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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荒漠里有一條魚
  • 趙本夫
  • 27754字
  • 2022-09-09 10:04:09

天空藍得澄澈,只幾片白云浮在半空,像幾縷懸掛的白綾。

無風。

無雨。

奇怪的是,河水卻在一天天暴漲,滿眼濁浪翻滾,奔騰咆哮。

河水挾裹著樹木、雜物,還有人畜尸體,洶涌而來,一條寬闊的大河變得擁擠不堪。

明顯,這是客水下來了。

就是說,上游某個地方,或者很多地方都在下暴雨。

這種情況以前也出現(xiàn)過,只是這次上游的雨下得有點大,持續(xù)時間也長。已經(jīng)十幾天了。河水已經(jīng)漲到臨界線。

還是沒有引起人們足夠的重視。

往年客水來時,也曾多次逼近臨界線,緊張幾天,并沒有出事。人得過日子,天天嘔著心,誰受得了?久了,就疲了。就算陪綁殺場,每次說砍頭,每次又不砍,陪半年,也會打瞌睡。何況,前年剛加固大堤。自然是朝廷出錢,百姓出力。大家都還記得,當時來了很多官員,騎馬的,坐轎的,都跟著隨護,威風凜凜。那些隨護不知剛吃了什么東西,都忙著剔牙。剔著牙看人干活,不時吆喝幾聲。

成千上萬人螞蟻樣在河堤上滾動幾個月,大堤修補齊了。用一排石樁標出臨界線。大伙都懂,臨界線就是水標,洪水過了水標就有危險。但水標一向留有余地,洪水超過二三尺,也不會有多大問題。

他們還記得,那天是個完工的日子,所以才來了那么多大小官員。正要放鞭炮慶祝時,突然不知從哪里跑來一個瘋女人,瘦得像麻稈,至多三十多歲,赤身裸體,一絲不掛,渾身都是泥巴,兩個奶子搖得像撥浪鼓。女人在眾人驚愕中跑上大堤,一陣傻笑:“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又蹦又跳。

大伙正盯著看熱鬧,突見一個武官打馬沖來,直奔那個女人,反手抽出腰間的刀,大喝一聲,揮刀砍去,女人竟被腰斬!齊齊被砍成兩截。武官跳下馬,飛起兩腳,兩截尸體骨碌碌滾下河去。

這幾乎是一瞬間發(fā)生的事。眾人大駭。

但接著山呼海嘯般跺腳喝彩:

“好哇!”

“好快的刀!”

……

事后聽說,那武官是嫌那女人晦氣,才殺她祭河的。歷來的規(guī)矩,修筑大堤,女人是不能出現(xiàn)的,何況是個瘋女人。所以只能殺。

百十條船都停靠在岸邊碼頭,用纜索牢牢系在樁上。沒人能開船打魚,水太大了。

漁民們或蹲或站在自家船頭,或聚在別家船上,三五一堆,很少說話,吸著煙袋往河里看。

河水吵得厲害。

一頭牛沖過來了!一時露出肚皮,一時露一只角,從眼前翻滾而下。

一棵大樹斜著順過來,速度不如那頭??欤「〕脸?,悠悠地,也過去了。

一頭大黑豬從上游過來了,居然沒死!隱約能聽到號叫,斷斷續(xù)續(xù)的,疲憊而絕望。突然被一塊門板撞了一下,然后就不見影了。

一個小孩的尸體沖下來了!不細看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只在濁浪中冒一下頭就不見了。緊接著不遠處,又下來一個大人,顯見是個男人,好像還活著,兩手無力地撥著水浪,不時冒頭往前搜尋。不知道是不是孩子的爹。也許是。想救落水的孩子,一直堅持著。但看來沒指望了。爺兒倆一前一后,從眼前過去了。

大伙看著,心里揪了一下。

還是沒人說話。

都蹲在船頭,直直地望著水面。

這些天,每天都能看到十幾個人的尸體。如果在平時,他們肯定下河去撈,撈出來埋在堤外的廢地上??涩F(xiàn)在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再好的水性也不行,只能看著那些尸體或活人被沖走,沖向幾百里外的大海。

但也會有一些尸體離開河心,被沖到岸邊。這些天,他們已經(jīng)從岸邊撈出二十多人的尸體,有男有女,全是赤裸的。翻卷的洪水剝光了他們身上所有的衣裳。

大河兩岸的人穿衣裳本就簡單。冬天穿光筒子棉襖棉褲,春秋天單衣單褲,都極肥大寬松,不論男女都無內(nèi)褲。男人撒尿不用解褲帶,把一條褲腿往上一擼,掏出來就尿。因此,男人總有一條褲腿是皺皺巴巴的。一般都是右腿皺巴。如果是左邊褲腿皺巴,十有八九是左撇子。天太熱時就更簡單,男人光著脊梁,就穿一條大褲衩子。有時結(jié)過婚的女人也光著上身,兩個奶子晃來晃去,小孩子要吃奶了,腳尖一蹺,伸手就逮住一個。晚上睡覺,全都赤裸身子,一絲不掛。有人說,大河兩岸的人不穿內(nèi)褲,是因為貧窮,省一件是一件。有人說是為下河方便,洗澡、抓魚、拉網(wǎng)、救人,衣裳一甩一蹬,赤條條就躥下河了。大河里的水永遠勢大力沉,身上多一根布條就多一分牽絆和危險。不論男女,光身子下河沒人笑話。有道是:有理的街道,無理的河道。還有人說,不穿內(nèi)褲是為誘發(fā)情欲,方便交媾,所以船家孩子都一群群的。后來有人考證,說上面那些說法全是屁話。根本原因是,那個年代壓根兒就沒有內(nèi)褲一說。連皇后娘娘也不穿內(nèi)褲的,別看花團錦簇,都是光腚套裙子,內(nèi)里沒啥。

這時,有人在船頭蹲得腿麻了,扶著船幫站起身,卻突然大叫起來:“女人!一個女人!”

所有人都站起來了,抬起下巴,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上游方向正有一具尸體搖搖晃晃,沿河岸漂過來??床磺迥?,只隱約看到散亂的頭發(fā),又黑又長,光著的身體一沉一浮的,閃著白色。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粗壯的漢子已呼地躥入河中,奮臂向尸體游去。

“老八,小心!”

“老八,不要命啦!”

……

老八從來都是第一個下河救人。

一陣喊叫驚呼中,又有兩個漁民跳下河,往老八方向追去。

老八游到女人身邊,從側(cè)后一把抓住她胳膊,卻發(fā)現(xiàn)她還牽著一只山羊。繩子一頭拴在手腕上,又死死攥在手里;繩子另一頭緊緊纏繞在山羊脖子上。老八試著把繩子從她手上拿開,卻發(fā)現(xiàn)她五指攥成疙瘩,情況緊急,只好作罷。正好另兩個漁民趕到,三人一齊動手,把女子和她的山羊一塊弄到岸上。

所有漁民都跳下船,圍了上來,瞪眼咧嘴,低頭看躺在草地上的女子。

這女子不過十七八歲,赤裸著慘白的身子,兩個乳房像筍娃,硬硬的。下體的毛發(fā)還掛著細碎的水珠。那只山羊已經(jīng)死了,放在她身旁,一根繩子仍然牽著。

有人搖頭嘆息,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

老八伏下身,試圖解開她手里的繩子。他怕傷了她的手指,就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小心輕輕掰開??墒莿倓傟_,女子五指又合攏了,更緊地攥住繩子。老八吃一驚,眾人也都吃驚,紛紛叫起來:“她還活著!活著呢!”

老八顧不上她疼痛了,抓住繩子猛地幾下扯開,單膝跪地,抱起女子,讓她頭朝下吐水。幾個人過來嘭嘭拍打她后背,還有人拍她屁股。老八橫他一眼,那人立刻停手了。不一時,從女子嘴巴和鼻孔里流出幾縷黃水和一些沙子,但并不多。老八又喊又叫,姑娘你醒醒!姑娘你醒醒!幫忙的人也是又喊又拍打,還是沒用。女子的頭軟軟地垂著,頭發(fā)披了一地,毫無動靜。老八把她翻過身,攬在懷里,伸出手指從她嘴里摳,又摳出一些水和沙子。之后又掐人中,好一陣,再試試鼻息,一絲氣也沒有。眾人幫著,翻來覆去拍打喊叫掐人中,足足折騰了個把時辰,到底沒能救活。

老八嘆口氣,小心地把她放在地上。正要起身,突然從人叢中伸出一只手,在女子胸前摸了一把,又迅速縮回去。

老八喝一聲:“你摸!”

那人訕訕道:“我就是……想試試她身子……還熱乎不?!?

老八瞪他一眼:“我看你邪性!”

這時,從船上下來一個胖大的中年女人,分開眾人,拎一張草席蓋住女子身體,斜著眼說:“別吵吵了!都圣人似的,早知救不活,還在這里摸弄半天,看上看下。我看你們?nèi)夹靶裕∫莻€男人,早扛走埋了。甭瞪眼!我說得不對?”

一個男人說:“你要是脫光了躺這里,就不會有人摸弄!”引起一陣哄笑。女人作勢要打他,男人趕緊跑走了。

幾個人用草席卷上溺死的姑娘,又拎起她的山羊,一塊埋在堤外的廢地上。隨后,其他人翻過大堤回船上去了。

老八一個人沿堤外一條小路往西走。這條小路是他和幾個兒子踩出來的。前頭有一片雜樹林,林子里有三間草房,那是他的家。

漁民們家都安在船上,大人孩子吃住都在一起。

老八是個例外。

一般漁家都有六七個孩子,雖說住在船上有點擠,但還勉強住得下。老八就不同了。他居然有二十一個孩子。其中十三個男孩,八個女孩。實在住不下,就只好在堤外建了三間草房,讓老婆帶小一點兒的孩子們住在那里。平日,他只帶幾個大的兒子跟他在船上打魚。

三間草房是老八偷偷搭建的。因為上千里大河下游,堤外五里以內(nèi)都是官地,不許住人家,更不能有村莊。凡是既有的村莊人家,一律拆除搬遷,不容商量。這是朝廷律令。據(jù)說還是乾隆皇帝一次南巡過黃河時定下的。乾隆之所以頒布這條律令,是因為黃河屢次決口,五里之內(nèi)不住人家,是萬一決口時,讓洪水有個緩沖帶,讓百姓有機會逃生。另一個原因是,五里之內(nèi)劃為官地,平時加固堤防時便于取土。修筑大堤,用土量大得難以想象。如果是私家土地,會有很多麻煩,誤事。大堤有險情時,分秒必爭,取土加固,一刻也不能耽誤的。

這條大河官家叫黃河,外地人也這么叫。當?shù)厝酥赖摹2贿^他們很少這么叫,平日叫大河,或者只叫河。上河打魚,上河洗澡,上河救人,很親切,就像說家旁一條河溝。人們把去河里做事叫“上河”,不叫“下河”,是因為黃河在頭頂上。黃河下游,有“石水六斗泥”之說。由于泥沙淤塞,下游河床年年升高,高出外頭地面幾丈,再加上數(shù)丈深的河水,一條大河浩浩蕩蕩橫空而過,只能用更高的長堤鎖住它。鎖不住的時候就潰堤,每次潰堤都如天河倒懸,造成巨大災(zāi)難。但洪水過后,幸存的人又開始重建家園。愛恨都是這條大河,人們終于舍不得離開。

