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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一章

1

客艙的旅客在日記上寫了一句模仿笛卡兒的話:“我感到不舒適,所以我是存在的。”這以后他坐在那里,拿著筆,再也想不出有什么好寫的了。船長穿著天主教神父穿的白法衣,正站在餐廳敞開的窗戶前邊讀每日祈禱書。就是在窗前也沒有什么風,船長的長長胡須并沒有飄擺。船上這兩個人單獨相處已經有十天了——所謂單獨,就是說不算船上的六名非洲籍水手和甲板上一打左右的旅客。輪船每在一個小村莊停泊一次,甲板上的旅客都更換一些人,但誰上誰下沒有一個人說得清。輪船是主教的私產,樣子像是行駛在密西西比河上的一艘破爛的明輪船,前樓高高聳起(十九世紀的輪船式樣),白漆斑駁脫落,早就需要重新油漆了。從餐廳的窗戶里,他們可以看到河道在船前面蜿蜒盤繞,旅客中的婦女坐在燒鍋爐用的木柴堆中間梳理頭發。

如果沒有變化就意味著寧靜,他們這樣像果仁似的被包裹在不舒適的硬殼中心,就確實在享受寧靜——河流狹窄到只有一百米寬,熱氣吞噬著他們;洗淋浴時從機器房里流出的水總是熱的;夜晚蚊蟲的滋擾和白天一群群翅膀倒背著、活像小噴氣式飛機似的采采蠅(輪船經過的最后一個村莊岸上豎著一個牌子,用三種文字警告人們說“昏睡病蔓延區。小心采采蠅”)。船長在讀每日祈禱書時,手里拿著一個蠅拍,每打死一只就把那小尸體舉起來叫這位房艙中的客人查看,嘴里念叨著“采采蠅”——這幾乎是兩個人交談的全部內容,因為誰也不會準確、流利地講對方的語言。

一天天就這樣過去了。每天清晨四點,這位旅客就被餐廳里圣鐘丁零零的聲音從夢中喚醒。他住在主教的房艙里,這間房艙有一個十字架、一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只蟑螂鉆來鉆去的衣櫥和一張圖片——圖片上是勾起他鄉愁的歐洲某地一座冰封雪蓋的教堂。再過一會兒,從這間房艙的窗戶后邊,他就可以看到做完了晨禱的人經過跳板走回家。他望著這些人爬上陡峭的河岸,消失在岸那邊的矮林里。他們一邊走一邊搖晃著手里的燈籠。零散的隊伍,很像他有一次住在新英格蘭一個村莊里看到的唱圣歌的人。五點鐘,船又啟動了。六點鐘,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開始和船長一起吃早飯。這以后的三個小時,在炎熱真正開始以前,是他們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我們這位房艙旅客發現,他居然能夠懷著半麻木的心情怡然自得地望著那卡其色的渾濁的湍流。他乘的這艘小輪船正以每小時三海里 1海里為1.852千米,3海里為5.556千米。——編者注的速度掙扎前進。安裝在圣壇和神圣家族 由孩童時期的耶穌、圣母瑪利亞和圣約瑟夫組成。——編者注下的輪船發動機,像一頭筋疲力盡的野獸一樣喘著氣,輪船尾部的大輪子拍擊著浪花。船雖然行駛得這樣緩慢,卻使出了全部力氣。每隔幾個小時,就有一個漁村映入眼簾。為了不受暴雨后河水的沖刷和水老鼠的嚙咬,房屋都建筑在高高的木樁上。時不時一個水手會大聲招呼一下船長,于是船長拿起槍來,瞄準岸上某個生物的跡象開一槍。在森林的藍綠色的濃蔭里,只有船長和水手的銳利目光才能分辨出哪里有一個小生物。他看見一條剛出生不久的小鱷魚正在一截倒在水中的樹干上曬太陽,一只魚鷹一動不動地在樹叢里尋覓著什么。到了九點鐘,炎熱真正開始。這時船長已經背完了每日的禱詞,或者開始擦槍,或者再打死幾只采采蠅。也有一些時候他坐在餐桌前邊,拿出一盒珠子,制造廉價的念珠串。

午飯以后,當森林在令人筋疲力盡的陽光下從船側悠悠地滑過去的時候,這兩個人都回到各自的房艙里。旅客即使把衣服全部脫光也熱得無法入睡,而且他無論如何也拿不定主意,是應該開著門窗通進一點兒氣流呢,還是應該把門窗關緊,不叫外邊的熱氣進來。輪船上沒有電風扇,他每次打一個盹兒,醒來時嘴里都又干又苦;淋浴水是溫的,只能去掉身上的泥污,一點兒也感覺不到涼爽。

