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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海邊(古爾納作品)
  • (英)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爾納
  • 2字
  • 2022-09-02 17:36:08

遺物

1

她說她會打電話,有時候,她說會打就會打。瑞秋。她給我寄了一張卡片,因為我公寓里沒有電話,我拒絕裝電話。她在卡片上說,如果她沒有來,我就給她打電話,但我沒有。我沒有這個沖動。現在很晚了,所以我想她不會來了,今天是不會來了。

不過,在卡片上,她的確是說她今天六點以后來。也許這只是一個姿態,表明她想到了我,她經常做這種姿態,她肯定以為這樣能讓我得到安慰。誠然如此,我內心很平靜。沒關系的,我只是不希望她在深夜突然出現,說一大堆解釋的話,表達各種遺憾,這樣會攪亂我的平靜,攪亂我的思緒,然后,她還可能隨口告訴我各種計劃,讓剩余的黑夜也不得安寧。

我很驚奇地發現,黑夜對我來說是非常珍貴的,夜晚的寧靜適合喃喃自語,而在此之前,黑夜寂靜得讓人害怕,讓人緊張,不可思議地讓人不敢言語。來到這里生活,仿佛關上了一扇狹窄的門,再打開了另一扇門,面向寬闊的廣場。在黑暗中,我失去了空間感,而就在混沌之中,我更切實感覺到了自己的存在,更清晰地聽到了各種聲音,好像是第一次聽到似的。有時候,我可以聽到遠處的音樂,露天演奏的音樂,飄到我的耳邊,也像喃喃細語。每個無聊乏味的日子,我都盼望黑夜,盡管我害怕黑暗,黑暗中,在哪個房間里都似乎無邊無際,陰影飄忽。有時候,我覺得我就活該生活在搖搖欲墜的房子里,面對著雜亂的廢墟,這就是我的命。

不太清楚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很難胸有成竹地跟人家說,事情首先是這樣的,然后是那樣的,再接著是另一個樣,最后就成現在這樣子了。那一個個瞬間,都記不清楚了。自己講給自己聽的時候,我能聽到我藏在心底的聲音,好像提到了一些事情,但后來又記不得了,這樣一來,要講清楚自己的故事真的很難,我也不希望如此。但是,講點什么還是可以的,我有講一講的沖動,我想講一講我所目睹的和參與的那些小情節,不過,這些情節的結尾和開頭似乎都離我很遠,越來越遠。我不認為這是什么高尚的沖動。我的意思是說,我并不掌握什么我渴望傳授的偉大真理,我也沒有什么值得借鑒的經歷,可以幫助人們更深刻了解我們的生活和我們的時代。雖然我活了這么久,但也只能說我活過了這么久。這里大不相同,似乎一輩子已經過完了,而我現在過的是另一輩子。所以,也許我應該這樣說,我曾經在別的地方生活過,但如今那種生活結束了,換成了另一種生活。然而,我知道,前一種生活始終圍繞在我的身前和身后,非常健康,活蹦亂跳。我手上有時間,但我也掌握在時間的手中,所以,我不妨自己講一講自己的過去。這件事,我們是遲早要做的。

眼下,我住在一個海邊小鎮,我一輩子都住在海邊,盡管那片溫暖的綠色大海總是離我很遠。我算是半個陌生人,要透過電視屏幕窺探里面的生活,散步的時候,我看到人們被不知疲倦的警報聲折騰得夠嗆,就琢磨著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對他們的煩惱一無所知,盡管我睜大眼睛,盡我所能去觀察,我感覺,對于我所看到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是說他們很神秘,而是因為他們都很陌生,我想探聽也無從著手。他們始終忙忙碌碌,但我不知道他們在忙什么。他們看起來都很疲憊,心不在焉,他們干的活我也無法理解,我只看到他們的眼神透著痛苦。也許是我夸張了,或者是我太在乎我與他們的差異,我們之間的對比太強烈了。也許,他們只是奮力抵抗著從灰蒙蒙的海面上刮過來的寒風,而我太著急去理解眼前的景象。這么多年過去了,要學會不去看、不去探究我看到的東西是什么意思,那并不容易。我一直盯著他們的臉。他們嘲笑我。我認為他們是在嘲笑我。

街道讓我很緊張,有時候,即使是在公寓里,門窗緊鎖,我也無法入睡,常常坐立不安,因為沙沙的風聲和喃喃的人聲攪動了低層的空氣。上層的空氣同樣很不平靜,因為上帝和他的天使住在那里,他們高談闊論,也常有背叛和叛亂發生。他們不歡迎隨便聽聽的人,或者喜歡傳話的人,或者只顧私利的人,而且,他們都很關心宇宙的命運,這使得他們的眉毛變黑,頭發變白。天使們會時不時地灑一陣腐蝕性的雨水,淋到這種雨水,就會皮破肉爛,這是要防止有人惡意竊聽。中層的空氣是爭論的舞臺,在那里,一幫職員和休息室的魔鬼和啰嗦的精靈和綿軟無力的毒蛇扭動著、撲騰著、冒著煙,都在爭取得到上司的指點。你聽到他說什么了嗎?是什么意思?在昏暗的低層空氣中,你會發現茍且偷安的人和耽于幻想的人,這些無趣的人什么話都信,什么話都聽,很容易受騙,簡直是行尸走肉,他們聚集在一起,污染著那個狹窄的空間,而我就待在這樣的地方。別的地方都不怎么適合我。也許我應該說,從前也沒有別的地方像這里適合我。盛年時期,意氣風發的時候,我就待在這個地方,自從我來到這里,在這個城市的空氣中和小巷里,我感受到了憂慮和焦慮,我始終無法回避。不過,并非所有的地方都是如此。我的意思是說,我并沒有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感受到這種焦慮。早晨的家具店是安靜的、寬敞的,我心平氣和地在里面漫步,只有人造纖維的微小顆粒彌漫在空氣中讓我難受,它們腐蝕著我的鼻孔和支氣管黏膜,最終迫使我離開了一會兒。