堤外的官地很遼闊,也很不平坦,因為經(jīng)常取土修堤,到處坑坑洼洼。四野長滿雜樹野草,棲息著很多小獸和鳥類。官地外邊的人家時常在這里放牧、打獵、割草,很少有人進來建房安家。大家都很自覺。主要還不是出于對律令的敬畏,而是距大河太近了,的確危險。離河幾里地,都能聽到大河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呼呼喘氣。

這片官地不大有人管。上頭委托地方管,層層委托,一直到保甲長。保甲長也不會來巡視,就派手下家丁之類不定期查看。這些家丁就好對付了。家丁隔些日子到老八草屋來一趟,也并不兇神惡煞催著老八拆屋。如果老八不在,和老八的女人打個招呼,轉(zhuǎn)身就走。老八傍晚從河里回來,聽說家丁來過,次日就拎一條鯉魚送他家去,這次就算過去了。隔些日子,家丁想吃魚了,就再來一趟。老八就再送一條鯉魚過去。

說起來不過一條鯉魚,對漁民來說不值什么。

其實禮很重。重也得送。不然女人和孩子們就沒這個窩了。

黃河鯉魚是當?shù)刈蠲F的魚,并不容易打到。婚喪嫁娶,不論席上還是祭祀供品,一定是用鯉魚。這是千年不變的規(guī)矩。至于為什么一定要用鯉魚,一般漁民百姓說不清,但王先生知道。

王先生也是個打魚的,孤身一人。早年教過私塾。后來世風日下,讀書人少了,只好弄條小船打魚為生。大伙仍稱他王先生。王先生脾氣有點怪,對人愛理不理的。每晚在船上搖頭晃腦背古書,或者對月吟唱詩詞,或者自言自語講《三國演義》《水滸傳》《隋唐演義》《打漁殺家》?!八廊ピf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一時沒頭沒腦地涕淚雙流。誰也不知道王先生傷的哪門子心。

大伙就悄悄到他船上聽,圍一圈人,也不打擾他。他知道他們來了,卻視若無物,仍然自言自語。他講故事只是講給自己聽的。講到好笑處,大伙會笑,或冷不丁喊一聲好。王先生就訓斥說,嚷什么!一個個大字不識,亂笑。好笑嗎?眾人也不生氣,還是笑。有人喊,王先生,趕明兒請你吃大鯉魚!王先生說,欺我捕不到鯉魚嗎?我會捕到的。那人說,你捕不到的,你船太小,去不了河中心。鯉魚不到岸邊來,你在岸邊只能撈點小魚小蝦。王先生說,知道鯉魚為何不到岸邊來嗎?眾人互相瞅瞅,這還真不知道,于是都搖頭。王先生說,全是蠢人!你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知道皇宮嗎?眾人又搖頭。王先生說,皇宮里天子上殿,只走中間那條道。那叫王道。一眾文武大臣只能走兩邊旁道。這大河也是一樣,魚有魚路,蝦有蝦路,這里說的魚就是鯉魚。大河中心就是王道,而鯉魚是魚中之王,所以不會走岸邊。自古有魚化龍、鯉魚跳龍門之說,說的都是黃河鯉魚。鯉魚體形美健,尾鰭金光閃閃,前有兩對須子,虎虎有王者之氣。古人說,過而為龍,唯鯉或然,就是這意思。眾人就“噢”了一聲,好像明白了。王先生說,你們“噢”個屁,關(guān)于鯉魚的傳說還多著呢,比如傳書,比如富余,比如多子。自古以來,世人凡以魚寄情的都是指鯉魚。別的魚雖然也有進入詩文的,但多是作為美味被贊美,比如“桃花流水鱖魚肥”,比如“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比如“揚州鮮筍趁鰣魚”……算了,說了你們也不懂。反正唯有鯉魚進入禮儀,賦予精神。你們懂嗎?眾人又搖頭。王先生說,你們懂什么?只知道吃,還要請我吃鯉魚,我有那么饞嗎?

但數(shù)日后,王先生還是駕著小船去了河中心,大概是想捕一條鯉魚。他說過他會捕到的。不料小船剛到河心就被浪打翻了。王先生不會水,掉到河里亂撲騰。等到大伙發(fā)現(xiàn)撈上來時,王先生已經(jīng)死了,鼻孔里都是沙子。

有漁民說,別看王先生說得一套套的,其實還是想吃鯉魚。鯉魚是那么好捕的嗎?咱們每年春天開河時,都會上供拜河拜魚王,從不見他磕頭。我看是鯉魚王生他氣呢,只是可惜了一肚子墨水。

老輩人說,大河里有一條巨鯉,是鯉魚之王,大河里所有鯉魚都是它的子孫。有說一條鯉魚之王能活百年,有說能活千年。死了,會有新的魚王出現(xiàn)。但極少有人能見到它。據(jù)說只有老八的爺爺見過,而且是兩次。但也只看到它深色的脊背,像一條倒扣的小船。當時,那條巨鯉在河心正往下游去,快如飛舟。數(shù)日后又看到它從下游過來,逆水而上,往上游去了。似乎是在巡河。能兩次見到魚王,肯定是一件大吉祥的事。但老八爺爺以下幾輩人,并沒有科舉入仕、飛黃騰達之類。倒是從此以后子孫眾多,人丁格外興旺。都說是魚王賜子。老八和父親兩輩人,都是兄弟姐妹十幾個。老八成人后,前妻為他生了三男二女,后來難產(chǎn)死了。老八再娶一女,每年都會生一胎,其中竟有六對是雙胞胎。除去病死、難產(chǎn)夭折的,合起來還有二十一個孩子。大伙常開他玩笑,說老八厲害,快趕上魚王撒子了。

這二十一個孩子是老八的驕傲,也是他的負擔,一條船養(yǎng)這么多家小,日子過得清苦。老八戒了酒,又戒了煙。這兩樣都不易戒,特別是漁民??衫习擞彩墙淞耍梢娝木狡?。別人打兩網(wǎng)魚,他得打三網(wǎng)、四網(wǎng)。每天傍晚翻過大堤走回草屋的時候,老八的腳步都顯得格外沉重。

經(jīng)年累月,他總是很累。

老八回到家,老婆正在門口喚雞。這女人又懷孕了,挺個大肚子也不肯閑著。看光景又是雙胞胎。她養(yǎng)了一群雞,有幾十只,倒不需要專門喂食,就是早晨趕到林子里吃蟲子吃草籽。這群雞白天一般不會走太遠,就在草屋周圍百十步之內(nèi)活動,下蛋也在林子里。老八女人每天要去林子里撿雞蛋,每次都能撿半籃子。那是她一天最高興的時候。除了把雞蛋賣了補貼家用,她舍不得給孩子們吃,自己就更舍不得。只在每次生孩子時吃一個雞蛋。就吃一個雞蛋。女人生完孩子吃雞蛋,主要還不是補身子,而是求孕的意思,寓意會繼續(xù)生下去。所以女人生完孩子,不論多少,雞蛋總要吃的。老八女人知道家窮,舍不得多吃,一枚蛋足夠。但她舍得給老八吃。老八每天從船上回來,晚飯總會有兩個雞蛋。有時老八也舍不得吃,就想拿給最小的孩子,女人會嚴厲制止,絕不允許孩子接受。時間一長,孩子們都習慣了:大大每天要吃兩個雞蛋。

這群雞是女人的寶貝,每晚喚回來時都要清點。野地里有獾、兔、土狼、野狗、黃鼠狼和蛇等,每當雞群被它們襲擊時,會咯啦啦亂叫炸群,女人聽到了就立即沖出屋子,摸個棍子趕過去驅(qū)趕保護:“啾啾啾啾!……”大聲而急切。就是這樣,每隔些日子還是會少一只雞。這讓她心疼不已。春天的一個傍晚,女人清點時發(fā)現(xiàn)一次少了兩只雞,一公一母。母雞是一只蘆花雞,才兩歲多,特別能下蛋,有時一天能下兩枚蛋。公雞是一只大紅公雞,脊背上有一片黑羽毛,足有七八斤重,特別兇猛。雖然還有幾只公雞,但都不是它的對手。斗架時展開翅膀一跳兩尺高,雙腿利爪和尖利的喙直撲對方,要不了幾個回合就斗得對手落荒而逃。毫無疑問,它是這群雞的首領(lǐng)。有一次,雞群又被襲擊,女人聽到驚叫急忙趕去,發(fā)現(xiàn)別的雞已四散奔逃,只有這只大紅公雞在和兩只狐貍對峙。大紅公雞穩(wěn)穩(wěn)站住,脖子伸出后,一圈羽毛奓起來,做俯沖狀,突然騰空躍起,閃電般撲向一只大狐貍。大狐貍也同時躍起,卻被大紅公雞搶先在臉上啄了一下,同時雙腿猛蹬,利爪抓過去,大狐貍躲閃不及,瞬間倒地,尖叫一聲,打個滾跑了。另一只小點的狐貍也趕緊逃走了。大紅公雞追了十幾步才停下,拍打一陣翅膀,威風凜凜地昂起頭,長長地叫了一聲:“喔!”女人看到這一幕,一時激動得熱淚盈眶,趕忙跑過去,抱起大紅公雞,看它受傷沒有,卻發(fā)現(xiàn)它兩腿爪子上還掛著狐貍的細毛,而嘴上除了細毛還有一點兒血跡。女人忙用衣袖為它抹去血跡,所幸雞嘴上并沒有傷。顯然是狐貍被它啄出了血。那一天,就是這一只大紅公雞和蘆花雞忽然不見了。女人真是心疼死了,趕忙抄起棍子去林子里找,找遍林子也沒有找到。老八回來聽說后也是心疼,提個馬燈又去找,還是沒有找到。第二天,老八沒去打魚,夫妻倆和孩子們分頭去找,找遍草屋周圍二三里的地方,終是沒有找到。老八斷定,兩只雞肯定是被兇猛的動物吃掉了。女人為此哭了一場。但一個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大紅公雞和蘆花母雞卻突然回來了,昂首闊步,身后還跟著十幾只毛茸茸的小雞!這可把一家人樂壞了。女人抱起公雞又抱母雞,哭著說,乖乖你們?nèi)ツ牧斯怨阅銈儧]死啊乖乖你們還認得家呀!哭著說著放下它們,又去抱一群小雞,一只一只捧起來放到衣襟里,又哭又笑。孩子們也在一旁又蹦又跳捉小雞,老八事后說,肯定是蘆花母雞想孵小雞了,天天到一個隱蔽的地方下蛋,攢夠一窩了就隱藏在那里開始孵化。這事當然瞞不過大紅公雞,它是雞王哎。它想到蘆花母雞孵化小雞很辛苦,要晝夜不停臥在雞蛋上,不僅孤單,還有危險,所以就去和它做伴了,不僅能保護蘆花母雞,還能為它找吃的。這一個多月,不但把小雞都孵出來,還養(yǎng)得能到處跑了,才領(lǐng)回家來。差不多就是這樣。別以為只是人有靈性,這河里的魚、地上的雞,萬物都有靈性呢!一家人感慨不已。

平時,女人傍晚把雞往家里趕,喚幾聲就回來了。今天卻太奇怪。好像受到什么驚擾,所有公雞母雞都飛到樹上去了。但似乎又不對,過去被黃鼠狼之類驚擾時,它們還會四處飛逃,一直驚叫不止。

今天卻安靜得很。

沒有一只雞叫喚,全都蔫頭耷腦的。連平時威風凜凜的那只大紅公雞也沒有了精氣神。它就蹲在一枝樹杈上,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仿佛被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

老八往樹上看了一陣,也很納悶。見女人還在喚雞,想讓它們下來,就說算了,讓它們待在樹上吧。老八仍沒想到,一場滔天大禍即將來臨。

這一夜,夫妻倆睡得都不安穩(wěn)。老八一直覺得胸悶,心口像壓了一塊巨石。上半夜,女人根本沒睡著,還開門出去兩趟,提著馬燈往樹上照,隱約能看到雞還在樹上,才漸漸安下心來。孩子們在屋里橫躺豎臥。家里沒那么多床,都睡在地鋪上,你壓著我,我壓著你,亂七八糟。今夜只大兒子大船沒回來,他平時也都睡在船上的,替父親看船。大船已長成一個精壯的后生,能替父親做很多事了。

黎明前,老八夫妻迷迷糊糊剛要睡去,黑夜里突然閃過一道白光,緊接著一聲巨響,猶如天崩地裂!