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還可以享受一兩個小時的寧靜,這時他坐在下面的船橋上,看著當地非洲人在薄暮里準備晚飯。吸血蝙蝠吱吱叫著在樹林上空盤旋,蠟燭光閃閃爍爍,使他回憶起兒時圣體降福儀式的景象。正在做飯的廚師們的笑語聲在船橋間回蕩著,過了不多時候有人唱起歌來,但是歌詞他卻一個字也聽不懂。

吃晚飯的時候,為了讓舵手看清河岸與暗礁間的航道,他們必須關上餐廳的窗戶,拉緊窗簾。這時汽燈在這間小屋發出的熱氣簡直叫人無法忍受。為了盡量推遲上床的時間,他們玩一種名叫“421”的牌戲。兩人都一句話不說,像在表演一個啞劇儀式。船長每局必贏,倒好像他信仰的據說能呼風喚雨的上帝,在他擲骰子的時候也能施展神力袒護這位神父。

如果他們想要說些什么,這是他們用蹩腳的法語和蹩腳的佛拉芒語交談的唯一時刻,但是兩人的談話從來都不多。有一次旅客問道:“他們在唱什么,神父?唱的是什么歌?是情歌嗎?”

“不是,”船長說,“不是情歌。他們唱的只是一天內的所見所聞,什么他們在經過的一個村子買了幾只好鍋,到上游可以賣個好價錢啦這些事。當然了,他們在歌里也唱到你和我。他們管我叫作‘大拜物教徒’。”說完這句話,船長呵呵笑起來,沖著神圣家族和柜櫥頂上可以伸縮的圣壇點頭示意。船長的子彈和漁具都是收在這只柜櫥里的。他又在自己光著的胳臂上拍了一掌,打死一只蚊子,然后開口說:“蒙果語有一句格言:‘蚊子并不憐憫瘦人。’”

“他們唱我什么啦?”

“我想,他們現在正在唱呢。”他把骰子和籌碼收了起來,繼續說,“要不要我給你翻譯一下?他們唱的可不是恭維你的話。”

“好,請你給我翻譯翻譯。”

“‘這兒有一個白人,不是神父也不是醫生。他沒有留胡子。他來自遙遠的地方——我們不知道從哪兒來——也不告訴別人他要到哪兒去、為什么去。他很有錢,每天晚上都喝威士忌,香煙從不離口。可是他從不讓別人抽一支。’”

“我可真沒想到要讓他們抽煙。”

“當然了,”船長說,“你要到哪兒去我是知道的,可你也從來沒有對我說過,為什么要到那兒去。”

“公路都被大水沖斷了,現在我們走的是唯一可以通行的路。”

“我想知道的不是這個。”

每天晚上九點鐘左右,如果河道不夠寬,船只無法繼續航行的話,他們一般就靠岸停泊。有時候他們可以找到一只反扣在岸邊、已經開始糟朽的木船。下雨的時候,木船可以給形形色色的旅客避避雨。有兩天晚上,船長把他的一輛舊自行車弄到岸上,騎著它磕磕顛顛地駛過幽森的內陸。他每次都是到一個住在幾公里外的白人種植園主那里去,看一看他們有什么貨物要運。壟斷了這條河和一些支流運輸的是一家叫奧特拉柯的公司,船長不想讓這個公司刁難人。也有些時候,他們泊岸較早,會接待幾個不速之客。有一次登船的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這些人因為長期暴露在炎熱和潮濕中,皮膚好像生了白化病似的呈現出不健康的顏色。他們坐著一輛老舊的可以乘人也可以載貨的汽車,從茂密的雨季森林中駛了出來。男人在船上喝了一兩杯威士忌酒,和神父一起抱怨了一陣子奧特拉柯公司的木柴要價太高,又談論起離首都幾百公里以外發生暴亂的事。女人一言不發地坐著,握著孩子的手,目不轉睛地望著神圣家族的畫像。如果沒有歐洲籍的客人,也總有當地的一些老太婆到船上來。這些老太婆裹著頭巾,圍著非洲婦女的大袍子,衣服上鮮艷的色彩早已褪盡,就連上面的圖案——什么火柴盒啦,蘇打水瓶啦,電話機啦,以及其他白人日常生活中用的一些小玩意兒——也很難分辨出了。她們跪著蹭到小餐廳里面,在噼啪作響的汽燈下耐心地等待著,直到有人注意到她們。這時船長就向他船上的旅客做一個告罪的手勢,請他回到自己的房艙去,因為老婦人要向他做告解,外人是不能聽的。又一天就這么過去了。

