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深冬，這是起更最難熬的日子，她的喘疾每在這個時候就發作地很厲害，夜里常常睡不好，盡管皇后已經盡可能將起更休息的地方用火爐烘的很暖正常人進去都要出身汗的程度，御醫過來看過好幾次，都說從小就身子弱，那次掉入未名湖更是把娘胎里的病根帶出來了，回天乏術。

皇后常在想，在皇宮里都咳的這么厲害，在陳府三年的日子，這孩子都在自我折磨嘛。

起更披好大氅，揣好暖手的小火爐，來到正殿，皇后正在為皇宮的宮燈設計畫圖，這是圣上的意思，每年元宵節宵禁都會往后推遲兩個時辰，而賞燈是全民同歡的娛樂活動，圣上會讓后妃與子女們設計宮燈，有些就在皇宮里掛起來，有些掛在城中與民同賞。

皇后看到起更進來，就叫明媼把炭盆燒旺點，皇后體質很好，其實一直為了遷就起更容忍著殿內的溫度，所以起更為了不麻煩皇后，除非重要的事，一般不在正殿久待，這次起更是來辭行的，快過年了，也應該回陳府和家人籌備過年的事。

皇后看著起更，起更雙手捧著一個銅碗，將其交給旁邊的明媼，明媼接過后放置在皇后的書案上，皇后疑惑地歪了歪頭，問“這是什么”？

起更難能可貴地沖著皇后露出了燦爛的笑容，“這是臣女送給皇后的新年禮物”，說罷還從懷中拿出一卷竹簡，交給了明媼。

皇后放下手中的筆，將銅碗湊近聞了聞，眼中突然流露出欣喜，這是藥酒的味道。

“起更知道娘娘喜歡飲酒，但我喝的藥酒實在過烈，所以我調整了其中的一些藥材，當然臣女能力有限，沒辦法讓藥性減輕的情況下不改變味道，相比之前可能沒有那么醇厚了，藥酒所需的藥材和配比都在竹簡中詳細記錄了?！?

皇后抿了一口，露出了贊許的神情，轉身對著明媼道：“你先下去吧，孤想單獨和起更說會話”。

明媼頷首告退，殿內的其他宮女也魚貫而出，關好了殿門。

兩個人突然陷入了長久的沉默，最后起更先打破了僵局，“皇后”。

“雖然你不太聰明，但應該也猜到了你來長秋宮不是偶然?！?

“……”

皇后你這么直白真的好嗎。

“你從一開始就不怕孤會對你有所圖謀？”

“皇后，其實臣女比您更怕這是一場夢，我怕我哪一天醒來，我看到的不是長秋宮里在我床旁燒得很旺的火爐，而是我原來不論是睜眼還是閉眼都是漆黑一片的水榭閣。我曾經也惶恐過，因為我不敢相信突然有人會對我這么好，而且還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可是就算皇后您真的有別的想法，鴻泥一般的我只能束手無策，在這巨大的權勢面前，任何道理和感情都無能為力?！?

“像我這般薄命之人，常年孤單，有朝一日嘗到了幸福的甜頭，是很難放手的，我看不到未來，那就先抓住當下的幸福吧，如果有一天皇后您因為別的原因拋棄了我，那臣女也唯有一死以報。”

“所以，皇后要跟臣女說的，是那年未名湖的事情吧。”

皇后一副“你果然猜到了的了然”又有“你還是猜到了的落寞”的復雜神情。

“臣女第一天剛來長秋宮，皇后讓我更衣，臣女身子瘦高，但曲裾的尺寸卻分毫不差，您跟臣女說的在街上偶遇的故事，事實上您應該不是偶遇，而是一直有在派人……監視臣女，偏殿的擺設像是早有準備似的。讓臣女聯想到未名湖的，是跟隨皇后保護左右的衛隊首領來拜見皇后時，臣女看見他的左手手背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疤，臣女隱約記得救我的那個人好像被堅冰劃傷了手。當然這一切只是臣女的猜測。”

“當年，圣上與孤率大軍到達未名湖，我們剛經歷了一場頗為殘酷的大戰，敵軍的主力也遭受了重創，他們糧倉和未名湖就隔著一片隱蔽性極強的山林，那時候一統天下的戰爭已經接近了尾聲，圣上為了一勞永逸不留后患，便決定親自帶領精銳越過山林和吳忌的大軍匯合在敵軍的糧倉，一舉摧毀糧倉，敵軍剩余的部隊看到大本營要被摧毀，定會趕來救援，這時就可以一網打盡?！?

