她小心翼翼的偏頭看了眼張聿白,又垂下眼睛,“你想我和你說說話,還是什么都不說?”
地鐵又進了一站,玻璃窗劃過斑斕的廣告畫面,車廂里有人到站有人上車。
張聿白閉上了眼睛,向后仰在靠背上,嘴角微微彎了一下,像一個笑,也像喟嘆:“我想睡一會,你在我就敢睡了,你下車前叫醒我。”
“好。”陳藿應了一聲,低頭給店里發信息,說自己要請兩個小時的假。
這列地鐵是環線,沒有明確的起點與終點。
張聿白睡了疲憊又松弛的一覺,醒來并沒有覺得身體多解乏,但精神明顯好了一些。
他低頭看了看時間,覺得有些荒謬,又看向一旁的陳藿。
陳藿看他狀態恢復了一些,才站起身,隨著車門打開,下了車。
隔著玻璃門,他們有40秒的對視,她看著張聿白扭頭沖她揮揮手,又擺了擺,微笑著示意她離開。
*
當晚,張聿白和盛懷約在了一家酒吧。
盛懷聽說了葛璃的事還有些懵逼,又聽說警察懷疑兇手與施害盛美的極有可能是一個人時,一拍桌子,瞪著眼睛罵道:“我干他娘的啊!這種人是不是腦子有病,心情不好就別活了,報復社會找無辜不相干的人下手是什么毛病?”
他話說的粗俗,疑似喝多了,酒保關切的走過來眼神詢問,張聿白擺手示意無事。
“你先冷靜點。”
“冷靜不了一點!”盛懷搪開張聿白拍他胳膊的手,使勁一甩,“誰涉及到自己家里親人的事能冷靜啊,誰能冷靜誰冷靜去,說這話就是反人類。”
他一口悶了杯子里的酒,往吧臺上一磕,示意酒保再來一杯,咬牙切齒的低聲喃喃:“不過也好,多行不義必自斃,這種人做惡越多,漏洞越多,警察不收,也有天收。”
張聿白抿了一口酒,沒說話。
“不過,”盛懷眼睛一轉,眉頭蹙起來,“警察說懷疑這事和你有關系,能有什么關系?”
“我也不知道,我甚至懷疑,是不是我夢游的時候做過什么壞事,醒來就不記得了,”張聿白轉著酒杯,“但如果是這樣,報復我就可以了,為什么要這么拐著彎的找我身邊人下手呢?”
“拉倒吧,你要有夢游那毛病,咱們大學五年宿舍一起住,我還能不知道?老父親我多少次半夜上廁所回來還給你蓋過被子呢,你睡覺老實。”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盛懷突然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白啊,你的人品我看在眼里,這么多年,要真說有什么事......”
張聿白一口喝了杯中酒。
“誒,你別這樣啊,”盛懷急了,嗓音又大起來,“干那孫子事兒的是友見!咱們宿舍,我是那件事的當事人,雖然細節......我不太清楚,可我也知道那活兒是他接的,他一個結構專業的,為了炒更賺錢接設計的活兒,有事沒事的就纏著你,問這個圖怎么畫,那個軟件怎么用,我可都看在眼里的!所以后來出事了,燒死人了,他一拍屁股出國了,你看他表現出內疚了嗎?屁!我就看見你從那之后消沉了多少年了!”
“別說了,他拿到錢之后是不是請我們吃飯了?吃者就有份吧。”張聿白剛一開口,就被盛懷打斷。
“憑什么不說了?當初這事就咱們宿舍幾個人知道,燒死人的事出來之后,你不也急了,要揍那孫子,還說要和系里坦白這活兒是友見接的,說你也有責任,會和他一起去找系里老師,我當時就說這事和你沒關系,沒關系,你找誰去?該你去?你是不是傻!結果我就是出去了一趟,不知道你倆咋聊的,再回宿舍,你就說算了,還讓我別再說了,別再提了。哼,你們不說我也能猜到,左右不過就是他說別毀了他前程之類的,你心軟了唄。”
盛懷喘著粗氣,氣得胸膛起伏,“錢他賺著,良心債你特么背著,幾年鍍金回來他加官進爵,面子大,喲,有多大?別以為我不明白,干那齷糟事的不是他?現在裝的什么大尾巴狼,連約出來吃個飯都不愿意,那變態要真是隨機找人報復,咋不去給那白眼狼一磚頭呢?扯根電線電他丫的!”
“盛懷!”
“干什么?”
“別說了!”
“就不,老子還沒說夠,老子就說!”
張聿白無奈的嘆了口氣,看著從里面包間陪客人走出來的友見,抿著嘴朝對方點了點頭。
友見面無表情的陪著客人走出去,少頃又折返回來,把大衣隨手掛在椅背上,松了松領帶,示意酒保把他名下的存酒直接拿上來。
盛懷帶著酒意沖動,看見友見也只有一瞬間的尷尬,卻并不為自己的言行后悔,眼睛帶著惺忪,乜斜著對方,冷笑了一聲:“喲,這誰啊,這不是友見所長嗎?百年難得一見啊,怎么,海龜下凡了?那也別聽墻角啊,多不上臺面。”
友見笑了笑,給三人倒滿了酒杯,自己沒說話,拿起面前酒杯連喝了三杯,挑了一下眉。
盛懷哼唧了一聲,不甘示弱的也要連喝三杯,倒第三杯的時候被友見抬手攔住了。
友見把酒瓶拿到自己這邊,“我喝是自罰三杯,你要也喝三杯就是和我拼酒了,意思就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