老八猛然驚醒,詐尸般坐起,突覺一股陰風撲面,就聽木門咔嚓一聲撲倒在地。

老八暴喝一聲:“誰!”

開始,他以為有人撞門。但這一剎那間,他突然意識到,是大河又一次崩堤!洪水山一樣壓過來,瞬間碾過草屋,呼嘯而去。

一家人幾乎全在睡夢中就被洪水卷走了,像卷走一窩螞蟻。

史載,這一年是清咸豐五年六月十八日。

傍晚,螃蟹走到一個村頭時,有點走不動了。他得找個地方睡一夜。轉(zhuǎn)頭看到不遠處兩個麥秸垛,心里一喜。就是它了。麥秸垛是他時常借宿的地方。他喜歡。說不定還能看一出好戲。

麥秸垛常常棲息著鄉(xiāng)村的浪漫。螃蟹就碰到過好多次男女偷情。大多是姑娘小伙子,也有中年男女,甚至還碰到過老年人。他藏在麥秸垛里偷窺,開始時不懂,不知他們在干什么,一時摟摟抱抱,一時親嘴,一時壓在麥草上,哼哼唧唧,歡快得很。見得多了,螃蟹漸漸明白了,也是耳熱心跳。那一刻,他會想起楊八姐。但他更多的還是被眼前的場景所吸引??粗粗?,又覺得好玩好笑。如果是明月夜,他會突然從麥秸垛里伸出一條腿。如果是漆黑的夜,他會突然學驢叫什么的。每一次都嚇得對方狼狽逃竄。有一次,把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男人嚇得心臟病發(fā)作,跑出沒幾步就跌倒了,再也沒有爬起來。他看到跑在前頭的女人,至多四十多歲,聽到老男人咕咚摔倒,只回頭張望一眼,提著褲子,轉(zhuǎn)臉逃走了。那一次,螃蟹學的是村長的聲音。

他并不認識這個村的村長,但他在這個村要過多次飯,經(jīng)常聽村長在大喇叭里講話,聲音有點尖細:“社員大伙們!……”螃蟹就把雙手卷成筒,也來了一句:“社員大伙們!……”沒想到把一個老頭嚇死了。螃蟹并沒有逃走。他知道接下來三天,老頭家人會出殯,招待前來吊喪的親朋,會擺席。這就有他吃的了。

果然,一連三天,螃蟹都去幫忙,刷盤洗碗,拉桌扛凳,提水燒火,忙得團團轉(zhuǎn)。當?shù)仫L俗,逢婚喪嫁娶,有乞丐上門討吃幫忙,是不能拒絕的。這也是一份善心。村里人當然不知道老頭是被螃蟹嚇死的。老頭家人也不知道。甚至沒弄清他怎么會死在麥秸垛前。村里不少人認識螃蟹,叫人口甜,又勤快,就由他忙前忙后,跟著幫辦們吃了三天席。雖說因為貧窮,席面也薄,沒什么肉,但起碼可以吃頓飽飯。事實上,螃蟹在外討飯多年,從不像別人那樣,只會上門乞討。他經(jīng)常打聽哪村有紅白喜事,只要打聽到了,一定會湊上去幫忙混吃。實在沒辦法了,他才會上門要吃的。

那天后晌,老頭安葬完畢,所有人都走了,只剩螃蟹孤零零一個人在荒野上。他趴到墳前,給老頭磕了一個頭,說老頭對不住了,不過你也真是太不正經(jīng),又膽小……哎,你家辦的席真差!一片肉也沒吃到。算了,我得走了。

有人遠遠看到他在墳前磕頭,回村還給人說這孩子仁義。

后來,螃蟹有半年多沒有去那個村莊討飯。

螃蟹圍著兩個麥秸垛轉(zhuǎn)了一圈。小麥秸垛還原封未動,大麥秸垛朝陽的方向被人掏了一個凹口,凹口處散亂著鋪了一層麥秸,有人在上頭滾壓過。螃蟹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次老頭被螃蟹嚇死在麥秸垛前,其實也有人會猜到的,只是沒人說破。因為凡能猜到的,都是去過的。

麥秸垛后頭是一條大路,不知通向哪里。他知道這里距魚王莊不遠了,至多幾十里路。他有點想老扁叔了。每次想得厲害了,就掏出懷里那張證明信看看。那是一張貧農(nóng)身份證明信,是老扁叔讓人給開的。就是靠著它,螃蟹走過無數(shù)地方,坐過輪船,扒過火車,即使被抓被收容,只要掏出證明就會放了他。這個天下是窮人的天下。

可他暫時還不想回魚王莊?;佤~王莊吃什么呢?再說,現(xiàn)在是冬天,季節(jié)不到,冰天雪地,又不能栽樹。

螃蟹決定先睡一覺再說。他從大麥秸垛凹口處,繼續(xù)往里掏。掏出一個洞,剛好容得下身體。又滑出來撒了一泡尿,轉(zhuǎn)身鉆進洞里,雙腿在洞口撲騰一陣,用腳從周圍扒拉掉一些麥秸,虛虛地掩住洞口,然后趴倒身子,讓自己盡量舒服一點兒。他喜歡趴著睡,這也是經(jīng)常在麥秸垛里睡覺得到的經(jīng)驗。有一次睡麥秸垛,不知怎么回事,半夜里麥秸垛塌了,一下把他壓在下面,沒一點兒空間。當時他是面朝上睡的,胸口被麥秸垛壓住,透不過氣來,眼看就要被悶死。螃蟹當然不想死。他情急之下,向麥秸縫隙里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使勁扭動轉(zhuǎn)身,一點點擰轉(zhuǎn),由面朝上變成面朝下。有脊背扛著上面塌下的麥秸垛,胸口壓力頓時減輕,雖然仍呼吸困難,畢竟能喘氣了。后來,螃蟹終于一點點拱了出來。從此,他每次再睡麥秸垛,都會趴下睡,睡前會在頭下位置扒出一個小洞,便于喘氣。

麥秸垛里真是暖和,渾身都在解凍,大腿麻酥酥的,光想笑。草窩里彌漫著麥秸發(fā)酵的氣息,有點酒味。不大會兒,他就醉醺醺地睡沉了。

大約從后半夜開始,下雪了。

沿老黃河殘堤刮來的北風卷著雪粒,沙啦沙啦打在草垛上,一部分落到麥秸縫隙里,大部分又滾落下去。草垛像鑲了一圈又一圈銀邊。草垛旁邊的小溝漸漸存滿了白色的雪,只是后頭的大路依然光溜溜的,雪粒還來不及停留,如鞭的長風便兇狠地抽過來,被打落到別處去了。

之后,雪粒變成雪花,漫天飄舞。

風似乎也停了。

整個世界靜如荒漠,遠處的村莊一派死寂,連一聲狗叫也聽不到。

大地好像凝固了。真冷。

螃蟹卻睡得熱氣騰騰。他舒舒服服側(cè)轉(zhuǎn)身,忽然醒過來,往頭上擼了一把,一擼一把汗?!聊阃鯇O!這比龍床還暖和。

外頭有動靜!

天到啥時候了?不知道。麥秸垛沒有窗戶。外頭下雪,他也不知道。只知道這一覺睡得很沉。白天走了幾十里路,又和人打了一架,實在太累了。螃蟹很少和人打架的,這么多年只有挨揍的份兒。老扁叔囑咐過,別在外頭惹事,有人欺負時就忍著,忍不住了就走開,咱們是去討飯的,求人家。再說,真要打起來,沒人幫著會吃虧。螃蟹也一直這么做的,沒少受氣,也沒少挨打。多是一些少年欺負他。他忍著。他沒把那些小屁孩放在眼里。但如果是大人欺負他,螃蟹就一定反抗。別人打他一巴掌,他會撂對方一磚頭,反正摸到什么是什么。有一次,他甚至搶到一把鐮刀,追著那個踢了他一腳的大人狂砍。那家伙嚇得轉(zhuǎn)身就逃。昨天和人打架,也是對方挑釁。那是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少年,外號叫長腿。是五岔口的人。三年前,長腿就結(jié)伙欺負過他。當時螃蟹沒理他。這次又碰上了。長腿和他偶然在一條鄉(xiāng)間小路碰上,螃蟹一眼就認出他了,懶得理他,就側(cè)過身子讓他先走。這本是禮讓,不想長腿認為螃蟹怕他,經(jīng)過身旁時,用膀子一扛,把螃蟹扛到路邊小溝里,弄得一身泥水,然后吹著口哨走了,頭也不回。螃蟹從溝里爬起身,沖過去猛地彎腰抱住他一雙大長腿,將對方摔倒在地。大長腿沒想到螃蟹敢襲擊自己,翻身爬起來說,小要飯的你敢摔我!螃蟹也不吭氣,一頭又撞上去,把長腿撞個四蹄朝天,接著一個餓虎撲食,摁住長腿就是幾拳頭。長腿不甘示弱,伸手抱住螃蟹腦袋,兩人在地上翻滾扭打在一起。長腿身長體瘦,個頭占便宜。螃蟹比他矮半個頭,可螃蟹敦實,雖說時常半饑不飽,但他長年奔波,四肢有力。兩人打得難分難解,口鼻都流出血來,誰也不肯住手。打架的地方在野外,又沒個拉架的。兩人就不停手,一直打到筋疲力竭,呼呼喘著氣,癱坐在地上不能動。兩人用目光對峙了一陣,還是長腿避開目光先離開了。臨走時他沖螃蟹恨恨地說,咱們沒完!螃蟹眼皮眨了一下,沒說話。顯然,長腿心里很受傷。螃蟹卻沒當回事。以前挨揍都不當回事,這次還揍了對方,應(yīng)當是一次勝利。

外頭真的有動靜!

