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悅想，安定醫院就像個無底洞，來一個抓一個，多少作家也填不滿。他為華夏的文學事業擔心，皺眉道：“要不算了吧？”

“憑什么啊？我還就不信了，電話我非打不可。”

“你打直系親屬。”李悅說了三遍。

透過窗簾的縫隙，能看見天空正在變暗，黑暗緩緩降臨，大地籠罩在金色的光芒中。一位病人坐了起來，低聲道：“兄弟們，要打電話就趕緊打。這里晚上9點熄燈，晚了就打不了了。”

“好好，明白。”王朔連忙點頭。

“謝謝大哥。”

“哎，諸位都是文壇的后起之秀，甭客氣。”病人說。他長得挺帥，看樣子不到40歲。

“前輩您好。”

王朔打完電話，回到病床坐著。李悅發現，王朔其實是個很內向的人，話很少，來到陌生的環境，有強烈的不安全感。

在后世，王朔出了新書《我的千歲寒》，為了宣傳小說，幾乎震動了整個華夏。打開各大報紙的頭版，天天都是他。

沒想到他年輕時這么老實。

徐星比他大2、3歲，要成熟得多，問他：“王老師，最近寫什么呢？”

“別提了……”

過了40多分鐘，又進來一個穿病號服的。他身材瘦高，戴一副眼鏡，長得很帥，脖子輕輕轉動，視線掃過整間病房。

李悅又震驚了。

“阿城？”

阿城老師是八十年代最特別的作家。去年，他發表了小說《棋王》，驚艷了整個中文作家圈子。人們驚奇地發現，竟然看不出阿城的路數。他仙風道骨，像是憑空冒出來的。

在所有作家中，阿城的語言恐怕是最講究的，而且是最純正的中文口語，比汪曾祺老先生的還好。

阿城人稱阿老，還是個博物學家，知識結構很古怪，研究過洛書河圖。后來，他不怎么寫小說了，但寫過很多劇本，比如電影《吳清源》。

不過，阿城這模樣，確實不太正常。

李悅感覺快哭了，自我介紹了一遍，問：“阿城老師，您也說自己是作家？”

“沒有啊。我一句話沒說，他們就讓我進來了。”阿城老師36歲，茫然道，“他們說能打電話。我再打個電話？”

李悅忙道：“不必了。京城作家折損過半，咱們要有大局觀，為華夏小說保留一點火種……”

王朔怒道：“咱們就在這呆一輩子？”

“那又怎么樣！”李悅吼了一句，忙平復了一下心情，“阿城老師有文化，你來都來了，講講精神病院的歷史？讓我們漲點見識。”

“沒研究過。”

“好吧，我聊兩句，你們湊合聽。”李悅開始講福柯的《瘋癲與文明》，滔滔不絕，全病房的人都來聽課。

半夜3點半，大家終于出來了。

杜文衡一去不返，杳無音訊，衛淑蘭有點著急，跑了兩趟安定醫院，也差點被抓起來。她叫了同德學院的20多位老師，折騰到半夜，總算說清楚了。

損失慘重。

杜文衡的脾氣暴躁，挨了一針，還在昏睡中，被老師們抬回了家。衛淑蘭、杜雨都嚇壞了，也跟著回去。

杜晨沒心沒肺，還在看熱鬧。

徐星、王朔、阿城、李悅站在醫院門口，回頭望了一眼黑暗中聳立的門診樓，說不清什么感覺。

李悅苦笑道：“這事怨我，我請大家吃飯。”

“我請……”

“咱們吃早點得了。”

“好吧。”

杜晨憋住笑，上前道：“李悅，你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4個人毫無反應，繼續往前走。李悅感慨道：“咱們既然在安定醫院聚會，就叫’安定雅集‘好了。”

“哥哥，你生氣了嗎？我只是開個玩笑。”杜晨皺起了眉，“他們是誰？新交的朋友嗎，我都沒見過……”

“安定雅集，不錯！”

作家們走得很快。

杜晨有點疑惑，忙追了上去，抓住李悅的手臂，問：“不認識我了？我跟你鬧著玩的。干嘛不理我啊？哥哥，我也餓了，好想吃包子……”

“李悅，你去不去？”徐星回頭道。

“當然。”

李悅的手臂輕輕抽離，杜晨的小手空了。她慌忙去抓，但什么也沒抓到。她站在空蕩蕩的街道中心，李悅的背影漸漸模糊，變成了一個小黑點。

為什么不理我？

杜晨委屈萬分，呆呆地站著不動，巨大的難過像海嘯侵襲，覆蓋了整個世界，心臟一陣陣緊縮的疼。她喘不過氣，洶涌的淚水無聲地漫過眼睛。

不要我了……

過了很久，天空早就亮了。杜晨像一只受傷的小貓，低著頭，慢慢挪動步子，往家的方向走。

沒想到，她在樓門口又看見了李悅。杜晨蹦得老高，忙跑了過去，艱難地笑了起來。

“哥哥！我再也不胡鬧了！你打我一頓……”

李悅騎車走了。

杜晨呆了幾秒，忙追著自行車瘋跑，拼盡了全力。她腳下一絆，整個人飛了出去。她慌忙爬起來，手上都是血，卻沒有一點疼痛的感覺。

李悅不見了。

杜晨茫然地回到家，熟悉的房子像一個虛幻的夢境。她走到杜雨的房間，忽然全身發軟，一點力氣也沒有了。

“姐，他為什么不理我？”

杜雨穿著長袖運動服，抱膝坐著，抬頭說：“他當然不理你。換了是我，我也不會理你。因為你越過了底線。他剛才來咱們家，要了簽名。”

“……簽名？”

“一份書面證明。爸媽，你的監護人，他讓爸媽簽字，證明他從沒有傷害過你。”

杜晨的臉蒼白得嚇人，疑惑地問：“為什么？”

杜雨很心疼妹妹，道：“你還不明白？既然你能把他送進精神病院，你就能把他送進監獄，甚至是一切絕境。在李悅眼里，你非常危險，他要保護自己。”

“不會的！姐，我永遠……”

“在任何理性的人看來，你都是極端危險的，因為你的行為不可預測，什么都干得出來。你想想，你搬弄是非，讓英語角的羅宏進5個人打他。他們沒輕沒重，出了事怎么辦？就算這樣，李悅也沒說過你一句，對不對？他已經仁至義盡了。”

“我喜歡他。”

杜雨搖頭道：“你只有20%的喜歡，剩下的80%是仇恨。”

“姐，因為有你在，我才強迫自己恨他，討厭他的……”

“跟我沒有關系。你沒明白，你的性格里有一種可怕的破壞性。唉，等你大學畢業再說吧。”

“姐，我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