我是偶然間發現這些家具店的,盡管我一直都對家具很感興趣,那時,他們剛把我弄到這里來。至少,家具店將我們壓在地面上,免得我們爬上樹,赤身裸體地在上面嚎叫,特別是我們覺得人生無望而感到恐懼的時候。我們也不至于在無路可走的荒野中漫無目的地游蕩,在森林里的空地和滴著水的洞穴里面想著怎么吃人。我在為我自己說話,盡管我也冒昧想為那些未說話的人說一說。反正,難民們為我找到了這套公寓,把我從原來待的地方弄到這里來,我原先待在西莉亞的家庭旅館。從那里來到這里,路途很短,但充滿了曲折,我穿街過巷,每條街道都很短,兩邊的房子都差不多一個樣。我覺得他們像是要帶我去一個地方躲藏起來。街道都十分寂靜,也筆直,除此之外,我感覺好像還在我原來生活的那個小鎮。不,不可能。這里太干凈了,既明亮,又寬敞。太安靜了。街道太寬敞了,路燈太整齊了,街道兩邊的路緣完整無缺,一切都井然有序。不是說我原先居住的那個小鎮有多么骯臟和黑暗,但那里的街道蜿蜒曲折,一圈又一圈,緊緊纏繞著親密關系發酵后的殘渣。不,這里不可能還是那個小鎮,但也有相似之處,因為我感覺我處在人家的包圍圈里面,就在人家的眼皮底下。所以,他們剛離開,我就出去了,看看我到底在什么地方,看看我還能不能找到大海。所以,我拐了一個彎就發現那些家具店,有六家,都像一個大倉庫,圍成一個廣場,廣場上畫著停車位。這里人稱“中央廣場公園”。這里的早晨基本都很安靜,空蕩蕩,我在床和沙發等家具之間穿梭漫步,直到人造纖維微顆粒把我趕出去。我每天逛一家不同的店,逛了第一次或第二次之后,店員就不再跟我進行眼神交流。我在沙發和餐桌之間,在床和餐邊柜之間來來回回,有時會在床或者沙發上面躺幾秒鐘,我也試了試機器,看了看價格,比了比這件和那件的面料。不用說,這有些家具很丑,過度裝飾,但也有些很精致,款式新穎。在這些倉庫里面,我找到了片刻的滿足感,感受到了仁慈和寬待的可能性。

我是一個難民,來尋求庇護的。“難民”和“庇護”這兩個詞都不那么簡單,即使人們都聽習慣了,習以為常了。我是去年11月23日傍晚抵達蓋特威克機場的。這是我們的故事中一個耳熟能詳的小高潮,我們常常離開已然熟悉的環境,帶著一點亂糟糟的行李,藏著一點秘密和一點沒有頭緒的野心,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對某些人來說,對我來說也一樣,這是第一次乘飛機旅行,也是第一次到達機場這樣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地方,從前,我走過海路和陸路,也在想象中飛翔過。我慢慢地走過空蕩蕩的“隧道”,我感覺里面的燈光冷冷的,十分寂靜,現在回想起來,我才意識到那不是隧道,我穿過了一排排座位,兩邊是大片大片的玻璃窗,還有不少標識和指示牌。外面一片漆黑,下著小雨,而“隧道”里面燈火輝煌,這就把我吸引了進去。我們知道得越多,就讓我們覺得越無知。看著眼前的這個世界,我們就感覺仿佛還泡在那個水不冷不熱的淺池子里,我們從小時候就要面對恐怖,我們都知道那是個溫水池子。我走得很慢,每到一個拐彎的地方,就有指示牌等著告訴我要往哪里走,我感到很驚訝。我之所以走得很慢,是因為我不想錯過一個轉彎或者誤讀一個標識,這樣,我就不至于陷入慌亂而過早引起注意。他們在檢查護照的柜臺把我帶走了。“護照。”那個人說。我在他面前站了很久,等著被識破,等著被逮捕。他的表情很嚴肅,但他的眼神并沒有透露什么信息。之前就有人告訴過我,在這種時候最好什么也不要說,假裝我完全不懂英語。當時我不明白那是為什么,但我知道我會聽從他的建議,因為這個建議聽起來有點耍賴,耍賴是弱者的常用伎倆。他們會問你的名字和你父親的名字,以及你一生中做過什么好事,你什么也別說。他第二次喊“護照”的時候,我把護照遞了過去,然后畏畏縮縮地等著謾罵和恐嚇。當官的會為了一丁點兒小事就瞪著眼睛大喊大叫,我早就習慣了。他們會耍你玩、羞辱你,那純粹是在享受行使神圣權力而獲得的樂趣。所以,我等著柜臺后面的那個“移民搬運工”發現什么,然后要么面目猙獰,要么搖頭晃腦,再然后慢慢抬起頭來,用幸運兒面對乞求者的自信盯著我。但是,他翻了翻我的假文件,抬起頭來,眼里有一種抑制不住的喜悅,就像一個釣魚的感覺到有魚在拽他的釣線。沒有入境簽證。然后他拿起電話,對著話筒說了一會兒話。然后他笑容可掬,叫我到旁邊等著。