車轱轆咯噔咯噔響,人喊馬嘶,腳步雜沓。過隊伍嗎?螃蟹打個哈欠,想接著睡。昨天打那一架消耗了太多的體力。天兵天將下凡,和老子有啥關(guān)系。剛合上眼,又憋不住好奇。夜間過隊伍一定很神秘,說不定能看到大炮。有一次扒火車,就在火車上看到了大炮,用厚厚的帆布蓋著。他剛掀開看了一眼,就被一個戰(zhàn)士揪住了。好在他有貧農(nóng)證,被一個年長的解放軍訓一頓,就把他放了,臨走時還送了他兩個白饅頭。這次過隊伍會有大炮嗎?想了想,就往外拱。使勁拱,拱得麥秸垛亂顫,卻拱不出來。挨黑拱進來時,沒這么費勁呀,咋就拱不動呢?肯定哪里不對頭。他趴下來摸摸腦門,這才記起拱錯了方向。頭晚拱進麥秸垛是頭朝里腳在外,洞口在屁股那邊。現(xiàn)在要拱出去,就得調(diào)轉(zhuǎn)身子,或者往后出溜??墒窃邴溄斩饫锸菬o法轉(zhuǎn)身的,窄窄的一個洞,沒那么大空間。昨晚咋不調(diào)整好方向就睡了呢?還是太累,睡得匆忙了?,F(xiàn)在只能往后出溜著退出去??赏顺鋈ニ坪跤痔唵瘟艘稽c兒。就是說,拱了半天白拱了?!聊阃鯇O,老子就這么個拱法——一直朝前,拱個通道出去!不信麥秸垛有地球大。楊八姐說地球是圓的。我不信。怎么會是圓的呢?我從七歲出來要飯,去的地方多啦,沒看出哪里是圓的。楊八姐笑了,咯咯的,說你懂個屁!地球當然是圓的。好好好,你說圓的就是圓的,咋個圓法?像你的奶子那么圓嗎?八姐,你的奶子可真圓,一走路還直動彈……話沒說完,楊八姐就摑來一巴掌,再胡說就打死你!可你打得并不疼,就像在我臉上摸了一把,手掌軟乎乎熱乎乎的。還笑,還臉紅,露出一嘴白牙,眉也揚起來。我知道你沒真生氣,你真生氣不是這樣的,不是,我見過。八姐你知道嗎?我也想摸你的臉,就摸一下也行啊。我已經(jīng)三年沒摸你臉了。三年前,我只有十二歲,還是老扁叔告訴我的。那時候,我不想摸你的臉,哪里都不想摸。你老讓我摸,拿起我的手,摸你的臉,摸你的耳朵,摸你的奶子。摸到你奶子的時候,嚇我一跳,像被燙了一下。正要拿開,被你兩只手按住了,死死按在你胸口上,還仰起頭瞇著眼哼哼了一陣子。那時候我不懂你怎么了,是很舒服還是很難受,好像是又舒服又難受。后來你松開我的手,流淚了。再后來你又瞪著眼叮囑我,螃蟹你可不能對外人說,打死也別說,你要說出去就再不理你了!聽見沒有?我說聽見了。你一下又擰住我耳朵,說保證不說!我說保證不說!你猛一使勁,說打死不說!我哎喲一聲說打死不說!你放開我耳朵,又輕輕胡嚕一下我的頭,說這才是好孩子,以后我還讓你摸,還會教你識字。我說識字就算了,我已經(jīng)認識幾百個字,差不多就夠了。我說八姐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對人說的。后來,我遵守了咱們的約定,從來沒給人說過。有一次,一個外號叫破褲子的家伙,帶了幾個男人把我捉進一個小黑屋,七手八腳倒吊在梁上,說螃蟹問啥你老實回答就放你下來。那幾個男人你都認識的,他們時常去你的茶館騷擾你。我不知道他們要問什么,就憋紅了臉說你們快問,我知道的一定說。他們就問我是不是和你睡過一張床上,是不是你摟住我睡的,是不是見過你光身子,是不是吃過你奶子,是不是……反正什么下流話都問了。我當時就知道壞了,落到這幾個家伙手里,沒有好果子吃。如果照實回答,就違背了我的諾言;如果不老實回答,就一定會挨揍。我想了想還是挨揍吧,反正不是第一回挨揍,我還是挺耐揍的。他們問完了要我回答,我說放下來我就回答,這么倒吊著太難受,好像一身血都聚到腦袋上了,漲得頭疼。他們說你回答了才放你下來。我一再哀求放我下來,他們哈哈大笑,就是不放。我就罵他們了,說×你王孫!占不到八姐便宜,折騰我一個要飯的,丟人不?那個叫破褲子的家伙就扇了我一個耳光,一耳光就打出血來,血從鼻子里流出來,頭上血太多了。然后又逼著我說。我說×你王孫,打死我都不會說的,你們打吧!我是貧農(nóng),你們敢打貧農(nóng),上級會法辦你們!他們都笑起來,說老子還是雇農(nóng)呢,不說還打!接著又扇我耳光,左一下右一下,噼啪噼啪,又重又響亮,鼻孔里血就往下流了,邊打邊問,血流了一地。我索性啥也不說了,想憋住一口氣,讓血少流一點兒,我靠要飯生活,身上攢點血容易嗎?破褲子看我死不開口,就很惱怒,一拳打我臉上,一陣劇疼。我大叫起來,一張嘴掉出一顆門牙,噴出一口血。我真是恨死這幾個王八蛋了,竟然打掉我一顆牙!就又哭又罵,雙腳亂蹬。他們有點害怕了,一個人說破褲子別打了,快把他放下來吧,別弄出人命來。那個叫破褲子的家伙還要打,被另外的人拉住了,然后七手八腳地放下我來,又抬著扔到村外一條干河溝里,之后撒丫子全跑了。我躺在那里半天動彈不了,一雙腿又疼又麻,嘴里血沫子直涌。我勉強抬起手,摸摸牙齒,一顆門牙真的沒有了。那個王八蛋破褲子,我早晚要報復他,我沒那么好惹的。八姐,你說我夠意思吧,為了你的名譽,我遭了這么大的罪。后來見到你,我都沒告訴你。還是你發(fā)現(xiàn)我少了一顆門牙,問我怎么回事,我才說是破褲子他們干的。當時你心疼得要命,那天晚上又讓我上了你的床,抓住我的手在你身上到處摸,還摸到了以前沒讓摸的地方,濕漉漉的,好像有很多水。那會兒我渾身都在發(fā)燙,想干點什么,卻不知道要干什么,想使勁也不知道怎么使勁。這時,你又把我拉到你身上,讓我吃你奶子。我咬住奶頭哭了。我不記得我吃過奶,從小沒有吃過,我見過別的孩子吃奶,特別饞,特別羨慕人家。現(xiàn)在終于吃住了,準確地說是咬住了。我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吃奶的,也許不對,因為我沒有吃到奶水,卻把你咬疼了。我能感覺到你哆嗦得厲害,你抽風一樣全身都在抖動,可你沒有推開我。這時我又覺得不是吃奶這么簡單了,前頭沒有吃上奶水,下頭卻動起來了,感覺像一根棒子。你肯定感覺到了,你先是愣了一下,由那根棒子亂戳,卻突然叫了一聲,閃電般把兩只手伸下去,一手抓住棒子,一手捂住自己,說這不行不行!然后一扭身把我摔下了床,接著就嗚嗚哭起來。我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一切不都是你讓我做的嗎?你到底啥意思?究竟是同意還是不同意?那晚我重又爬上床,坐在床頭不敢躺下,我怕惹你傷心,到底還是讓你傷心了??晌艺娴牟恢厘e在哪里了。終于,你停止了哭泣,坐起身,披上衣裳,伸手把我輕輕攬住,在黑暗中悄悄說,螃蟹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怪我自己。我們不能做那事,真的不能,你還是個孩子,要是那樣就是我在犯罪。一切都是我不好,太難熬了。也許……過幾年……過幾年吧,等你長大了,我教你怎么做。八姐,那天晚上,我真的一切都不明白,不明白你做的事,也不明白你說的話。現(xiàn)在不同了。我已經(jīng)十五歲,長年齡了,長個頭了,也長見識了。我什么都懂了,不僅在很多麥秸垛長了見識,還偷看過男人女人睡覺。×他王孫,原來是這么回事!這種事說半天說不明白,一看就全懂了。八姐,現(xiàn)在不用你教了,我懂得怎么做了。今晚在麥秸垛,我就先拱你的地球,拱你圓圓的白地球,感覺差不多,也是熱乎乎的、軟乎乎的,也是一顫一顫的。

螃蟹來了精神。這回他已經(jīng)完全從睡夢中醒來,只是有點晨勃,晨勃讓他更加沖動。他像一條發(fā)情的小公狗,瘋狂地在里頭撞來撞去,麥秸垛搖晃得更厲害了。他已經(jīng)忘記了方向,也忘記了外頭的動靜,只是忘情地拱他心中的地球。麥草軟柔柔的,頭臉觸碰之處,都有一種麻酥的感覺,一種發(fā)泄的快感。他覺得自己就是在楊八姐溫暖的懷抱里。八姐,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到你了。你還不知道,那年離開你以后,我回了一趟魚王莊。魚王莊還是那么荒涼,村里還是一些老人、病人和更小的孩子。能出去的都出去了。老扁叔和梅子姑姑一直守著他們,守著大片大片的沙荒地和頭年栽種的小樹苗,還有那個瘋掉的女人草兒。那是他老婆,已經(jīng)瘋了很多年。老扁叔全都守著。一條狗、一只貓,甚至一只老鼠,他都守著,因為它們是活物。魚王莊珍視一切活著的東西。

看起來,老扁叔很累,又黑又瘦,他的大扁腦袋顯得更扁了,像脖子上安了個蒲扇。只兩只小眼還是那么亮,爍爍地閃著光。那天,老扁叔見我回來了,高興得像個爹,像親爹,一把將我舉起來,就沖人喊快來看呀,螃蟹回來了!這小子長高了!后來就陸續(xù)圍上來一些老人和孩子,大伙都圍著我又說又笑又夸,問我在外頭咋樣,能不能要到吃的,外頭有沒有人欺負我。其實,魚王莊外出的每一個人回來,老扁叔和大伙都是這樣高興。別看他帶著大伙栽樹時像個惡霸,村里人回來時就完全是另一副樣子。只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到年底都回來清點人數(shù)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或者兩個、三個,他的臉就特別難看。他知道他們不會無緣無故不回來,更不會嫌棄魚王莊太窮不回來。這么多年,只有一個人是因為怕窮不回來的,別的都是因為餓死在外頭,或者出了意外事故再也回不來了。只要有一個人不回來,老扁叔就會親自或者派人外出去打聽尋找。他曾親自從河南、江西、新疆等地背回來十二具尸骨,然后埋在村外的沙丘上。