2

一連好幾個早上,黃色的蝴蝶一直追逐著他們的小輪船。在駛出采采蠅地區之后,這是一個可喜的變化。天剛蒙蒙亮,河流仍然籠罩在一層像大蒸鍋里冒出的白色霧氣下面,黃蝴蝶已經飛落到他們的餐廳里了。晨霧散開了,他們看到岸上盛開著一排白色睡蓮,從一百米以外望去,這些花像是一大群天鵝。這里的河道比較開闊,除了汽船的輪子把河水攪渾的地方,整個河流呈現出白錫色。林木的綠色倒影好像不是從岸上投到水面,而像是透過一層薄薄的、透明的白錫從水底映現上來的。兩個站在獨木舟上的人,腿被影子拉長,看去像是在齊膝深的河里涉水。船上那位旅客說:“你看那邊,神父。這是不是可以向你解釋,為什么過去有人認為耶穌能在水面上行走?”但是船長這時正專心致志地對著睡蓮邊上的一只鷺鷥瞄準,并沒有回答旅客提出的問題。這位神父有著嗜殺癖,不論看到什么野生動物都要開槍,倒仿佛只有人類才有權利不遭橫殺似的。

六天以后,他們來到了一座給非洲人設立的天主教神學院。這座神學院高高矗立在土岸上,像一座用紅磚砌成的丑陋的大學。船長過去曾在這里教過希臘文,所以他們就在這里停泊過夜。這固然是為了叫船長有機會到岸上敘敘舊,但也是因為在這里買木柴比從奧特拉柯公司買便宜得多。木柴的裝船工作馬上開始——船上的鐘還沒有敲第二次,年輕的非洲神學院學生就已經在岸上列隊站好,把木柴一捆捆地運到甲板上來,這樣第二天一破曉輪船就可以起錨了。晚飯后傳教士都聚會在一間休息室里,只有船長一個人穿著法衣。神學院的人中,有一個蓄著整整齊齊的尖圓形絡腮胡的神父穿的是一件開領的卡其衫,這使得船上的那位旅客想起他在遠東認識的一位外籍兵團中的年輕軍官,這人性格魯莽、不遵守紀律,結果使自己做了無謂的(盡管是英勇的)犧牲。另一位神父的樣子活像一位大學經濟學教授,還有一位很可能會被認為是律師,此外還有一位像是個醫生。但當這些人拿起火柴棍當籌碼玩起一種簡單紙牌游戲時,卻個個沒有顧忌地哈哈大笑,為了一件小事就不無夸張地手舞足蹈——這暴露了這些人長期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已經變得天真且孩子氣了。那些被困在浮冰上的探險家,以及戰爭早已結束但仍長期作為戰俘被囚禁的人,就常常表現出這種幼稚和天真。他們把收音機打開,收聽晚間的新聞廣播。但這也只是出于一種習慣。多少年以前,由于他們早已記不清的某一動機,有人收聽廣播,這以后就成了慣例。現在收聽廣播純粹是一種模仿動作。他們對于歐洲的緊張形勢和內閣的更換并無興趣,對河那邊幾百公里外發生的騷亂也沒什么好奇心。那位旅客感到自己置身在這些人中間非常安全——他們絕不會向他提出什么不知深淺的問題。他又一次回憶起外籍志愿軍兵團。如果他是一個想逃避正義制裁的殺人犯,在這樣的地方是不會有人好奇地挑開他秘密的傷疤的。

雖然如此——他自己也說不上為什么——他們的笑聲叫他聽起來很不舒服,就像一個吵鬧的孩子或者一張爵士樂唱片那么刺激他的神經。他們對很多小事情——就連他從船上給他們帶來的一瓶威士忌酒,都高興得要命。這使他感到很惱火。那些同上帝結了婚的人,他想,也可能變成婆婆媽媽的人,這種婚姻同其他婚姻一樣單調起來。“愛”這個詞就像舉行彌撒儀式似的,意味著嘴唇與嘴唇的正式接觸,“萬福瑪利亞”同“親愛的”一樣,都是一封信開頭的客套稱謂。這種婚姻也同世俗的婚姻一樣,是被上帝和他們所共有的習慣與癖好所維系住的——上帝的癖好是受人頂禮膜拜,他們的癖好是膜拜別人,但都是有時有晌的,正像到了星期六晚上才在郊區擁抱一樣。