我一直垂著眼睛,所以我沒有看到有個人來帶我去問話。他喊了我的名字,我抬起頭,他微笑著,那是一種友好的微笑,通人情的微笑,然后他很平和地說:“你跟我去吧,這個小問題可以解決。”他快步走在我前面,我看到他超重了,不是很健康,走到訊問室的時候,他喘著粗氣,拉了拉襯衫。他在椅子上坐下,但好像渾身不自在,我覺得他正汗流浹背,卻還要穿戴整齊,肯定很不舒服。我很擔心他自己不舒服也會讓我不舒服,但后來他還是笑容可掬,說話溫和,彬彬有禮。那個房間沒有窗戶,地板很硬,中間有一張桌子,靠墻有一條長板凳。青灰色的墻上貼著刺眼的熒光條,我不敢用正眼看墻壁。他指著別在外套上的胸牌告訴我,他叫凱文·埃德爾曼。愿上帝保佑你健康,凱文·埃德爾曼。他又笑了,笑得很燦爛,也許是因為雖然我盡了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他還是看得出來我很緊張,他這樣笑是想讓我放心,也可能是因為他的工作使然,面對他的人總會很不自然,他看到了就會習慣性地感到開心。他面前放著一本黃色的記事本,他在上面寫寫畫畫,記下了我的假護照上的名字,再跟我說話。

“我可以看看你的機票嗎?”

機票,哦,當然可以。

“你有行李。”他指著機票對我說,“這是你的行李識別標簽。”

我裝傻,沒有回答。你不懂英語也知道那是機票,但行李識別標簽似乎有點太先進了。

“我會叫人幫你取行李的。”他說著把機票放在記事本的旁邊。接著,他又笑了,沒有再說什么。他的臉狹長,太陽穴有點突出,尤其是在笑的時候。

也許,他之所以笑,是期待著檢查我的行李,這也是他的樂趣所在,而且,檢查過行李之后,他想知道什么自然都有答案,無論我是否配合。我想,這樣的檢查會產生一些樂趣,就像在房間還沒有準備好,還沒有裝飾好就進去看,可以看到最真實的一面。我想,手里握有密碼可以解開別人想掩藏的秘密,這也是一種樂趣,檢查行李就像在考古,或者在地圖上查找運輸線路。我一直很安靜,呼吸的節奏和他保持同步,這樣,他要是心情不好了,我就能感受到。為什么要入境英國?你是游客嗎?來度假嗎?資金呢?你有錢嗎,先生?用旅行支票嗎?是英鎊?還是美元?是否有人能做擔保?有聯系地址嗎?在英國期間,你想和誰住在一起?哦,該死的,該死的蠢貨!你在英國有家人嗎?先生,你會說英語嗎?先生,恐怕你的資料不符合要求,我不得不拒絕你入境。除非你能說明一些情況。你有什么資料可以幫助我了解你的情況嗎?證件,你有證件嗎?

他離開了訊問室,我靜靜地坐著,本想舒一口氣,但還是克制住了,我從145開始倒數,剛才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我從頭開始數到了145。我想去看他在記事本上寫了什么,擔心他看破了我的沉默,但我最終克服了沖動,我懷疑外面有人正透過門上的窺視孔盯著我,想因此抓住我的把柄。一定是剛才的情況有點反常,讓我產生了懷疑。可能有人會關心我是在摳鼻子,還是把吃進肚子的鉆石拉出來。他們想知道什么,遲早都會知道的。他們有專門的機器。有人提醒過我。他們的政府投入巨資,讓這些官員受過很高級的培訓,可以識破像我這樣的人所編造的謊話,而且,他們見多識廣,很有經驗。所以,我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數著數,時不時閉上眼睛,表明我很難受,在反思,是個溫順的人。凱文,你想怎么處置我,就隨你的便吧。

他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一個綠色的小布袋,那就是我的行李,然后把袋子放在長板凳上。“請你打開這個袋子,可以嗎?”他說。我坐立不安,一頭霧水,我希望他能說得清楚一些,我等著他把話說明白。他瞪著我,指著包,于是,我笑著點點頭,起身拉開袋子的拉鏈。他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地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把每一件都放在長板凳上,好像在拆名貴衣服的包裝。袋子里有兩件襯衫,一件藍色的,一件黃色的,都褪色了,還有三件白色T恤、一條棕色長褲、三條內褲、兩雙襪子、一件康祖長袍(1)、兩件紗籠、一條毛巾、一只小木匣子。那只木匣子是他拿出來的最后一件物品,他拿出來的時候嘆了口氣,饒有興趣地拿在手里轉了轉,接著又嗅了嗅。“紅木的?”他問。當然,我還是一言不發,而那些生活的小紀念品攤在那間幾乎不通風的訊問室里的長板凳上,讓我唏噓不已。不過,那些東西并不代表我的生活,而是一個線索,代表著我想要講的故事。凱文·埃德爾曼打開匣子,看到里面的東西,顯得很驚訝。也許他期待看到珠寶或者其他有價值的東西。例如毒品。“這是什么?”他問。然后,他仔細嗅了嗅打開的匣子。沒有必要這樣嗅,因為他一打開匣子,這小小的房間里就香氣四溢。“是熏香嗎?”他說。他蓋上匣子,把它放在長板凳上,疲憊的眼睛里閃爍著愉快的光芒。他就像從熱鬧的集市淘到了好玩的物件。我按照他的指示坐在椅子上,看著他拿著記事本回到長板凳那邊,記下他攤在那里的那些玩意兒。他回來又在桌子上寫寫畫畫,一共滿滿寫了兩三頁,然后他放下筆,身子往后仰靠在椅背上,椅背碰到他疲憊的肩胛骨時,他微微收縮了一下。他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很開心。我看得出他要宣判了,我不由得感到沮喪和恐慌。“沙班先生,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為什么要到這里來,你的開銷等等,我都不了解。所以,我很抱歉,但恐怕我不得不拒絕你進入英國。你沒有有效的入境簽證,你自己沒有資金,也沒有人能為你做擔保。我想你可能不明白我在說什么,但無論如何,在給你的護照蓋章之前,我必須跟你說清楚。一旦我在你的護照上蓋了被拒絕入境的印戳,下次你再想進入英國,你的申請會自動被拒絕,當然,如果你的證件很齊全,還是可以的。你聽得懂我剛才說的話嗎?算了,我覺得你聽不懂。我很抱歉,但這些手續該辦的還是得辦。我們會去找一個會講你們語言的人,讓他跟你解釋清楚。與此同時,我們會讓你搭乘下一趟航班返回,還是送你到這里來的那家航空公司。”說完,他翻看著我的護照,找到一頁干凈的,然后拿起他回來時放在桌子上的小印戳。