那次回到魚王莊,我只住了十多天,就又走了。那次,老扁叔鄭重交給我一個任務(wù),就是做他的聯(lián)絡(luò)員。他知道我膽大機靈,跑的地方多,就說螃蟹,叔給你派個差。我說派啥差,你可不能把我留下,我喜歡在外頭跑。老扁叔就笑了,說你以為我會留你在村里照顧那些老人呀,不是。有我和你梅子姑姑就夠了。我知道你喜歡在外頭跑,又機靈又膽大。你也不小了,十二歲了,應(yīng)當擔點事。當年羅成十二歲就掛帥印了呢。我要你做的事很簡單,就是留心打聽咱們魚王莊在外討飯、謀生的人,碰上了就問問情況,沒啥事呢,就不要和我聯(lián)系。如果有遇到大麻煩的,就趕緊給家里來封信。有緊急事情,就到郵電局發(fā)電報。說著掏出十塊錢,說你拿著,就用這個錢寫信打電報。我激動壞了,這么大的事,老扁叔居然交給我,他這是當大人使喚我呢。我沒要他的錢,我說老扁叔你小瞧我了,這點花費好解決,我不缺錢。老扁叔說你可不能偷人家錢。我說老扁叔你想哪兒去了,咱魚王莊的人能干這事嗎?后來,我就走了。那趟出來時,我是抖著肩膀出來的。我成了老扁叔的聯(lián)絡(luò)員!八姐,這三年沒回來見你,真想你了??晌乙呀?jīng)不是我自己了,我多忙啊。這三年幾乎跑遍全國,南到海南島,北到黑龍江,東到大海邊,西到大戈壁,凡是魚王莊人可能到的地方,我都去過。打聽到魚王莊的人,我就去看看他們,有的是一個人,有的是幾個人,都很難。能活著就行。這是咱們魚王莊的信條,這話是老扁叔說的。老扁叔最愛說的一句話是,在外頭再難,都得活著?;钪貋?!可是有的人卻再也不能活著回來了。我到哪里,都用信或者電報和老扁叔保持著聯(lián)系。我救過七次魚王莊人,每次都很驚險,三天三夜都說不完。生生死死,咱也見得多了。八姐,你要是有興趣,等見到你慢慢說。我這會兒最想做的事,還是拱你的圓圓的地球!

拱啊拱啊!

麥秸垛一直在搖晃。

外頭的隊伍看不到頭,老牛車、馬拉車、手推車,人們挑著條筐、繩子,扛著鐵锨,一直往前走,很少有人說話。這是一支民工隊伍,看樣子是去挖河的。

一簇人在麥秸垛前站住了。

夜色朦朧中,他們發(fā)現(xiàn)這個巨大的麥秸垛在動彈,在搖晃,緊一陣慢一陣。

這太奇怪了。甚至有點恐怖。

站在前頭的是五岔口民兵營營長姜冬生。他是這支民工隊伍的頭兒,右腿有點瘸,在朝鮮打過幾年仗,膽子很大。他并不相信有鬼。先是懷疑地震,可是不對,另一個麥秸垛怎么不晃呢?腳下也沒動靜,站得穩(wěn)穩(wěn)的。于是斷定麥秸垛里有一頭野豬在拱,就從身后取下槍。這是一支三八大蓋。這支槍是他在朝鮮打仗時用的,他用這支槍打死過美國人、英國人、土耳其人,打死很多,立下大功,得到過英雄勛章。復員時,部隊把這支槍獎勵給他了,可以帶回家。這是他的榮譽,走到哪里都背在身上。睡覺時就放在床頭,沒事時就坐在門口擦槍。

麥秸垛又一陣猛烈搖晃,幾個人驚叫起來:“快看,要倒了!”說著就散開了。

姜冬生把槍抓在手里,嘩啦一聲把子彈推上膛,指向麥秸垛,只要野豬一露頭,就開槍射擊。民兵營營長槍法準,在黃河灘上打死過野豬、狐貍,也打死過野兔之類。他估計,這頭豬起碼有兩百斤,不然不能把這么大麥秸垛拱成這樣。他對身后的民工說,閃開!這下有肉吃啦,拉到工地上給大伙解饞!有人舔舔嘴唇,說半年沒吃肉了。

七八雙眼睛直直盯著麥秸垛。

這時,姜冬生的心情是放松的、愉快的。他已經(jīng)十幾天沒放槍了,連手指頭都饞。他要在民工面前,近距離展示一下自己的槍法,不僅快,而且準。他知道野豬是很兇猛的,一槍不中,不僅會逃掉,弄不好還會傷人。他必須在野豬拱出頭的一剎那摟動扳機,一槍斃命。

突然,隨著麥秸垛一陣劇烈搖晃,一個黑影從里頭躥出來。姜冬生在摟動扳機前的瞬間,猛然發(fā)現(xiàn)不像野豬,但食指已壓了下去,電光石火之間,他把槍口抬了一下:“砰!”一顆子彈射出去,打在距螃蟹腦袋二指近的地方。螃蟹嚇得一聲尖叫,雙手抱頭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了,頭上身上全是麥草。

前頭正在行進的民工隊伍驟然聽到槍響,全停住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沒人喊停,大伙呆了一下,又繼續(xù)往前走。

姜冬生幾步?jīng)_上前,一腳踩住他頭,厲聲喝問:“什么鳥人!”

螃蟹忙答:“我,是我!螃蟹!”他嚇尿了,褲襠里又濕又熱。

姜冬生放開腳,彎腰問:“你是螃蟹?”

螃蟹翻過身,轉(zhuǎn)臉朝上:“是是,我是螃蟹!你是……姜營長?”

姜冬生打開手電照住他,真是螃蟹!頭上正熱氣直冒,便惱怒地踢了他一腳:“小王八羔子!我還以為是頭野豬,差點打死你!”他認識螃蟹,很多村莊的人都認識螃蟹,他是吃千家飯長大的。

螃蟹驚魂未定,也很氣惱,翻身坐起來:“你犯槍癮了咋的?我是螃蟹,不是野豬!”

姜冬生生氣道:“我寧愿你是頭野豬!打死了還能給我民工改善伙食。剛才幸虧老子反應(yīng)快,不然打死你。老子還得做檢討,弄不好會把我的槍收回去!”

螃蟹嘟囔道:“我的命還不如你的槍重要?”

姜冬生說:“還敢和我頂嘴?捆起來!”

立刻上來幾個民兵,按倒螃蟹就捆,眨眼間捆得像個粽子一樣。一股北風掃來,螃蟹打個寒戰(zhàn),一身汗水都涼下來,褲襠里冷冰冰的?!澳銈儭辽兜?!”他使勁掙扎著,什么也看不清。營長的手電仍照在他臉上。螃蟹瞇縫著眼,吃力地抬起頭:“我不偷不搶,拿我開啥心?”

姜冬生笑了,說:“開心!我看你才是窮開心,半夜三更拱麥秸垛,有力氣沒處使對吧?幾年不見,長成個兒了。這么著吧,跟我去挖大河,說不定能當個治河英雄呢!OK?”營長在朝鮮時,學過幾句英語,抓俘虜用的。回來后時不時蹦出一句,大家就很佩服。他最常說的一句英語是:“Don't move,lie down!”就是:“不許動,趴下!”他揍人時總叫人趴下,用皮帶抽。事后,挨揍的人說,今兒又讓營長用英語揍了一頓。

“我可不當英雄!”螃蟹被捆得雙手反剪,就搖了一下肩膀,“我不是你們五岔口的人,你不能抓我的差!”

“嗬!你倒有理?”營長慢慢從腰里抽出皮帶,“你不是俺們村上的人,為啥總來俺村要飯?”

“我是借飯!俺魚王莊給開了證明的,不信你看,證明信在我懷里,我是貧農(nóng)!”

營長知道他懷里有一張蓋有紅印的證明信。他們不知看過多少遍了。每次拿他開心,他總要一本正經(jīng)掏出來,證明信已經(jīng)皺巴破舊得不成樣子。“我不看,知道你是貧農(nóng)。你來借飯,俺們借你干活,這才公道。對吧,兒子!”

螃蟹是公共兒子,就像公共廁所一樣,只要高興,誰都可以這么叫他。

“我不去!”

營長說:“不去不行,這事由不得你!”

兩個民兵拉起螃蟹就走:“老老實實跟著,不然營長揍你!”

營長抽出皮帶在空中甩了一下:“唰!”

一股冷風在臉上閃過去,像一柄冰涼的劍。

螃蟹腦袋縮了一下。他知道營長真會用皮帶抽他。他見過他揍人。也是用皮帶抽。他腰上的皮帶也是從朝鮮帶來的。

就在這時,從前頭隊伍里跑過來一個人,正是那個外號叫長腿的少年。頭天剛和螃蟹打過一架。剛才在前頭聽說螃蟹被捉住了,趕緊跑過來。他還記著仇,大聲對營長說:“營長,你狠狠揍他!昨天他和我打架的,偷襲我,把我摔倒在地,弄了一身泥,還打了我很多拳頭。”

營長看著螃蟹,又看看長腿:“你是說螃蟹揍了你?”

長腿猶豫了一下,如果承認被螃蟹揍了,這么大個子有點丟人,但他還是“嗯”了一聲。他希望營長為他報仇。

不料,營長瞪著他說:“要是螃蟹揍了你,就說明你一定該揍!是你欺負人家的吧?”

長腿不吱聲了,局促地看了營長一眼,又低下頭。

營長暴喝一聲:“滾!”同時揚起皮帶。

長腿嚇得趕緊逃走了。

螃蟹看到這一幕,一直沒說話。他有點想跟營長去挖河了。反正也逃不脫。

營長收起皮帶,走近螃蟹,擠擠眼說:“兒子,跟我走,有你的虧吃嗎?挖大河累是累點,可飯也白吃。公家補助洋面,三天能吃一頓白發(fā)饃呢!”他真想讓螃蟹吃幾頓飽飯。小時候,他也要過飯,知道要飯的滋味。平時有乞丐上門要飯,他都會給。有時一碗飯剛端到門前,乞丐上門了,他就拿過乞丐的臟碗,把自己的一碗飯兜底倒進去。他心眼兒不錯,就是愛揍人。他有英雄癖。

螃蟹加入了浩浩蕩蕩的民工隊伍。

營長讓他拉一輛裝滿柴草木板棍子的膠輪平板車,足有幾百斤,是到工地上為民工架工棚用的。肩上的繩子勒得骨頭茬吱吱響。這時天已亮了。營長看他咬牙切齒的樣子,也不幫忙,只隨著走。一邊走一邊教導說,不學會干活哪行?總不能當一輩子乞丐。你們魚王莊那個老扁也是個渾蛋,騎匹瘦馬,像個將軍似的,我呸!有這樣的將軍嗎?一村子人撒出去要飯,全像大爺似的,不禍害人嗎?三個月前,我見到你們老扁時還說過他,他說俺魚王莊不是窮嘛,凈是沙灘,根本種不了莊稼。我說你們窮,別的村莊也好不到哪兒去,都在老黃河沿上。老扁說你們好歹還能收些糧食,俺們的人就是借點飯吃,以后會還你們,別那么小氣。我說老扁你太無恥了,明明是要飯,偏偏說借飯,還開在介紹信上。你們借飯有還的時候嗎?老扁說你放心,一輩子還不上兩輩子還,兩輩子還不上三輩子還,祖祖輩輩都記著。我說你這就是耍賴皮的話,沒個指望。老扁說咋沒指望,朱元璋曾經(jīng)是乞丐,后來還當皇上呢。你聽聽,螃蟹,你們這個老扁當?shù)氖裁垂菲ù彘L!