“圣上為了萬無一失，又怕敵軍破釜沉舟要跟我們同歸于盡，便傳令陳懷的軍隊也啟程趕往糧倉，孤和郭嘉率領衛隊和傷兵暫時駐守未名湖，誰曾想，叛軍首領張巖知道大勢已去，不管不顧地棄糧倉不管，報復性地往未名湖而來，以我們的兵力應是抵擋不住，正好你阿父軍隊駐扎在附近，當張巖從我軍后頭進攻時，驚動了你阿父的軍隊，兩軍合力方才退敵，圣上去到糧倉之時發現敵軍的抵抗毫無阻力，接到探子軍報方知張巖向孤這邊來了，我們是來不及等到圣上來救援的?！?

皇后說完后沉默了半晌，起更知道這個故事還遠遠沒有結束。

“出事的那天是深夜，孤當時心想叛軍應該不會向未名湖而來，再不濟他可以逃向南邊，來未名湖對張巖并沒有任何益處，于是那天不小心……喝多了，偷偷出了帳篷就剩太子和郭嘉主持軍事，也不知怎么就來了未名湖……”。后面的話皇后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剩下的事起更自己就能還原了，她當時隨軍出征，仗著自己身負些許武藝，就一個人脫離軍隊，來到湖邊，看到好像有團黑影跌跌撞撞在冰面上移動，天很黑，起更不確定是不是人，便打算過去確認，那人如今看來應該是皇后，正當她準備扶她回去時，一顆流彈突然劃破漆黑的夜空，朝著皇后飛了過去，起更連忙趕過去推開皇后，那流彈的威力超乎起更預料，一下子把冰面炸出個大窟窿，爆破的沖擊力震傷了起更的左肩，炸開飛濺的冰碴硬生生割裂了起更的衣服，有一塊正好劃過她頸部，據后來救治她的醫士說，再劃得深一點便神醫在世也無能為力了，流彈產生的火花在這寒冬的深夜只有一瞬間，起更用槍桿的尾端將皇后頂了出去，冰面快速開裂起更就掉入了冰窟。

“原來那時候在耳邊響起來震天的廝殺聲是因為打起來了啊”，起更悠悠說了一句，“所以從那個時候開始您就已經在……監視我了嘛”。

“孤當時很想去看你一眼，奈何平叛后諸事纏身，孤身份特殊也不能出宮走動，故只能派人在陳府附近看護，保你周全?！?

“你病了很久，本想著你恢復過來后就會漸漸回歸正常，結果你生母突發惡疾過世了，本來就沒好全就更雪上加霜了?！?

“孤時常召見元夫人問你相關的情況”，起更心里咯噔一跳，“她總說身體的病可以慢慢養，但是你最大的問題是心病過重，自己過不了自己那關?！?

“你是一個很有主意的孩子，陳懷也說了一些以前的事，不管碰到什么委屈和困難你都能挺過去，這次給你足夠的時間你也一定能自己走出來，但是……這次你沒有?！?

“起更，對不起……”

殿內重新陷入了沉寂，除了炭盆里偶爾嗶啵嗶?；鸹▏姙R的聲音。

“皇后，容臣女說一句大不敬話，您應該對臣女說的是“謝謝你”，那顆流彈也只是恰好落在那里，臣女落水后當時已經開始混戰，您的副將正好尋過來想將您直接帶回去，是您不顧一切命令他務必要把我救上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起更不會水，當然在寒冬的未名湖，再好的水性掉進去也是九死一生，掉進水中以后她隱隱約約聽見了一些話。

“……別下去”

“有人掉進去了！”

“現在我們突然遭到不明軍隊的突襲，從火榴彈來看應該是張巖的部隊，……主持大局啊?！?