“難民。”我說,“避難。”

他抬起頭,我則低下頭。他很生氣。“你會講英語!”他說,“沙班先生,你一直在耍我。”

“難民。”我原原本本又說了一遍,“避難。”說完我抬頭看了一眼,想再說一遍,但是凱文·埃德爾曼打斷了我。他的臉色變了,陰暗了一些,呼吸也變了,我們不那么容易同步了。他深深吸了兩口氣,做了一個動作,顯然是想克制自己,但他的動作就像拉杠桿,讓我下面的地板打開,讓我的下方出現一個無底洞。我知道,早年,我自己也多次產生過這樣的念頭。

“沙班先生,你會講英語嗎?”他問。他的聲音又變得柔和了,但是,這一次他沒有那么客氣,雖然輕聲細語,那更像是在打官腔,很費勁。我也許會,也許不會吧。我的呼吸又跟他同步了。

“難民。”我指著我的胸口說,“避難。”

他沖我咧嘴一笑,好像是我在迫害他,他一直看著我,這次,我報以微笑,也看著他。他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然后緩緩搖了搖頭,咯咯地笑了起來,也許是被我莫名其妙的微笑逗樂了。他的神態讓我覺得他正在審問一個煩人又愚蠢的囚犯,那個囚犯就是我,而我無聊的文字游戲讓他無言以對。我提醒自己要防備突然襲擊,但這是多余的。根本用不著防備,因為他的選擇很多,而我只有一個:確保凱文·埃德爾曼不會暴怒,不考慮使用殘酷的手段。一定是那個狹小的訊問室和他跟我說話時刻意的彬彬有禮,讓我覺得自己是個囚犯,我們倆都知道,我想進去,而他卻想把我擋在外面。他翻著我的護照,顯得很疲倦,我又覺得我真是個討厭鬼,給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和不便。然后他又走出去,估計是去咨詢和征求意見。

我知道,他會得知英國政府已經做出決定,由于到現在我都不完全清楚的原因,來自我那個地方的人,如果聲稱自己的人身安全面臨威脅,就可以獲得難民資格。英國人想要向國際社會表明,他們認為我們的政府對本國公民構成了可怕的威脅,這是他們和全世界早就知道的事情。但是,時代變了,現在每一個自命不凡的國際社會成員都必須表明,他們知道,熱帶稀樹草原上那些沒有規矩、吵吵鬧鬧的烏合之眾凈是胡說八道,他們不再輕易相信。他們聽夠了。我們的政府有沒有做什么比以前更壞的事情?他們操縱選舉,向國際觀察員偽造數字,而在此之前,他們只是監禁、強奸、殺害或以其他方式踐踏本國公民。因此,英國政府要庇護任何聲稱面臨生命危險的人,授予他們難民身份。這是表示嚴厲反對的廉價方式,我們人不多,只是一個小島,而且大家都很窮,只有少數人能湊足路費。有幾十名年輕人湊到了路費,他們逼著父母和親戚拿出私藏的積蓄,或者去借錢,果不其然,到達倫敦的時候,他們跟移民官說他們害怕自己有生命危險,就被接納為難民。我也害怕,已經擔驚受怕了很多年,最近,我的擔憂更是達到了危機的地步。所以,我聽說英國允許那些年輕人入境,就決定去闖一闖。

所以,我知道再過幾分鐘凱文·埃德爾曼會帶著另一個印戳回來,然后,我就會被送去拘留所或者類似的地方。除非在我坐在飛機上面的時候英國政府改變了主意,不想再開這個玩笑了。應該不至于,因為過了幾分鐘后凱文·埃德爾曼回來了,他的表情很復雜,一臉苦笑,他是既無可奈何,又覺得好笑。我看得出來,他終究不會把我送上飛機遣返回去,回到那個被壓迫者不得不為生存而掙扎的地方。我松了一口氣。

“沙班先生,你這個年紀的人,為什么還要這樣?”他說。他坐了下來,動作很笨拙,表情看起來很難過,滿臉憂慮,身體后仰靠在椅背上,然后聳了聳肩膀。“你到底有多少生命危險?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我告訴你,無論是誰叫你這么干,都不是在幫你。你也不會講英語,你可能永遠不會講。老年人學習一門新語言是非常困難的。你知道嗎?你的申請審查起來可能需要幾年時間,最終你還是有可能被遣返。不會有人給你工作。你會孤苦伶仃、一貧如洗,生病的時候,沒有人會照顧你。你為什么不留在你自己的祖國安度晚年?這是年輕人玩的游戲,所謂避難,其實就是想到歐洲找工作和發大財,不是嗎?這里面沒有什么道德不道德的,只有貪婪。也不存在所謂的生命危險,只有貪婪。沙班先生,像你這樣年紀的人,應該不至于要走這條路。”

