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松動的“起點”
一
你沒有看見嗎,一切發生的事怎樣總是重新開始?那就不能是神的開始嗎?啊,開端的本身永遠是這般美麗!如果他是最完全的,那么渺小的事物在他以前就不應該存在嗎,以便他從豐滿與過剩中有所選擇?
——里爾克
任何一種歷史敘事都需要指認一個起點,起點本身即包含著敘述者的意圖與方法。所謂“另起”,并非用一個起點去置換另一個起點,用新的歷史敘事去推翻已有的歷史敘事;恰是要并置不同的起點,對勘歷史敘事的不同版本。
并置不同的起點,通過文本對勘重構歷史(history though textual criticism),是為了對抗“起源”的神話。按薩義德(Edward W. Said)的區分,“起源”(origin)掩蓋差異,是唯一的;“開端”(beginnings)凸顯差異,是復數的。“起源”是神學的、神秘的、有特權的;而“開端”是卑微的、人造的、不斷被檢驗的。[1]從單一的起源中可以“離析”出多重的開端。在歷史開端處發現的不是起源的同一性,而是種種人事的不一致、不協調。“開端”中隱伏著復數的起點、復數的歷史時間、復數的個體經驗,它有意挑戰“起源”的權威,不斷制造出另一個起點。
我對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研究,始于2008年。碩士論文《“新文化運動”發生考論》即處理新文化的“起點”及運動過程。現在回過頭去看,有點佩服自己當初的勇氣。事實上,自己并沒有能力重構五四新文化的總體圖景。當時的勇氣,可能源于確信自己找到了一個特別的入口。從這個入口進去,仿佛能窺見一點微光,由此辟出新的論述空間。
這個選題有一定的偶然性。據說中國現代文學研究有“一個中心”(五四運動),“兩個基本點”(周氏兄弟)。選題時不知道去哪兒找題目,索性從《魯迅全集》讀起。沒想到運氣不錯,《全集》第一卷還沒有翻過半,就瞥見《熱風·題記》中的一段話。魯迅說“五四”以后,之前譏笑、嘲罵《新青年》的人,“另起”了一個冠冕堂皇的名目,叫“新文化運動”,后來又把這個名目“反套”到《新青年》身上[2]。按魯迅的說法,《新青年》與當時所謂的“新文化運動”不是一回事。這有點違背文學史的常識,現代文學史一貫把《新青年》標記為新文化運動的起點,新文化運動不就是《新青年》同人提倡的,以北大為策源地的文化運動?
由魯迅《熱風·題記》里的這段話,我生出幾個疑問:
《新青年》提出的“文學革命”“思想革命”與當時所謂的“新文化運動”究竟是什么關系?魯迅之外,其他《新青年》同人怎么看“新文化運動”這個名目?
“新文化運動”這個詞是什么時候出現的?到底是誰的“發明”?
“新文化運動”這個名目如何被“反套”在《新青年》頭上?
碩士論文中隱含的方法論意識:一是對于語詞的時態的敏感,用現在進行時的“新文化運動”取代過去完成時的新文化運動;二是渾樸的過程的觀念,追問“五四”與“新文化”是如何“焊接”在一起的;三是傾聽不合時宜者的聲音,關注新文化的排斥機制及自我壓抑的面向。以語詞、過程、個體為支點,撬動固有的起點。
通過考察胡適、陳獨秀、周作人等關于“新文化運動”的表態,我發現,至少在1920年代前期,《新青年》同人普遍認為所謂“新文化運動”是在文學革命、思想革命之外“另起”的事業。“新文化運動”一詞出現在“五四”以后,即1919年下半年。這個詞的發明權,主要歸功于以梁啟超為首的研究系。
逐頁翻檢“五四”前后研究系掌控的北京《晨報》《國民公報》及上海《時事新報》,我得到的基本印象是,“新文化運動”表面上是作為政治運動的反題出現的,但骨子里是一種泛政治運動,承擔著為政黨政治造血、換血的功能。“五四”前后文化與政治的共生關系,構成一個莫比烏斯帶(M?bius strip)。當把正反面扭轉為一個單側曲面,其間存在一個“擰勁”。“五四”釋放出的社會能量及“新文化運動”的裂變,即隱藏在文化與政治這個“不二之面”構成的“莫比烏斯帶擰勁”當中。
重新翻看2008年撰寫的碩士論文,站得住腳的或許就是這篇論點的“起點”,即從魯迅《熱風·題記》里無意間發現的歷史縫隙。但寫論文光靠靈光一閃是遠遠不夠的,更重要的是用無可辯駁的證據說服別人。我當時沒有能力從這條縫隙深入進去,把從歷史現場拾得的碎片,拼成一幅新的圖景。
語文學家奧爾巴赫(Erich Auerbach)從方法論的意義上特別強調“起點”(a point of departure/Ansatzpunkt)之于歷史綜合的重要性[3]。他認為“起點”的發現多憑個人的直覺,因而基于內在視點的綜合歷史(a synthetic history-from-within)也只能寄希望于個人。“起點”好比是研究者掌控的“手柄”。一個別致的起點,足以撼動整個歷史圖景。光有總體史的抱負與輪廓是不夠的,必須沿著起點指示的路徑,尋求可以深描的現象。理想的起點應該既是具體而精準的,又具有向外輻射的潛力。對歷史概念的詞源學考辨,對經典文獻的拆解與重構,對個人前史的打撈與修復,都可以成為通向自內而外的歷史綜合的跳板。