“……救她上來，生要見人，死要見尸！”，最后一句話可謂是用凄厲又決絕的語氣說出來的。

“救人自是天經地義，但也要講究實際情況，皇后您本可以不救我，副將也可以不救我，說我沉下去了找不到也就罷了，救了我以后也可以不管我，為了大業犧牲的人又何止我一個，也沒人知道臣女入水，事后粉飾太平就可以了?！?

“臣女斗膽妄言，還請皇后恕罪，臣女也不是說因為皇后救了臣女而心存感激，臣女說過，這是天經地義，只是皇后做起來更難一點罷了。臣女只是想告訴皇后：

我從來沒有怨過您，不管那天我救的是誰。”

皇后強忍著才不發出聲音，淚水滴答滴答落下，在衣裳上濺開，洇開，她沒有說的是，其實她以前見過她，在軍營里，她手持長槍神采飛揚，雙眸里盡是對未來的憧憬，她也見過偶爾在僻靜處安靜讀書的她，和當年的她多像啊，不管怎么說，她都是因為她而掉入的未名湖，才有了后面這些事。

起更靜靜地看著皇后，殿內也開始慢慢冷下來，皇后沒一會兒就克制好了感情，“那我們來說說后面的事”。

皇后站起了身子，起更忙上前扶住皇后，兩人往殿門口走去，緩緩打開了半邊大門。

“孤一直盼著你養好身體那天重新振作起來，可不論探子去多少回，元氏進宮多少次，帶來的都是同一個回答，你還沒有走出水榭閣?！?

“曾經的你太過驕傲，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在背后拼了命地努力，孤聽元氏說了你的事，如今的你，是承了你阿父的恩，你阿母的愛，方才走到這一步，可你一葉障目，總不肯后退一步，孰知，你放不過的只有你自己。”

“最驕傲的人往往才是最脆弱、最軟弱的人，你的內心可憐的是沒有愛了，因為你與你最愛的人參商永隔，可幸的是也沒有恨，因為你從不曾對我心存芥蒂，可是無望的人生如此地虛無縹緲，無以為繼的內心如此地空虛，你又怎么能獨自一人傲然地行走在這人世間呢？”

“可你還是你，真正強大的人她足夠愛自己，愛那個不夠完美不夠勇敢的自己，愛那個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的自己，愛那個即使被命運傷得千瘡百孔體無完膚的自己，孤，喜歡的是這樣的你?！?

皇后手指向庭院的上空，“外面廣闊天地，出去看看，不要總窩在水榭閣”。

起更已經淚流滿面，皇后不住地為她拭去眼淚，緊緊地抱住她，抱住這個這么些年一直以為都是自己一個人單打獨斗的她，這個愛別人忘了愛自己的她。

“真好，你應該慶幸，一個人流淚，十有八九是因為悲傷，但如今的你不再只為了悲傷和難過而流淚，以后還會為了感動，喜悅，惋惜等珍貴的感情而流淚。”

待起更平復后，帶著鼻音問道：“臣女還有一個問題，阿父明明是接到軍令去與圣上的大軍匯合，為什么會出現在未名湖？”

“因為……他走錯路了……”

這簡直比皇后不小心喝醉了夜逛未名湖還不可理喻，怪不得阿父從不肯說當年的細節，怎么可能查不到，不過就是他迷路這事太丟臉了，往大了說這是貽誤軍令，不過是撞了大運還因禍得福救了皇后和太子。

后來圣上為了維護大家的臉面，便說特意調遣陳懷去未名湖相助皇后，一來彰顯圣上未雨綢繆先見之明，二來也能掩蓋陳懷迷路導致失職的罪過。

畢竟，圣上相信你陳懷迷路，那你就只是貽誤軍令；不相信你，那你就有可能懷有二心另有想法最后不得已編排了一個借口，明明是救了皇后和太子，圣上也不想把事情復雜化，私底下狠狠斥責了陳懷便也輕輕放過了。

起更哭笑不得，皇后看向起更領口的傷疤，已經愈合的差不多了，“你回去吧，過了元宵再入宮吧，你這些天辛苦了，我這里有些金銀細軟也用不上，賞賜與你做新年禮物，算是對你的藥酒投桃報李了”。

起更知道拒絕也是無用，拜謝過之后說道：“皇后，您一定要保重好身子，等我回來孝敬您，起更永遠感懷您的大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