什么年紀的人不用擔心生命危險呢?或者不想過無憂無慮的生活?他怎么知道我的生命危險不如他們放進去的那些年輕人大?為什么說想要生活得更好、更安全是不道德的?什么叫貪婪?什么叫游戲?不過,他的關心讓我很感動,我希望我能開口說話,告訴他不用替我操心。我不是昨天才出生的,我知道怎么照顧自己。好心的先生,請您在護照上蓋章,然后把我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我垂下眼睛,以免讓他發現我聽得懂他的話。

“沙班先生,看看你自己,看看你的這些東西。”他顯然很無奈,越說越帶勁,伸手指向我那些攤開的行李。“如果你留在這里,這些就是你的全部財產。你覺得在這里你會得到什么?我跟你說吧。我的父母也是難民,從羅馬尼亞來的。我們時間不多,我沒辦法跟你細說,但我要跟你說,我知道背井離鄉是什么感受。我了解外來人和窮人的艱辛,我了解他們來到這里后的經歷,我也知道他們得到了什么回報。我的父母不一樣,他們是歐洲人,他們屬于這個大家庭,名正言順。沙班先生,看看你自己。跟你說了這么多,我自己也很難過,因為你聽不懂,真他媽的希望你聽得懂。像你這樣的人紛紛涌進來,絲毫沒有考慮到會造成什么傷害。你們不是這個地方的人,你們不會珍惜我們所珍惜的任何東西,你們沒有經過幾代人的付出,我們不希望你留在這里。在這里,你的日子一定會很艱難,你會承受各種羞辱,甚至會遭受暴力。沙班先生,你這是何苦呢?”

但愿這個堅實的肉體會融化,消散,化為露水。他說話的時候,我很容易和他的呼吸同步,直到他說完,因為他的語氣一直很平靜,好像他只是在背誦規則。埃德爾曼,這個是德國人的姓嗎?還是猶太人的?還是虛構的?變成“露水”嗎?還是說猶太人?或者是護符?護符的英文發音差不多。不管怎么說,那是歐洲主人的姓氏,他們了解歐洲的價值,世世代代珍惜這個價值,為此付出了代價。但是,整個世界都為歐洲的價值付出了代價,即使很多時候只是付出了代價,卻沒有得到什么好處。就把我當作歐洲的戰利品吧。我想過要說幾句像這樣的話,但還是沒說出口。我是一個難民,第一次來到歐洲,第一次待在機場,盡管不是第一次被審訊。我知道沉默是金,言多必失。所以,我只在心里說。你還記得嗎?歐洲人帶走了那么多東西,理由是這些東西太脆弱、太精致,不能留在當地人笨拙而粗心的手中。我也是珍貴而脆弱的,一件神圣的作品,非常精致,不能留在土著人的手中,所以,現在你最好也把我帶走。玩笑,我是開玩笑的。

至于羞辱和暴力,我只能碰碰運氣了,羞辱難以避免,暴力也隨時可能發生。至于等到年老體衰的時候是不是有人照顧你,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哦,凱文,但愿你的生命之舵永遠不變,但愿冰雹永遠不會砸到你的頭上!但愿你對面前的這位乞求者不要失去耐心,但愿你能在我的假護照上蓋下那枚印章,讓我嗅一嗅歐洲世代維護的價值。感謝真主!我的膀胱急需釋放。最后一句話我都不敢說出口,雖然那是真的。沉默會造成意料不到的不適。

他接著又說了一通,一邊皺著眉頭,搖著頭,但我不再聽了。這是我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從小時候,我就要聽刺耳的謊言,我漸漸學會了把人家說的話當成耳旁風,這樣就能獲得喘息的機會。我傻傻地盯著我的護照,這是在提醒凱文·埃德爾曼,他面前的這個人已經走神了,所以他就別再玩了,把戳子蓋了吧。他突然停下來,他勸說我坐飛機回去、把歐洲留給合法主人的善意落空了,他感到很沮喪,所以他用手指夾起另一枚印戳,那枚“好”的印戳,匆匆翻著我的護照。然后,他可能想起了什么,笑了起來。他回去從我的包里拿出那只匣子。跟剛才一樣,他打開匣子聞了聞。“這是什么?”他問。他的語氣比剛才更加嚴厲,皺著眉頭看著我。“這是什么,沙班先生?是熏香嗎?”他把匣子舉向我,然后拿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又伸出來。“這是什么?”他用平和的語氣問,“這個香味很熟悉。這是一種熏香,對嗎?”