營長姜冬生對老扁一肚子意見,嘰里咕嚕說了半天,完全忘了螃蟹是個孩子,根本不會理會他說什么。事實上,螃蟹一聲不吭,心里卻在笑話他:你和老扁叔較量,早著呢。他暗中一直在想的是怎么逃走。先前在麥秸垛前,營長對長腿的訓斥讓他一時沖動,想跟營長去挖河,可現(xiàn)在一旦拉上平板車,才知道這活不是那么好干了。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上套,像一頭沒經(jīng)過調(diào)教的驢駒子。他真不甘心。他準備伺機逃跑。對于脫逃,螃蟹有足夠的經(jīng)驗。這么幾年,他曾好幾次身處險境、絕境,最終都逃了出來。這次被營長抓差,根本就不算什么。

在他看來,世界上沒有比乞丐更好的職業(yè)了。不用操心,不用干活,只要裝出一副可憐相,吃的穿的全要得來。現(xiàn)在身上的破棉襖、破棉褲全是要來的。只里頭那個護胸是偷來的。他戴了一副護胸,空蕩蕩吊在胸前,實際上就是一件半截緊身小褂子,是楊八姐的。這樣的護胸,楊八姐足有七八件。楊八姐穿衣本就講究,對于護胸好像又特別講究,每一件都會繡不同的花樣,牡丹、芍藥、桃花、干枝梅、柳枝兒、野草、蝴蝶什么的,繡什么像什么。螃蟹見她戴過,也見她繡過,繡起花來神態(tài)專注,兩只手上下翻飛,一根線穿來穿去。螃蟹都看得呆了。有一次說,八姐,這小衣服又不穿外頭,沒人看到,干嗎這么精細?八姐笑笑,說我不是穿給別人看的,就圖個自己舒服,自個兒美。螃蟹真是服了。八姐是個從外美到里的女人,連心也是美的。他崇拜八姐,喜歡八姐,連她身上的物件也喜歡。他偷拿了八姐一件護胸掛在脖子上,就能聞到八姐的氣息,感受到八姐的溫暖,心里就會熱乎乎的。

他永遠忘不了四年前早春那個夜晚。他要了一天的飯,跑了三個村莊,幾乎跑斷腿,也沒要到幾口吃的。晚上來到三岔口一個茶棚下睡著了。這里稍微能避點風寒。以前,他遠遠見到過這個茶棚,看到有個女人在這里賣大碗茶,有些來往的路人在這里歇歇腳,喝一碗茶??腿瞬⒉欢啵荛L時間才會有一個,螃蟹看到過幾次,但都沒走近過。他知道那不是自己去的地方。渴了找個水溝或坑塘,捧上水喝幾口就解決了。夜晚茶棚就沒人了,只一個用磚泥壘的土臺子,土臺子周圍有幾個樹樁木墩。螃蟹慢慢靠近,茶棚下的確沒有人。茶棚后頭是一個低矮的籬笆院墻,從院墻上可以看到三間草房,就是那個賣茶女人住的地方。螃蟹蜷縮在茶臺下的洞洞里,又冷又餓,但還是漸漸睡著了。一個十多歲的孩子,困意襲來時,什么也擋不住。天又下起小雨,雨水打在棚子上,發(fā)出嘭嘭啪啪的聲響,冷硬而單調(diào)。夜風并不大,氣溫卻一直在下降。螃蟹睡夢中一直在哆嗦,喉嚨里哼哼唧唧,像在夢囈,又像在呻吟。半夜里,院門突然悄悄打開了,一個黑影快步走過來,用手電在草棚里照了一下,發(fā)現(xiàn)了正拱在茶臺洞里發(fā)抖呻吟的螃蟹。黑影稍微有點吃驚,但還是毫不猶豫急步上前,彎腰從洞里扯出螃蟹,踉踉蹌蹌拉他進了院子又進了屋。楊八姐反身又關(guān)好院門屋門,一句話沒問,就脫下他已經(jīng)被打濕的棉襖棉褲,把他塞進自己熱乎乎的被窩。螃蟹暈暈乎乎,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來,楊八姐已把他緊緊摟在懷里,用滾燙的身體為他取暖。螃蟹像在夢中,拱在楊八姐懷里,淚水止不住地流。

從此,這個茶棚成了他的圣地,楊八姐成了他的親人。后來,他曾多次回憶,那天夜里,如果不是楊八姐,自己也許會被凍死。

相處一段時間后,他才發(fā)現(xiàn)楊八姐不僅是個善良溫柔的女人,也是個厲害的女人。有男人趁喝茶時碰一下她的奶子,或摸一下她的屁股,她會甩手一巴掌,又快又重?;蛘叨似鹨煌腴_水潑過去。夜間有男人敲門,楊八姐會在屋里說:“滾!”如果那人不識趣,繼續(xù)敲門,楊八姐會打著手電,拎一把明晃晃的菜刀,突然打開門說:“想進來呀?進來吧!”那人趕忙在黑暗中跑走了。那些男人只是想占她便宜,可不想鬧出人命。她不給那些男人任何機會。但在夜間睡覺時,螃蟹不止一次聽到楊八姐偷偷哭泣。她曾告訴螃蟹,她丈夫在監(jiān)獄里,但沒說犯了什么事。她在這里賣茶,其實不想賺什么錢,只是為了方便路人的,也給自己解個悶,有人說說話,不然一個人在這荒郊野外會瘋掉的。

一個如此漂亮的年輕女人單獨住在荒郊野外,危險還是經(jīng)常會發(fā)生。周圍村莊的男人都在議論她,都在等待第一個能睡她的人出現(xiàn)。但幾年過去了,沒有一個人能夠得手。那個叫破褲子的男人最想成為第一個吃天鵝肉的人。為此,他曾無數(shù)次去騷擾。一天夜里,他終于敲開了楊八姐的門,楊八姐握著一把菜刀請他進屋,威風凜凜的樣子。他沒有逃跑,警惕著進了屋??伤M屋的一剎那,還是看出了這個女人的驚慌,她大概沒想到他真敢進屋,或者沒想好進屋后怎么辦,真要用菜刀砍殺一個男人,她大概還沒這個膽量。就在楊八姐猶豫的當口,破褲子突然轉(zhuǎn)身,抓住她拿刀的手,一把奪了過去,扔出門外。楊八姐猝不及防,已被破褲子攔腰抱起,緊走幾步扔在床上,然后撲了上去。不料楊八姐一個翻滾,從枕下抽出一把匕首,朝著破褲子一陣亂刺。破褲子手上、胳膊上、大腿上連中數(shù)刀。如果說先前她手持菜刀時還有些膽怯和驚慌,現(xiàn)在則完全沒了猶豫,一刀刀扎下去時毫不手軟。破褲子連連躲閃著跳下床,奪門而逃。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瘋了,再不逃真會要他的命。螃蟹后來發(fā)現(xiàn),楊八姐的床上藏了四五把匕首,分布在床上的每個角落。就是說你把她按在床的任何地方,她都能抽出一把刀子來。

破褲子被刺了七八刀,血流了很多,好在沒有致命傷,當夜逃回家,一個多月沒有出門。后來,他告訴別人說,他差點就得手了。別人不信,說你這個潑皮無賴,也就吹吹牛罷了。破褲子是個光棍,平時凈干些下三爛的事。破褲子看別人不信,當即掀起衣服讓人看他傷疤,說這都是那個女人用刀扎的。眾人就嘲笑他,說你到底還是沒得手,還差點丟了命。破褲子恨恨地說,我會得手的!那次螃蟹被破褲子幾個人吊打,就在這件事之后。破褲子不甘心,一直在尋找機會。

楊八姐為了生活,會常年養(yǎng)一頭豬,從小豬養(yǎng)起,大約養(yǎng)一年半,長到兩百斤左右時賣掉,再買一頭小豬重新養(yǎng)。養(yǎng)豬就得割豬草,她沒有別的東西喂它。同時,她還養(yǎng)了兩只羊,一公一母,至少每年生一窩小羊,一窩能生兩三只,生下來就賣給供銷社,叫賣寒羊。盡快賣掉是為讓母羊恢復健康,好懷下一窩。楊八姐的豬是圈養(yǎng)的,是為了攢膘,一大早割來豬草喂。兩只青山羊是放養(yǎng)的,有時候八姐跟著看護,有時茶棚來客人了,就由兩只羊自己吃草,反正院前院后有不少草地,它們也認得家,傍晚會自己回來。但有一段時間,母羊在生完兩只小羊后,不僅不再懷孕了,還瘟頭瘟腦的,時常有驚恐之狀。開始時,楊八姐以為母羊生病了,可看來看去也看不出名堂,忽然有一天,一個放羊的老頭告訴楊八姐,說你的羊讓破褲子禍害了,光我看見就有七八次。楊八姐開始沒聽懂,說老人家他咋禍害我家的羊啦?老頭看著楊八姐,臉憋得發(fā)漲,還是沒說出來,一跺腳說畜生??!轉(zhuǎn)臉走了。楊八姐就犯了疑。之后一連幾天都把兩只羊放出去,自己躲在溝坎后偷偷觀察。那天午后,果然破褲子來了,觀察一下周圍沒什么人,就直奔兩只羊走去,一手抓住母羊,一手解下褲子……楊八姐離得不太遠,看得清清楚楚,她手持一把鐮刀,大喊一聲畜生!就躍出溝坎奔了過去。破褲子聽到了,回頭看是楊八姐手持一把鐮刀正飛奔而來,嚇得放下母羊,提著褲子就跑。楊八姐追了半里地,終是沒有追上。楊八姐累得喘吁吁,重新走回,抱住母羊就哭起來。

后來,楊八姐把兩只羊都送給那個放羊的老頭了。不是她嫌棄母羊,而是覺得自己保護不了它們。對那個王八蛋防不勝防啊。再說,把羊牽回家里,看到它們就會難過。她知道破褲子是沖她來的,在自己身上無法得逞,就拿她的羊當了替代品。她同樣知道,打她主意的不止破褲子一個人。他們像黑夜里的一群狼,已把她團團包圍,眼睛里閃著綠光,隨時會撲上來把自己撕碎。

其實,楊八姐最初來這里時,對這些陌生的男人曾經(jīng)很有好感。當時,這三間草房不知什么人廢棄的,只是房頂破了,有幾處漏雨,屋墻也有幾個破洞,到處漏風。她決定就在這里住下來。她已無處可去。天正好下著雨,她把隨身行李打開,躲在一個角落里住了幾個晚上,也弄清了哪里漏雨。白天,她割來一些干草,圍著屋子打轉(zhuǎn),想著怎么上到房頂把漏雨處修補一下。但沒有梯子沒法上房,而且她也不會修補,心里就很著急,盼著能有人幫助。沒想到還真來了人。這天下午,突然過來六七個男人,扛著梯子,擔著麥草、石灰,拎著鐵锨一應(yīng)工具,什么也沒問,什么也沒說,就分頭忙開了。和泥苫草,豎梯上房。至于這個女人是誰,從哪里來,為啥要住這里,全都沒有人問。事實上,古黃河兩岸荒僻空曠,歷來是落難、避難、逃難人落腳之地,他們見得多了。說不定這些人或這些人的祖輩也是這么來的。所以,他們不打聽,也不好奇,只要看見需要幫助的人,就一定出手相助。這幾個男人中,就有那個叫破褲子的家伙。他當時比誰都干得歡實,只是時不時偷看楊八姐一眼。這中間,又有幾個過路的男人也停下腳步,走過來幫忙。而且看起來,他們之間并不熟悉,顯然是周圍不同村莊的人。到天黑前,這幫素不相識的男人,不僅幫楊八姐修好了房頂、補好了墻洞,還幫她重新粉刷了屋內(nèi)墻壁,新砌了一個灶臺。第二天,他們又來了,拉來很多樹枝雜木,幫她圍了一個籬笆院子,然后一口熱水沒喝就走了。那時,楊八姐真是感激涕零。這也是她后來開茶棚方便路人的一個直接動因。她想回報那些陌生人。她沒想到自己會在這里碰到這么多好心的男人。她相信他們每一個人都心存善意,她同樣知道在這些心存善意的男人中,有幾個同時也存了非分之想。她是個女人,能從他們的表現(xiàn)和眼神中看得出來。那時,她并沒有什么反感,一個男人對一個年輕女人有隱秘的想法,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尤其當她在后來的日子里,一個人獨處荒野、寂寞難熬的時候,也會想要一個男人有力的懷抱,哪怕那是個陌生的男人。那時,她的內(nèi)心會更加寬容。但她終于還是拒絕了所有的男人。她知道這個口子不能開,欲望是會傳染的。如果讓他們知道這個女人愿意和一個陌生男人上床,他們會排成一溜長隊在門外等候,包括那些原本對她沒有非分之想的男人。那會是什么景象、什么后果?真是不堪設(shè)想!

