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玫瑰
- 再見了,荒原
- 波谷千佳
- 2319字
- 2025-05-03 09:30:28
我是在第五次夢見玫瑰園倒退生長的時候遇見她的
少年時我在格拉斯的五月山丘做臨時的季節工,從初春到玫瑰生長季節的結束
四月的末尾,風的方向不對,高空的云層不斷打碎重組
陽光像一塊被過度矯揉的毛巾,無論怎么晾曬都帶著潮濕的味道,黑蠅不時停留,發出低頻的嗡叫
我在玫瑰園中央,倚著矮小的工作臺,低頭剪這些總在夜里偷偷長高的枝條
它長得像是有自我意識一般,每天一睜眼都彎成另一種方向
我有些疲倦,手上的剪刀碰到枝刺時發出細碎的響聲,像遙遠鐘塔指針在轉動
她就是在這時來的
一雙沾滿灰塵的,鞣制過的皮鞋踩在鵝卵石上,極其侵略性地出現在我面前
我被驚到,她穿著一件暗紅色的、已經褪色披風,好似示意般的摘下刺繡著怪異符文的帽子
她的眸子玻璃珠一樣漆黑透光,眼下淚溝深沉,那不是這里的面容,倒像是那些遙遠東方人的面孔
“你是塔的學徒嗎?”她問
我沒有抬頭,因為她的聲音太輕,又或許是長時間地屈身讓大腦的血液停滯
像是從遙遠的屋檐上傳過來的鴿哨一樣
她蹲下來,望向我剛修剪完的枝條
她說:“你這里長了一株南風玫瑰,不屬于這個季節。”
我終于看向她
“小姐,我并不是什么塔的學徒,而且這里也不是什么觀賞的玫瑰園。”
她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模樣
沒有做回答,她只是盯著我,重復著“你這里有南風玫瑰。”
我忽然有些分不清她是惡作劇還是一個穿著幼女皮膚的老伙計
她撣撣帽子上沾上的晨露
“琳葛,我的名字。”
她摘下自己右手的手套,直直地向我遞來
“你一個人來這里干什么?”我問,向她握手
“風把我送來的。我要找一座塔。”
真是個怪異的家伙
“這里是玫瑰園,不是圖書館。”
她搖搖頭,望向即將突破云層的日光,像是在說我根本不懂自己身在何處
“塔不是可視的那種塔,”她說,“它是星星的投影,你現在就踩在它的邊上呢!每年春天我們工房女巫都會來的。”
我沒回話,她便開始在花園里走動,像是在測量某種氣流或者隱形的邊界
她用手掌輕輕碰觸每一朵玫瑰,像在確認它們是否還會說話
“你也要來嗎?”她喃喃著
我們往園子深處走去,細碎的風不斷穿過那些高大的花叢,濃郁的香氣不斷彌漫,我似乎見到那些枝蔓不斷旋轉扭曲,直至在我的頭頂纏繞為穹頂
我從未走過這條,古怪的小徑
路徑不斷蔓延向園中一塊空地,地面上長著奇異的灰藍色草
也許這里是玫瑰園的一塊廢棄地,一塊被忽略也無可厚非的廢地
暮地停下,她回頭望我一眼,忽然笑了:“之后我可以時常拜訪嗎?風在雨季前要完成一段路徑,我需要你的玫瑰園當作地圖。也許你也愿意偶爾和我閑聊聊呢”
我本想拒絕,我不該放這個來歷不明的魔法學徒進來,可是玫瑰園每晚悄悄溜進來纏綿的男女和偷摘花苞的人也沒有問過雇傭主的許可
我點了點頭,雖然我只是個季節工
她就這樣留下來了,像一陣落地的風,沒帶來任何混亂
其他的工人們見到她也沒有驚訝,只是過于自然地騰出了花園盡頭的工具間
于是琳葛住進了那里,那原本堆著空花盆、鈍剪刀和上世紀的日歷的舊工具間
她將銹蝕風干的鐵窗敞開,將羊毛混著草藥,用涂了漿糊的細棍填在墻縫,又細細地將不知何時備好的行李拖出,整理分類
她總是在叢間漫步,偶爾穿過遠處低矮的圍欄,走向深處。在我傍晚帶著甜食去看她時總是沙沙地在羊皮紙上記著什么
她像那些會在大理石宮殿里講學的人一樣,見我來,便會大聲嚷著說她今天又記錄到了什么
“你們工房女巫真的會天天騎著掃帚滿世界亂飛嗎?就像你一樣。”切開面包抹上酸奶,我向她遞過去
她來到這里已有半月,我與她也漸漸熟絡
我知道了她是東方某個工房的見習女巫,她也知道了我只是個普通的玫瑰園的季節工
好像聽見什么笑話似的,琳葛接過面包,她抿著面包邊上溢出的酸奶,手指朝我點了點
“他們說,女巫是不會飛的。”
我不語
琳葛胡亂地咽下食物,似乎是急于向我解釋
“以前我也以為那是假的,只不過是勸退經驗不足的女巫罷了。”
“可是后來我才知道,真正的飛行是更加自由的,我們的意識浮于烏鴉的脊背,在高空不斷盤旋,不斷俯沖。”
她又和我說那些玄妙的趣事,東歐以前的女巫會在自己的掃帚上涂滿藥油和草藥碎,她們站在高高的懸崖旁,點燃掃帚便縱身而下
她們確實飛起來了,大概只有短暫的幾秒
有時我不明白她的邏輯,但她的舉止和言行并不令人討厭
反而,她帶來一種我從未有過的秩序,一種——我無法命名的流動感
有一次,她讓我閉上眼睛,用一根細細的草葉繞過我的手腕
“你有沒有試過,在夢里從塔上往下看?”她低聲問
“沒有,我甚至從未夢見過你說的什么塔。”
“是嗎…”琳葛沒有看我
“那你也許曾經是守塔的人,守塔的人一旦下來了,就會忘記曾經上去過。”
她一邊說,一邊在我掌心畫下一個小符,像是未知圖案組成的字符,又像一個折疊起來的風向標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那座塔
不是高聳入云的那種塔,是隱在我舊日的家廚房的碗柜背后,潮濕骯臟的一座塔
磚是舊信紙壓實砌成的,窗子里飄著咸咸的霧,發黃的燈光閃著
我看到一個身形佝僂的男人站在塔頂,一動不動,臉上沒有眼睛
我是被淚水驚醒的,夢醒時我手心發燙,仿佛那道字符燒成了一個看不見的門
我沒告訴琳葛
但她第二天就笑著說:“你看見了嗎?塔一直在,只是你太久沒回去。”
她又和我說起那些高聳著的塔,穿過的風帶著低語,可以讀人的夢境和記憶的摺痕
塔是活的,它每年雨季前都會挑選一個依附者,將他們的星光體投射出去,再悄悄等待下一次歸還
“我騙了你,我不是女巫,”她說,“我只是塔的郵差。”
我試著用理性的語言解釋她的一切——文化幻覺?童年創傷?亞熱帶氣候帶來的濕度感知錯覺?
但她就如同一個恰到好處的極其自然的存在,我找不到任何破綻
南法的初夏,運水馬車搖搖晃晃地經過
我發現自己開始習慣進入那個夢境,那個所謂的塔,習慣琳葛每次對我的問候,習慣她在午夜對著空墻說:“你回來了嗎?”然后沉默良久
她不常提她的家
只說“東方的塔是往下長的,所有記憶都像鐘乳石一樣倒掛著,一碰就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