也許他個猶太人。我傻傻地看著他,然后垂下眼睛。我本可以告訴他那是沉香,然后我們就可以愉快地聊一聊他是怎么記住那個香味的,也許他小時候參加過一些儀式,那時,他的父母還希望他參加祈禱和一些宗教節日,可是,聊了這些事情之后,他可能不會給我的護照蓋章,倒想知道我到底在熱帶稀樹草原上面臨多大的危險,甚至有可能以我假裝不會講英語為由,給我戴上鐐銬,然后送上飛機,把我遣返。所以,我沒有告訴他那是質量最上乘的沉香,我三十幾年前買了一批,至今只剩下這個,我踏上奔向新生活的旅途時,我都舍不得拋下它。再次抬頭時,我發現他有想把它偷走的意思。“我們得拿去檢測一下。”他笑著說。他等了一會兒,看看我有什么反應,看看我是否聽得懂他的話,然后拿著匣子回到桌子旁邊。他把它放在身邊,挨著那本黃色的記事本,然后他拉了拉襯衫,舒展一下身子,然后繼續在本子上寫寫畫畫。

沉香木的香氣時不時會出乎意料地浮現在我的腦海,就像一個熟悉的聲音,或者是親人的手臂摟在我脖子上的感覺。過去每個爾德節(2),我常常拿著一個香爐在家里面走來走去,用手掌將裊裊的香煙朝最隱秘的角落里扇,我知道這么好的東西來之不易,它給我和我的家人帶來了快樂。我一手拿著香爐,另一手拿著黃銅盤子,盤子里裝滿了沉香。在斯瓦希里語里面,沉香木叫做ud-al-qamari,字面意思是“月亮上的木頭”。可是,給我這些東西的那個人說,實際上那是訛傳,在那個詞里面,qamari照說應該是qimari,本意是柬埔寨的“高棉人”,因為柬埔寨是世界上少數幾個能找到沉香木的地方之一。那個詞的另一個部分ud,是指香樹被真菌感染刺激后分泌的樹脂。香樹沒有被真菌感染過就不香,被真菌感染過后會產生濃郁的香味。那個人也有點意思。

給我沉香木的是一個來自巴林的波斯商人,他和千千萬萬來自阿拉伯、海灣地區、印度、信德和非洲之角的商人一樣,會在合適的季節趁著信風來到我們這里。每年他們都會在那個季節來,這個傳統至少已經延續了一千年。每年的最后幾個月,風會穩穩當當地刮過印度洋,吹向非洲海岸,形成抵達非洲港灣的洋流。然后,在新一年的前幾個月,風向會逆轉,那就是商人回家的季節。這一切似乎都是天意,信風和洋流只會到達從索馬里南部到索法拉的這段海岸線,就在莫桑比克海峽以北。再往南,海流狀況就非常惡劣,海水奇冷,船只在那里迷失了方向,就不會再有蹤影了。索法拉以南的海面常常有霧,還有許多直徑長達一英里的漩渦,夜深人靜的時候,巨大的發光黃貂魚會浮出水面,還有怪獸一樣的魷魚,魷魚浮出水面的話會擋住地平線。

千百年以來,英勇無畏的商人和水手每年都會來到大陸東邊的這段海岸,毫無疑問,這些人大多是野蠻的窮人,而這里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形成了迎接信風的港灣。他們帶來了他們的財富,他們的智慧,他們的世界觀,他們的故事,他們的歌曲和經文,以及他們通過努力獲得的學識。他們也帶來了饑餓和貪婪,帶來了幻想、謊言和仇恨,他們所留下的東西,在這里影響了一代又一代,同時帶走了他們可以用錢買、可以交換或者搶奪的東西,包括購買或綁架本地人,這些人被他們販運到各自的國家,最終淪為勞工甚至奴隸。過了那么久,生活在那片海邊的人們幾乎都不知道他們是誰,但他們有信仰,這讓他們有別于他們所鄙視的人,包括本地的人們以及在內陸繁衍的人類后裔。

然后,葡萄牙人從濃霧彌漫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來,給非洲大陸帶來了災難,他們的船艦大炮將中世紀的地理概念打得粉碎。他們對島嶼、港口和城鎮進行了瘋狂的破壞,像信教那樣瘋狂。對待本地居民,他們手段殘忍,并引以為樂。接著,阿曼人也來了,他們干掉了葡萄牙人,以真神的名義接管了這片土地,他們還帶來了印度的錢,英國人緊隨其后,而英國人的身后緊跟著德國人、法國人以及其他有錢有勢的人們。

人們繪制了新的地圖,很完整的地圖,每一寸土地都不放過,現在,全世界都知道他們是誰,或者說他們是誰的人。地圖改變了一切。漸漸地,非洲沿海的小鎮一個個都出現在了地圖上,連成一大片,深入內陸幾百英里,而這里的許多人先前遭人鄙夷,在適當的時機會“知恩圖報”。這些城鎮因此遭受的嚴重損失之一,就是信風貿易被切斷了。到了每年的最后幾個月,再也看不到帆船成群結隊進入港灣,從前帆船擠在港口里的時候,船與船之間的海水上總是漂浮著從船上扔下去的垃圾,那時,街上到處是索馬里人、蘇里阿拉伯人、信德人,他們要么在買東西,要么在賣東西,要么莫名其妙地跟人家打架,晚上他們會在空地上宿營,唱著歡快的歌,一邊泡著茶,要么就是穿著骯臟的破衣服躺在地上,大聲嚷著粗鄙下流的話。之后的一兩年里,到了年底的幾個月,街道和空地都靜悄悄的,因為這些人都不來了,我們都買不到他們的東西,包括酥油、口香糖、布料、粗制濫造的小飾品、牲口、咸魚、棗、煙草、香料、香水、熏香以及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東西。我們也見不到他們在鎮上撒歡。不過,我們很快就忘卻了他們,畢竟,他們這些人是與我們獨立后最初幾年的新生活格格不入的。也許他們是不會再來了。他們在富庶的海灣地區過著奢侈的生活,怎么還會不遠萬里漂洋過海來賣布料和煙草給我們呢?