事實證明,那些男人無盡的糾纏是多么可怕。破褲子居然對她的羊下手,更讓她沒有想到。于是更堅定了要守住自己的信念。楊八姐并不是為那個在監(jiān)獄的男人才守住自己的。她不知道值不值得為他守住什么,更不知道他的未來。她只是怕自己遇到更大的傷害,害怕無法預知的生活。生活已經(jīng)夠糟的了,她不想變得更糟。

但清苦和寂寞的日子畢竟太難熬了。她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盡頭。

螃蟹的出現(xiàn),讓楊八姐的生活有了些許活氣。

那天夜晚也是長夜難熬,輾轉(zhuǎn)無法入睡,聽到外頭斷斷續(xù)續(xù)的呻吟,才大著膽子開門救下他的。沒想到收留了一個精靈古怪。

她太喜歡他了。

她相信這是命中的緣分。

螃蟹知恩圖報。

有一段日子,每隔幾天,螃蟹就會回來一趟。每次回來,他都會背來半褡褳吃的,有爛窩頭、紅芋干、菜團子,還有糧食,什么都有。他把這些要飯吃剩的東西背回來,是讓她喂豬。能幫她一點兒也是好的。這對楊八姐的豬來說,幾乎就是過年,平日它吃的全是草。一日,螃蟹把背來的剩飯倒進豬槽,轉(zhuǎn)身就走。出了大門,無意間一回頭,見楊八姐趕開正在大吃大嚼的那頭花豬,彎腰從槽里揀出幾塊爛窩頭,用毛巾包起來,匆匆跑進屋去了。螃蟹明白了,也心酸了。這么好一個人兒,竟然和豬爭食,還不如我呢。從此以后,螃蟹再背來剩飯剩菜,就不往豬槽倒了。屋門前掛一只空籃子,是平時楊八姐割豬草用的。他取下來,把背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都倒進去。他知道楊八姐會去挑揀。可他裝作不知道,心里卻有點自豪。他覺得自己在養(yǎng)著楊八姐。

他本來可以有點積蓄。把要來的百家飯吃剩了,每天存起來曬干再賣給一戶人家養(yǎng)豬,就能得到一點兒錢,或一毛,或兩毛。久而久之,會是一筆可觀的收入。事實上,他也賣過。乞丐都是這么做的。莊戶人家都樂意買乞丐的東西,便宜。一位要飯的老太太,積蓄十年,居然給兒子蓋了三間瓦房。外人以為她發(fā)了橫財,其實不是。螃蟹認識那個老太太,有點邪惡,她去哪個村莊要飯時,就不許別的乞丐進村,只要看見了就罵,什么臟話都罵。你如果不走,她會跟著你,一路跟一路罵,讓你要不成飯。即使要成了,她也會呸呸往你碗里亂吐。別的乞丐只好走開。

在乞丐行里,螃蟹朋友很多,其中不少已經(jīng)洗手不干了。他們都有家,日積月累攢一筆錢,回家過日子去了。螃蟹沒打算攢錢。老家魚王莊沒任何親人,無牽無掛。隔些日子回去一趟,也是因為想念老扁叔和梅子姑姑了??催^他們,然后就住魚王廟里,那座廟離莊子還有幾里遠。那是他的祖居地。他祖上都是看廟的。后來,娘跑了,爹死了,他成了孤兒。他不愿意再看廟。廟里太冷清,又沒人供著,他就跑出來要飯了。一旦跑出那座廟,他才知道外頭的世界有多么大,多么美妙。

螃蟹是個快樂的小乞丐。他活得無憂無慮。

當然,要飯得厚著臉皮??赡樒ぶ祹讉€錢?肚皮才最當緊。上門討飯,甜甜地喊點什么,見人低三輩,一轉(zhuǎn)臉,我是你小爺!又撈回來啦。老扁叔說得對呢,人得活著,人得想開!那次外出討飯前開全村大會,男女老少一兩千人集合起來,老扁事先用掃帚蘸著石灰水,在墻上刷了幾個大字:“誓師大會!”

有識字的一念,會場一片笑聲,說村長你真會×蛋,要飯也能開誓師大會???會計捅捅老扁,說村長這不合適,太猖狂了。這讓王縣長知道,你會挨批評的。改一改吧。老扁說咋改?會計說,我看不如改成“異地謀生動員會”。老扁說還不是要飯!別遮遮掩掩了,要飯就是要飯,沒啥丟人的!在魚王莊,咱得給大伙說明白?,F(xiàn)在不是時興誓師大會嗎?還是叫誓師大會,多氣派!這叫壯行、壯膽、壯精神!魚王莊再窮,心氣不能泄了!對不?王縣長不是??湓蹅冇兄練鈫??至于到外地,過會兒開介紹信再另說。會計吃驚道:“還要開介紹信???”老扁說:“當然要開。還要以黨支部的名義開!”老扁是村長兼支部書記,因他從二十來歲就當村長,所以大伙平時還是習慣喊他村長。他也輕易不用支部書記或者黨支部的名義干什么事,一旦要用時就一定是特別重大的事情。

老扁兩個肩膀夾個扁頭,揮揮手讓大伙靜下來。這時已經(jīng)有人開始哭了。出外逃荒要飯,村長再怎么日弄,也是個傷心的事。老扁當然知道大伙的感受,但他不想讓大伙哭哭啼啼離開魚王莊。他想站在高處給大伙講話,做一些動員。可是左右看看,沒有可站的東西。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一個兩米多高的沙丘,于是吃驚道:“這里咋多出個沙丘?昨天還沒有呢!”這里風沙太大,沙丘時常滾動聚散,一夜之間進村堵門的事經(jīng)常發(fā)生。老扁當然知道,一村人都知道。老扁只是吃驚剛才沒注意到。老扁爬上沙丘,穩(wěn)穩(wěn)地站住了,用鷹隼一樣銳利的目光掃視一遍會場,揮了一下手,大聲說:“別像出老殯似的,哭啥哭!我腳下的沙丘告訴咱們,魚王莊不治住風沙,就永無出頭之日!治住風沙就得栽樹!想栽樹人就得活著!活著就得出去要飯!到這地步,沒啥丟人的!衣食足而知榮辱,臉皮不如肚皮當緊!人都有背時的時候,韓信受過胯下之辱,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十年,朱元璋也要過飯,后來都成了大氣候!我就不信咱魚王莊的日頭老黑著!這會兒誰給咱一個菜窩頭,就記他一份情。以后,咱們還種果樹呢,等魚王莊的果樹長起來,咱還他一筐鮮蘋果!挨村送,挨門送。開完這個會,都出去,都出去!走得動的都出去!能打工掙點錢的就掙點錢,不能掙錢的就要飯!只要不犯大法,干啥都行。以前大伙出去,村里支持不力,這次,我要動用大紅印了!大伙不要怕在外頭遇到麻煩,黨支部給開個證明信揣上!”

老扁講得理直氣壯,還給開證明信,大伙心里好受一點兒了。特別一些年輕人都盼著出去,不想在魚王莊等死,就有點摩拳擦掌的樣子。

老扁看見了,虎起臉說:“大伙記住了!不管你外出干啥,也不管你走多遠,到臘月里都一定趕回來,趕回魚王莊栽樹!大年初一開始,栽一春天樹,而后再出去。這是咱魚王莊的律令,誰都不能違反!否則,我扒了你的房子,從魚王莊除名!有人會嘀咕,除名就除名,魚王莊窮得兩個蛋碰得叮當響,沒啥留戀的,到外地落腳更好。渾蛋!告訴你,魚王莊的人只許村里除名,不能擅自脫離!凡擅自脫離不歸的,視為叛逃!我走遍天涯海角,也會把你緝拿歸案!魚王莊立村百年,都是四面八方自愿聚來的,自從我管事,只許進人,不許出人,這也是魚王莊的律令!大伙記住了嗎?”

會場上立即響應(yīng):“記住啦!記住啦!”

近兩千人的回應(yīng)如雷滾動。

老扁笑了,說這有點誓師大會的意思了。他知道魚王莊人雖然窮,但同命相憐,心還是齊的。

這時,會計已搬來一張三條腿的破桌子,上面鋪好紙墨,打開印盒。

老扁跳下沙丘,說:“開證明信吧!”

會計說:“村長,這信咋寫?”

老扁沉吟片刻,邊走邊口述:“茲證明我村社員某某某,是貧農(nóng)成分……忠厚老實……熱愛國家……反對蘇修和美帝……因生活困難,出外打工或借飯。請沿途鄉(xiāng)村……城鎮(zhèn)……車站碼頭……給予方便為盼。魚王莊黨支部。”

滿會場千把號人都在靜聽,聽著聽著哄笑起來。有人正在流淚,也都破涕為笑了。要飯成了借飯,還反對蘇修、美帝,冠冕堂皇開個信,老扁真會日弄人。但他們還是很感激老扁。不管遇多大事,這個家伙總會有辦法。

會計正寫著,忽然撂筆停下來,抬頭說:“村長,這么寫行嗎?都寫成忠厚老實什么的,問題不大,都寫成貧農(nóng)怕不妥?!闭f著往人群里掃了一眼。人群里坐著幾個地主富農(nóng)和他們的子女,聽到這話都低下頭。魚王莊向來貧窮,本沒有這號人的。這幾個地主富農(nóng)家庭都是之前逃來的,逃到這里被老扁收留了。他們都曾告訴老扁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是老扁警告他們,家庭成分的事,只我知道就行了,想在魚王莊待著,就不要再告訴任何人。這么些年,他們和魚王莊人一樣,全都破衣爛衫,面黃肌瘦。老扁向他們掃了一眼,突然沖會計發(fā)火:“你啰唆個屌!我剛才說了,都寫成貧農(nóng)!”