笑聲更高了,船長作弊被人發現了,于是傳教士們互相比賽著玩各種花招兒:偷當籌碼用的火柴棍,趁別人不注意把牌甩掉,故意叫錯牌……像小孩子做的大多數游戲似的,眼看這場牌戲就要以一場混亂而告終,沒準兒上床以前還得有人抹眼淚吧?旅客不耐煩地站起身來,離開他們,繞著這間凄冷的休息室兜了個圈子。墻上掛著新選的大主教的照片:一張像是個性格古怪的校長的面孔瞪著眼睛向下盯著他。一個巧克力色的餐具柜上放著幾本偵探小說,一摞教會出的刊物。他信手翻開一本,這本刊物使他想到中學出的校刊。一篇文章報道了在一個叫奧博柯的地方舉行的一場足球賽。另一篇是一位老校友寫的連載散文的第一篇,題目叫作《在歐洲度假》。一份墻歷上印著另外一個傳教團體的照片:傳教士的帶平臺的住宅,住宅旁邊照例是一座用不合適的磚石建筑起的丑陋的教堂。也許這是另外一個教派的傳教團。建筑物前面站著幾個神父,個個咧嘴大笑。旅客很想知道,他是從什么時候起開始像討厭臭味那樣討厭起笑聲來的。

他走到外面月光朦朧的暗夜里去。即使在夜里,空氣仍然是潮濕的,一和面頰接觸就化為細碎的雨珠。船的底層甲板上點著幾支蠟燭,高一點兒的地方一支火把在移動,清清楚楚地顯示出汽船停泊的位置。他轉身離開河流,在神學院教室后面發現了一條通向地理學家可能稱之為“非洲心臟”的土路。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借著月光和星光的指引,沿著這條路走了一小段。他聽見前面傳來音樂的聲音。他沿著這條路走進一個村子,又從另一端走出來。村子里的居民還沒有睡覺,也許因為這一天正好是滿月。如果是這樣,這些村民對月亮盈虧的注意可比他日記上的記載更確切。人們敲打著從傳教團撿來的空罐頭筒啊,沙丁魚罐頭啊,海因茲牌蠶豆罐頭啊,李子罐頭啊,什么都有,還有一個人正在彈奏自制的豎琴。一張張面孔從小火堆后面窺視著他。一個老太婆姿勢笨拙地跳著舞,一邊跳一邊拍擊著圍著一塊布袋的后胯。他又一次被這種天真的笑聲弄得心煩意亂。這些人并沒有笑他,他們只不過是彼此笑鬧。正像剛才在神學院的大休息室里一樣,他被遺棄在自己的天地內。在他的領域,笑聲好像是敵人的語言,他是無法聽懂的。這個村子非常貧窮:泥土棚子上的茅草屋頂因為鼠咬雨淋早已瘡痍累累了;婦女們腰上圍著裝白糖和糧食用的舊布袋。他看出來這里的居民是俾格莫依族人,是侏儒般的俾格米族人同別族人雜交的后裔。這些人并不是強大的敵人。他轉過身來,回到了神學院。

屋子已經空了,牌局早已散了,他走進自己的臥室。他已經習慣了汽船上狹小的房艙,如今置身于一間空曠的大房間里,不禁有一種無遮無蓋的感覺。房間只有一個洗臉盆架、一個水壺、一個面盆、幾只玻璃杯、一張椅子、一張架著蚊帳的窄床和擺在地板上的一瓶飲用水。一個神父敲了敲門,走了進來。這個人可能是神學院的院長。他對旅客說:“你還需要什么嗎?”

“不需要,我什么都不要了。”他差一點兒就加上一句,“這正是我的苦惱。”

院長向水壺里望了一下,看看水是否灌滿。“你會發現這里的水是黃的,”他說,“但是實際上卻很干凈。”他把肥皂盒的蓋子揭開,為了讓自己放心,確實沒有忘記放肥皂。肥皂盒里擺著一塊從沒有用過的橘紅色香皂。

“‘救生圈’牌的。”他不無驕傲地說。

“我小時候用過這個牌子,”旅客說,“后來就再也沒用過了。”

“很多人都說這種香皂可以防治痱子。可是我從來沒長過痱子。”

突然間,旅客發現他不能再什么心里話也不說了。他開口說:“我也沒長過。我什么病也沒得過。我早就不知道什么叫痛苦了。這些事也早就和我沒緣了。”

“也沒緣了?”

“跟其他的事物一樣。對我說來什么事都已經到了盡頭了。”

院長一點兒也沒感到好奇地向屋外走去,一邊走一邊說:“啊,好吧。你知道,痛苦是一種只要你需要,隨時就可以提供給你的東西。睡個好覺,我明天早晨五點鐘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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