這是給我沉香的那個商人講給我聽的故事。我就這么講吧,因為我不知道誰還會聽。他的名字叫做侯賽因,是巴林的波斯人,如果有人把他當作阿拉伯人或者印度人,他會馬上給予糾正。他算是一個比較富裕的商人,穿著波斯灣才有的奶白色刺繡康祖長袍,總是干干凈凈的,身上散發著香味,彬彬有禮,和其他乘著信風來的商人都不一樣。他的禮貌似乎是天生的,是一種天賦,在他的身上,一些客套的形式都變得那么瀟灑,富有詩意。他的生意是賣香水和熏香,說實話,因為他的彬彬有禮、富裕的裝扮和身上的香氣,人們都覺得他很狡猾,好像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和我交了朋友。我倒不是說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和我交朋友,侯賽因不是那種會多嘴的人,而我害怕我老是揣測會顯得自以為是。我擔心我到頭來是一廂情愿,或者自欺欺人,糟蹋了侯賽因給我們倆培養起來的美好關系。

那是1960年的信風季節,我剛剛開了一家店。此前大約四年,我一邊在財政部里任職,一邊做著小生意。但是,英國人對行政官員經營副業很不放心,尤其是金融方面的副業。既然機遇落到我頭上,我肯定要悄悄地抓住,暗地里積攢了資本。后來,1958年我爸爸去世,給我留下了足夠的資本,從此我可以公開經商。經商的日子是殘酷的,無情的,掠奪性的,也容易引起誤解和流言蜚語。一開始我并不知道。不久之后,我的繼母也去世了。我給他們倆辦了后事,我覺得葬禮辦得很風光,我算是對他們盡到了孝道,盡管有人在背后說了一些難聽的話。認識侯賽因的時候,我三十一歲,那時,爸爸和繼母剛剛相繼去世,我一個人住著一大棟房子,許多人都羨慕我運氣不錯。我覺得,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有人對我說三道四,正表明我的地位提升了。虛榮心蒙蔽了我的雙眼,我因此忽視了周圍的惡意。

許多年前,英國當局從一大幫翹首以盼的本地學生中挑了我,讓我去接受了他們的那種教育。我們這些小朋友都很想去,盡管我們可能都不知道去那里要學什么玩意兒。我們都很尊敬有學問的人,這是先知教導我們的,但他們學校教的學問不大一樣,和現代世界的生活關系比較密切。我覺得我們暗地里都很佩服英國人,因為他們來到了這么遙遠的地方,這么從容地發號施令,而且有這么多實用的學問。他們會治病,會開飛機,會拍電影。也許,用“佩服”這兩個字來描述我們的感受過于簡單化,因為“佩服”接近于屈服,任由他們控制我們的物質生活,在思想和實際行動方面都有讓步,也就是被他們強烈的自信給鎮住了。他們分發的教科書里講到了我們的歷史,說得很不客氣,正因為說得不客氣,我覺得似乎比我們自己講的故事更真實。書里面講到了折磨我們的疾病,講到了擺在我們面前的未來,也講到了我們所處的世界以及我們在其中的位置。他們儼然重塑了我們的前世今生,也許,我們只能全盤接受,關于我們的故事,他們講述得非常完整,非常到位。我不覺得他們講的故事里面有刻意貶低的成分,因為我認為他們自己也相信那些都是真的。其實,在自己的心目中,我們就是那樣的,而他們對自己也這樣坦率。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幾乎沒有什么能拿來和他們爭的,尤其是他們講的故事很新鮮,還沒有受到質疑。在被他們控制之前,我們對自己的了解,我們自己講的故事,似乎都很古遠,很奇幻,像神圣而秘密的神話,是禮拜和儀式的隱喻,一種截然不同的知識,我們絕對不會自卑,但我們的這種知識肯定比不過他們。在我的記憶中,這就是我小時候的印象,當時,我對外面的大千世界還沒有很全面的了解。在學校里面,我很少有時間或者說根本沒有時間聽別的故事,只是用心讀了他們發給我們的書,通過他們教給我們的語言,逐步積攢他們帶給我們的真知識。

但是,他們留下了很多空白,也無法實質性地加以解決,于是,慢慢地,故事出現了漏洞。故事看起來是根本站不住腳,稍微一碰就要倒了,雖然還不至于土崩瓦解。后面還有蘇伊士運河事件,剛果和烏干達發生了慘無人道的事情,其他一些小地方也流了血。所以,和我們所看到的暴行相比,英國人對我們已經非常好了。然而,他們的所作所為讓人看不透。在教室里,他們告訴我們反抗暴政是高尚的,然后,太陽剛下山,他們就實行宵禁,將散發獨立傳單的人抓起來,以煽動暴亂的罪名關進監獄。無所謂啦,反正他們建了排水系統,改進了污水處理,帶來了疫苗和收音機。他們的離去太突然了,很倉促,感覺有點任性。

不管怎么說,他們從一群眼巴巴的學生中挑了我,那年還有三名學生獲得了麥克雷雷大學的獎學金,那時的坎帕拉和現在大不相同。我當時十八歲,現在回想起來,我真是非常幸運,可以打開眼界,看到了一個不同的世界,也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我們自己。我們是那么弱小,一副可憐相。