幾個地主富農(nóng)和他們的子女,聽到這話都慢慢抬起頭來,面露尷尬和感激的表情。

會場上響起一片掌聲。

連梅子都鼓掌了。

要說地主家庭,魚王莊真正夠格的就是梅子的家,而且稱得上大地主。梅子的爹梅三洞不僅曾擁有一兩萬畝土地、幾十個長工,還是一代名醫(yī),城里開著大藥房,賺錢無數(shù)。只是沒等到“土改”,梅三洞就死了,梅家的土地早已歸魚王莊。所以,梅家并沒有被劃為地主成分,嚴格講只能說曾是財主。梅子是梅三洞的女兒,一向高冷,不大和人打交道,凡事獨來獨往。她不曾在家產(chǎn)萬貫時飛揚跋扈,也從未在家道敗落后自卑自賤。梅子穿戴也和人不同,一向收拾得有點洋氣,一身青布褲褂,剪裁得體,上衣有點緊,勾勒出胸脯兩座丘。方圓臉略顯清瘦,白得像雪,兩眼有點凹,像兩潭深水,冷冷的。她很少對什么事表示態(tài)度。在一些公共場合,她幾乎就是個啞巴。當老扁讓會計把所有人都寫成貧農(nóng)時,她卻鼓掌了。當時螃蟹就在她旁邊,一邊鼓掌,一邊說梅子姑姑,大家為啥鼓掌?那時螃蟹還小,并不懂得鼓掌的含義,更不懂地主富農(nóng)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看到大伙都鼓掌,也就跟著鼓掌。梅子沒有回答他,卻摸了一下他的頭。

但這時,一個漢子站了起來,大聲說:“我反對!”

全場的掌聲都陸續(xù)停下了。大伙立刻把目光投向他。

此人叫泥鰍,之前曾長期跟著梅子的爺爺梅云游干事,后來在魚王莊為集體放羊。他和老扁歷來不睦。老扁做任何事,他幾乎都要反對,動不動就說:“我反對!”或者說:“我要告你!”

老扁直視著他:“你反對啥?”

泥鰍說:“我反對你把所有人都寫成貧農(nóng)!”

老扁環(huán)視一遍會場:“他們哪個不是貧農(nóng)?人都餓成這樣了,瘦得皮包骨,家里沒一粒糧食,還不是貧農(nóng)嗎?”

泥鰍說:“我是說成分!那幾戶逃來的人家,全是地主富農(nóng)成分!”

老扁說:“放屁!他們就是逃難的人家。魚王莊哪一家不是逃難來的?逃難來的都是地主富農(nóng)嗎?”

泥鰍說:“你別亂扯,我沒說別人,就說那幾家!”

老扁說:“你有憑據(jù)嗎?”

泥鰍說:“你應(yīng)當去調(diào)查!”

老扁說:“老子沒那工夫!我不管他們過去是什么,現(xiàn)在就是貧農(nóng)!”

泥鰍說:“我要去王縣長那里告你!你這是胡作非為!”

老扁說:“去吧去吧!告不贏我弄死你!”

老扁看會計還愣在那里,大聲說:“別理他!你只管開信,出了問題我負責!”看來,他并沒有把泥鰍放在眼里。

幾戶地主富農(nóng)和他們的子女都松了一口氣。其他人也松了一口氣,紛紛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塵土,擁到會計那里領(lǐng)證明信。

這時,就有許多人互相招呼:“牛四叔,你啥時走?讓我家花花跟你出去吧?”一個女人的聲音,手里正牽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

“抗戰(zhàn),咱們還是結(jié)伙走吧!”二十幾個小伙子呼啦圍上一個外表清瘦卻十分精神的后生。

抗戰(zhàn)說:“晚上到我家來,咱們商量商量去哪兒!”

“好嘞!”大伙一陣雀躍,仿佛是出征。

這時,一個叫魯明的后生看了他們一眼。抗戰(zhàn)就喊了一聲:“魯明!和俺們一塊走吧?”魯明搖搖頭,轉(zhuǎn)身走了。抗戰(zhàn)摸摸頭,自語道:“這家伙就是愛單干!”

那邊,兩個十七八歲的姑娘躲在一旁嘀咕,手拉著手,一個叫秋月,一個叫小菊。秋月是個豐滿的圓臉姑娘,個頭也高。小菊就瘦小一些,興奮而又膽怯的樣子。她拉著秋月的手說:“月姐,咱們還是結(jié)伴走吧,也好有個照應(yīng)。”她們從八九歲就經(jīng)常結(jié)伴外出要飯。秋月說:“昨天抗戰(zhàn)碰到我,問我愿不愿意跟他外出呢。”小菊一怔:“抗戰(zhàn)是不是想和你那個……就是喜歡你?你咋說?”就有點急。秋月笑道:“你急啥?我又沒答應(yīng)他。他說可能要帶一群男孩子一塊走。多不方便,連撒尿都得避著他們。他要是單獨帶我出去,說不定我會答應(yīng)?!毙【招φf:“你臉皮真厚,跟著他撒尿就不要避著啦?”秋月也捂嘴笑起來,說:“我會讓他轉(zhuǎn)過身去?!毙【照f:“你以為他會聽你的?抗戰(zhàn)犟著呢!”秋月說:“反正,我不會跟他走??箲?zhàn)就是喜歡當頭兒,一大幫男孩子一塊出去,我看他們干不了好事?!毙【粘泽@道:“你認為他們出去會干壞事?”秋月撇了一下嘴:“難說。在家有老扁叔管著,外出就是脫韁的野馬?!毙【赵囂街f:“今年,咱們……還是一塊出去?”秋月點點頭:“當然。我?guī)е??!毙【招α?,說:“太好了。月姐,不知為啥,小時候外出,啥都不怕。今年出去,心里老有點慌慌的,想三想四?!鼻镌抡f:“怕啥?往年沒有證明信都不怕,今年有了證明信帶身上,就更不怕了?!毙【胀掏掏峦抡f:“我是說,以前……咱們是小女孩,沒人注意。不知怎么搞的,今年就大半年時間,身體呼呼長,連奶子都長大了,怪嚇人的?,F(xiàn)在,咱們都……成大姑娘了……會不會碰上壞人……”秋月往自己胸前看了看,又看看小菊,小菊胸前沒自己大,卻也明顯鼓凸出來,就沉吟了一下,說:“咱們走前用布條把胸前勒緊,不讓人看出來?!毙【拯c點頭:“嗯。”秋月說:“身上再藏一把小刀子什么的?!毙【站o張起來:“藏刀子……干什么?”秋月說:“傻瓜!你不是怕碰上壞人嗎?碰上了就亮刀子!”小菊開始發(fā)抖:“我家沒有……小刀子,只有一把菜刀,還斷了半截?!鼻镌抡f:“納鞋底的錐子有吧?一把錐子也行!”小菊差點哭出來:“月姐……我害怕?!鼻镌乱幌氲秸f不定要和人拼刀子,也有點害怕,臉色就收緊了,想想又說:“要不,咱們和冉爺爺結(jié)伴吧。冉爺爺也要出去的?!毙【照f:“那怎么行?冉爺爺是個瞎子,咱們帶上他,會很麻煩的。”秋月說:“冉爺爺一只右眼還能看到一點兒,只是有點模糊,走路沒問題。況且,冉爺爺膽子大,打過日本人的。”小菊想了想,點點頭:“好!今晚咱們?nèi)ト綘敔敿遥瑔査覆辉敢飧蹅円粔K走。”

兩人正說著,螃蟹揚著證明信從人縫里鉆出來,高興得又蹦又跳。秋月喊道:“螃蟹!拿到信啦?跟我們走吧?”

螃蟹說:“我才不跟你們走!你們是女人,我是男人!”

秋月說:“螃蟹,你懂個屁!你知道啥是女人,啥是男人?”

螃蟹說:“你當我不懂?。慷字虻氖桥耍局虻氖悄腥?!”說著跑走了。

秋月和小菊都哈哈大笑起來。

梅子沒有去領(lǐng)證明信,正彎腰低頭在會場撿拾東西。一兩千人開會,每次散會,都會弄得狼藉一片。有小孩的衣服、鞋子、自造的玩具、小孩拉的屎,還有墊屁股的廢紙、磚頭塊。每次開完會,大家一哄散了,梅子都會收拾半天。把垃圾清除,把遺落有用的東西歸攏一堆,過會兒就有人來找。今天遺落地上的居然還有幾只大人的鞋子,都是單只,明顯是開會時脫一只鞋墊屁股的,散會時忙著去會計那里取證明信,起身就跑,連鞋子都忘了。沒人讓梅子收拾會場,但她每次都會收拾。她不能容忍臟亂。村子再窮,也不能臟亂。尤其夏天,狗羊雞糞,孩子大小便,都會招來蒼蠅,會傳染疾病。梅子一直擔負著村里老人孩子的護理工作,對衛(wèi)生格外看重。整個魚王莊就是因為梅子而變得干干凈凈。梅子也不向老扁提什么建議,她極少和他說話,見面也是冷個臉。她就是每天早起,拿一把掃帚一把锨,再拎個糞筐,在村里轉(zhuǎn)悠清掃。老扁看見了,咂咂嘴,如果沒有別的事,也回家拿個家伙,在村里到處打掃。兩人碰上了,梅子低著頭走開,老扁想說點什么都沒有機會。他知道梅子瞧不起他,知道梅子為什么事瞧不起他。已經(jīng)多少年了,他已經(jīng)習慣她對自己的冷淡和鄙視。他不怪她,自己做的事連自己都瞧不起,他愿意一輩子背負那個罪責。

梅子正打掃收拾會場,螃蟹跑過來,向她揚揚手里的證明信,說:“梅子姑姑,你也去開個證明信吧!”

梅子搖搖頭,說:“螃蟹,你哪天出去?走前到我家來一趟?!?

螃蟹說:“梅子姑姑,有啥事嗎?你盡管支使我!”

梅子說:“你來就知道了。”

三天后,螃蟹要走了。他沒忘了去梅子姑姑家。他喜歡梅子姑姑,又有點怕她。連泥鰍、老扁叔都怕她。他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磁滤J且驗樗龔膩聿恍??螃蟹不懂大人的事。可他敬佩梅子姑姑,她總在默默做事。他以為梅子姑姑要他幫著做什么事。那一年他只有九歲,九歲的螃蟹已經(jīng)很乖巧了。他沒想到,梅子姑姑并沒有讓他做任何事,卻送了他一雙新鞋和一個結(jié)實的布褡褳。褡褳可以搭在肩上,前后各有兩個口袋。口袋上還用紅線繡了“魚王莊”三個字。一雙鞋子穿在腳上正好。螃蟹高興地走了一圈,說梅子姑姑,你又沒量我的腳,咋就正好呢?梅子說不用量,我看一眼就行了。

螃蟹背著褡褳走了。他把那雙新鞋放在褡褳里,舍不得穿,赤著腳走了。

梅子一直送到村口,看著螃蟹小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茫?;臑┥?,眼睛里蓄滿的淚水終于滾落下來。

又起風了,剎那間黃塵蔽日,飛沙走石。

她真的無從猜測,今夜這個孩子會睡在哪里,會不會被沙塵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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