二
可是那些久已逝去的人們,依然存在于我們的生命里,作為我們的稟賦,作為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為循環著的血液,作為從時代的深淵生發出來的姿態。
——里爾克
我寫完碩士論文后,仍舊沒有解決的困惑是:我們有沒有可能在“常態”下,純粹從學理的動機出發,憑借研究者有限的個人經驗,重新認識“五四”、認識“新文化”?此前關于“五四新文化”的敘事模式,都形成于歷史的危機時刻。成功的“改寫”,“勢”大于“理”。我們這代學院體制培養出來的“新青年”,連個人的故事都乏善可陳,怎能講好“新文化”從哪里來、往何處去這樣的宏大敘事?“歷史”對我個人而言,好像被縫合得嚴嚴實實。你很難動搖他人心中的定見,即便你用繡花針挑破一條縫,有可能由此撕開歷史圖景的一角。[4]
重述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發生史,困難之處還不在于歷史場景的還原。時至今日,我們完全有能力尋覓、堆積更多的歷史細節,把故事講得無比繁復、細膩。我感到真正的困難,恰在于胡適所謂的“價值重估”,如何回應中國當下的思想氛圍,重新檢討五四一代的立場,進而重估新文化的價值內核。沒有一個新的價值旨歸,大概只能復述或修補原有的敘事模式,不可能把新文化如何發生的故事講出什么大的新意來。[5]
“五四”可以說是中國現代文學的學科基石。長期以來這塊奠基石過于穩固,以致我們忽略了它的存在。當“五四”的歷史定位逐漸松動,變成一塊“滾石”時,既給學科帶來前所未有的思想危機,而在危機中或也蘊涵著自我更新的生機。
對現代文學研究者而言,圍繞“五四”的思想論辯,與其說是槍口一致對外的保衛戰,毋寧說是“今日之我”與“昔日之我”的較量。發言者需根據當下的社會氛圍,糾偏除弊,適時調整自家立場。現代文學研究者既是“五四”遺產的繼承人、保衛者、辯護士,也應直面“五四”近百年來的歷史后效,在與反對者、調和派的思想對壘中,將何謂“五四”重新問題化,從而生發出新的時代命題。
在專業領域內隱然有兩類“五四”言說,或將其視為歷史事件去勾描,或將其作為價值立場展開攻防戰。前者對“五四”的理解偏實體化,后者則試圖發現五四新文化運動中未實現的可能性、未兌現的口頭支票。所謂回到“五四”,不是回到過去,而是回到未來,去重溫五四人對中國未來、世界未來的想象與規劃。返回歷史現場,不僅是為了搜尋那些散佚的歷史細節,更是為了激活“五四”之于當下中國的思想功能。以“五四”為后視鏡(rear-view mirror)給未來導航,我們透過這個后視鏡審視現在,倒退著駛入未來。
在當代中國的主體建構過程中,傳統資源的復活固然重要,但離不開“五四”這一解毒劑。問題在如何創造性地轉化“五四”的思想遺產,而不是當“五四”好像從未發生過。當“五四”逐漸從歷史的光源變為黑洞,部分喪失其政治正確性時,恰是“五四”的精神遺產與當下中國發生化學反應、再度活化的契機。
[1]薩義德(Edward W. Said):《開端:意圖與方法》,章樂天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第10、16、34頁。
[2]魯迅:《熱風·題記》,作于1925年11月3日,《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292頁。
[3]Erich Auerbach, “Philology and Weltliteratur,”trans. by Maire and Edward Said, The Centennial Review, vol. 13, no. 1 (Winter 1969), pp. 1-17. 中譯本參見埃里希·奧爾巴赫:《語文學與世界文學》,靳成誠譯,《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2016年第1期。
[4]參見袁一丹:《繡花針與狼牙棒》,《文藝爭鳴》2018年第9期。
[5]程凱指出,對歷史細節及多樣性的還原,固然可以改變我們對“五四”的刻板印象,但缺乏對認識裝置的反思和整體史的抱負,會令細節堆積落入新意識形態的支配而不自覺。因此須充分認識到“五四”與當代中國的異質性,將“五四”作為思想操練的磨刀石,一塊粗糲的而非打磨得過分光滑的磨刀石。(《重返“危機時代”——一種通向五四的路徑》,《文藝爭鳴》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