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帳之中，夜長明有些突兀地問道：“好看嗎？”

烏云從內側打量了一番愛人空空蕩蕩的軀殼，認真說道：“還行，白里透紅。”

夜長明笑笑，說道：“欠你一身嫁衣，你看這身能勉強湊合嗎？”

烏云勉強露出笑容，顫聲說道：“你沒有逗趣的天賦。”

夜長明默然。

良久，他輕聲說道：“就到這里吧。”

說著，他體內飄出一道“影子”，“本體”神采奕奕、一應如常，“影子”卻淺淡得仿佛隨時都會隨風飄散，若二者同時現身，只怕沒人會相信“影子”才是真正的夜長明。

相對無言。

靜立片刻，烏云對夜長明說道：“無需嫁衣，我早已將你視作夫君。”

出乎她的意料，夜長明分明滿眼愛意，口中卻說出了當年拒絕皇帝賜婚的那句托辭：“北境未寧，何忍成親。”

他目光深邃，仿佛穿透畫皮，看見了藏身其中的烏云，柔聲說道：“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你嫁我為妻，我做你夫君。”

烏云何等聰慧，心念一轉，當即了然。

她點點頭，道一聲“好”。

就此別過。

……

……

今日帝都，萬人空巷。

剿滅王庭、踏平狼胥的冠軍元帥夜長明，將于今日面圣，而今日，也將是他在人間的最后一日。

狼胥之戰后，夜長明孤身回營，再次現身時已是滿頭白發，帝國上下這才知曉，為了向天道借取光陰，滯留凡間，這位蓋世英杰付出了難以想象的代價，狼胥一戰更是耗盡了他最后的力量，此后他的狀態每況愈下，若非為了回帝都面圣，以全君臣之禮，他早已飛升離去，也正因如此，皇帝陛下破例授予他驅車直抵奉天殿的特權。

明知不會有機會見元帥一面，民眾依然自發來到城外，迎接他們的英雄。

晌午時分，那輛原本專屬于皇室要人的戰車抵達帝都郊外。

受封元帥時，夜長明便收到了一整套專為自己打造的器具，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戰車，但他始終堅持駕駛這輛朱璃的“遺物”，皇帝自然不會提出什么異議，而在帝國軍民眼中，這無疑是元帥大人念舊的明證。

遠遠看見那輛戰車，人們自發為元帥大人讓出一條道路，有人聲嘶力竭地訴說著崇敬與感激，但更多人只是安靜地目送那輛承載著無上榮耀的戰車緩緩駛入城門。

或許，他們只是來見證一段傳奇的落幕。

……

……

奉天殿外，夜長明誠懇地對皇后說道：“抱歉，我沒能把朱璃帶回來。”

皇后搖搖頭，說道：“我知道你盡力了，是那孩子自己不愿回來。”

說著，她微微躬身，鄭重其事地對夜長明說道：“作為母親，我由衷感謝你為那孩子所做的一切。”

夜長明躬身還禮，不再多言，轉身推門而入。

緊接著，殿門再度閉鎖，這場君臣奏對，無人可以旁聽。

……

……

“此刻我依然有能力殺你。”

夜長明的第一句話，便堪稱大逆不道，但他偏偏就這樣理所當然而又云淡風輕地說了出來。

皇帝似乎并不意外，更沒有因此動怒，他面色如常地說道：“沒有意義。”

夜長明無意與他爭論，指了指懷里的孩子，說道：“他是我的兒子，我的一切，都應當由他繼承。”

皇帝不復多言，當即擬旨。

自此，帝國除蕭、衛、蘭三家外，又多出一門世襲罔替的長青望族，而夜長明也正式擁有了自己的封號——

與蕭家“定國”、衛家“安邦”、蘭家“興業”并駕齊驅的：“耀世君”。

同時，身為冠軍元帥幼子、長青夜家唯一繼承人的夜寒，被皇帝陛下收為義子，交由皇后親自撫養，一應待遇比照皇長子朱基，成年后即可正式承襲夜家的爵位與產業。

確認這條圣旨通傳天下，夜長明滿意地笑了，他將體內最后幾縷“顏色”盡數逼到指尖，凝成一滴血珠，滴在夜寒胸膛，須臾間滲入夜寒體內，了無痕跡。

皇帝目光閃爍，他知道，那滴血珠內，藏著他夢寐以求的燃血怒戰訣。

對于皇帝的反應，夜長明視若不見，他將夜寒抱出奉天殿，交到皇后手中，隨后輕踮腳尖，一躍而起。

他已無力再主動化身光芒、瞬息萬里了，好在他現在軀殼輕盈，無需耗費多少氣力，便可乘風遨游于天地之間。

……

……

帝都規矩森嚴，但即將“飛升”的冠軍元帥，終究比旁人多幾分放肆的權利。

如同一只自由自在的鳥兒一般，夜長明在這座人世間最肅穆的城池忽高忽低的滑翔著，數個起落間，便已落足于城樓。

正在緩緩散去的人群一下躁動起來，有年輕人激動地發出自己都聽不清的叫喊聲，但那些曾經見證過夜長明初入帝都的百姓卻如鯁在喉，無法言語。

城樓太高，他們看不清夜長明近乎透明的肌膚，但至少能看見他那一頭蒼白到沒有一絲生機的長發。

短短三年，當初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燃盡了自己的一切。

不，此時此刻，即便是那些對官方說辭心存疑慮的人們，也愿意相信，那個男人依舊風華絕代，只是天道無情，而人間已然容不下他。

狂熱與死寂的交響中，一個清澈得近乎出塵的聲音吸引了夜長明的注意。

“元帥大人，傳說中那位與您攜手建功立業的影子參謀，是否確有其人？”

夜長明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是一個看上去約莫四五歲的小姑娘，而她身旁那位正在呵斥她的老人，正是長青三族中蘭家的家主。

小姑娘神情委屈，目光卻依舊執著地投向夜長明所在的方向，眼中充滿期待。

當所有人都在呼喚冠軍元帥時，有人卻如夜長明自己一般，記掛著他的影子參謀，這讓他有些高興。

他看著那位蘭家姑娘，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

小姑娘有些激動地說了些什么，但他沒有去聽。

他已經聽不見了。

他用盡最后一絲氣力，轉身，眺望北方。

下一刻，那道完全透明的身影倏然消隱于天地間，仿佛被風吹散，又似融化于陽光之下。

伴著肅穆鐘鳴，禮部尚書蒼勁有力的聲音傳遍帝都：“恭送冠軍元帥飛升上界，永享逍遙！”

緊接著，九州大地處處響起震天的呼喊：“恭送冠軍元帥飛升上界，永享逍遙！”

……

……

極北冰原。

向來生靈禁絕的死地之中，此刻正有一對青年男女結伴而行，男子秀美，女子清麗。

忽有強風，自南而來。

二人若有感應，同時駐足，男子神色如常，女子卻失聲痛哭。

良久，女子拭去淚水，神情逐漸漠然。

她回首，看向南方，繼而抬頭望天，眼中殺意冰寒刺骨。

她當然知道，那個男人不愿她余生浸泡于只有仇恨作伴的無涯苦海。

“可你又豈能不知，從明白你注定要離去的那一刻起，我便已然置身無間地獄，永無解脫之日。”

……

……

天擇界，萬古長夜。

偶有星辰閃耀，為人間帶來片刻光暖，奈何不容于世，旦夕隕落。

長明燈滅。

于是，烏云再度籠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