再說說侯賽因吧。1960年是個好年頭,那一年的信風季節,海上風平浪靜,數十艘滿載貨物的帆船安全進港,沒有一艘在海上失蹤,也沒有一艘被迫返航。那一年的收成也很好,貿易市場活躍,船運公司之間幾乎沒有發生過激烈的爭斗,以前,粗野的水手動不動就打起來。侯賽因是第三次來,他來到我新開的家具店,看了我賣的東西。嚴格地說那不是新開的店,那原來是我爸爸的哈爾瓦(3)店,我重新粉刷了一下,安裝了幾盞燈,現在主要賣家具和其他一些漂亮的東西。盡管想了各種辦法處理過,但店里還能聞到熱酥油的味道。有時候,我情緒比較低落的時候會覺得,我的家具店和我爸爸用小碟子賣哈爾瓦的那個“黑洞洞”并沒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終究是不同的,情緒低落是迷茫和怯懦的結果,這種情況是難免會有的。所以,我希望能變得聰明一些。我知道我的店面挺好看的,看起來很高檔,擺在那里的東西說明了一切。我一直都對家具很感興趣。除了家具還有地圖。美麗的東西,精致的東西,我都喜歡。我雇了兩個家具木工,在店鋪背后弄了一個小屋子,讓他們在那里按訂單打各種家具,衣柜、沙發、床等等。他們活干得很好,家具的設計他們都很熟悉,木材也都用得很順手。不過,真正賺錢的生意,是收人家的舊家具,從里面淘值錢的寶貝和古董,這也是我的興趣所在。一只用緬甸或印度紅木做的小柜子,可能比一屋子紅心木加裝玻璃面板的老東西更讓我開心,給我帶來更多的利潤,不過,這些老東西還是有人買的,多少可以讓我賺到一點錢。如果有必要修復,我會自己動手,起初主要靠猜,但我的顧客比我更無知,所以問題不大。

我的顧客?就是歐洲游客和英國殖民者,他們喜歡古董和精美的好貨。從南非到歐洲再返回的城堡線游輪在我們這里停靠,游客可以上岸一日游。也有別的游輪在這里停靠,但城堡線比較固定,一周有兩班,一班上行,一班下行。游客們下了船,注冊導游會去接,然后不久就會帶許多人到我的店里來(我要給導游傭金)。他們是最好的顧客,是我最歡迎的顧客,盡管我也和當地的殖民官員有一點點生意往來,我的客戶里面還包括其他殖民國家的一兩個領事,確切地說是法國和荷蘭的領事。有一次,海軍出身的英國公使派了一個人來看一面鏡子,鏡子裝著上世紀的鑲銀馬六甲框。不幸的是,價格超出他的承受能力。我提到價格的時候,他派來的那個手下翹起紅唇,撩著金黃色的頭發,表情有點慌亂,也有點不高興,大概是嫌我出價太高了,但我猜想是他自己的錢不夠。他在店里來回走了幾圈,腳步很沉重,咚咚咚的,臉頰通紅,自言自語地說著“我的天啊,我的天啊”,顯然是在等著我表態讓公使自己出價,但我只是笑了笑,不再聽他說什么了。了解馬六甲的人都知道,那個價格根本沒有還價的余地。

對于好東西,我們本地人也看得懂。我把最漂亮的物件擺在店里作展品,人們進來看了之后都很喜歡。但他們不愿付也付不起我出的價格。他們不像我的歐洲顧客那樣志在必得,歐洲人看到好東西就一定要把它們帶回家去占為己有,作為個人修養和思想開放的象征,作為他們征服廣大稀樹草原的戰利品。還有一次,英國公使的手下沒有被鑲銀馬六甲框鏡子的價格所嚇倒,我告訴他說這種鏡子在世界上只剩下幾面了。他會出一個價,甚至不付錢就拿走,這是征服者的權利,也表明了我們在這個世界體系里面的相對價值。凱文·埃德爾曼沒收我的沉香木匣子差不多也是這個意思。欲望,我也懂。

侯賽因走進店里,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身材高大,顯然是見過大世面的。看到他走進來,我滿腦子都是波斯、巴林、巴士拉、哈倫·拉希德(4)、辛巴達等等。我和他并不認識,但我在街上和清真寺里見過他。我也知道他的名字,因為人們說起過他,說他是一個商人,前一年住在工務局官員賴哲卜·舍爾邦·馬哈茂德的家里,而我剛好和這個官員有過一些敏感的交易。1960年,他們還沒有住在一起,那時有一些不好的流言,但他就住在這個地區。聽說他出手大方,我就知道那些喜歡詐病的人肯定已經找過他,叫他施舍,這些人都很無恥,一邊靠裝可憐過日子,一邊嘴里又很不干凈。他用阿拉伯語跟我打招呼,彬彬有禮,他問候了我的健康,祝我生意興隆,這也許是有點過頭了。我說很抱歉,我阿拉伯語說得不好,所以我用斯瓦希里語和他說話。他遺憾地笑了笑,說:“哦,斯瓦希里語。Ninaweza kidogo kidogo tu。我只能聽懂一點點,一點點。”然后,他居然用英語和我說話。我很驚訝,因為趁著信風來的商人和水手都是粗人、痞子,當然這不是說他們的人品有多差。侯賽因的樣子和行為舉止都不像是一個粗人,會說英語表明他上過學,而上過學的人不會去當水手或者跨海經商,水手和海商都要待在擁擠骯臟的單桅帆船里面,罵罵咧咧,拳腳相向。

他坐在我讓給他的椅子上,撫摸著烏黑的小胡子,面帶微笑,等我請他說明來意。他說,他聽說過我的店,知道我有很多漂亮的東西。他要給朋友買一件禮物,要精致一點,好看一點。

他說:“要送給一個朋友的家屬。”

我聽得懂,他要買的禮物是送給女人的,也許是某個生意上的朋友的妻子,也許不是。我帶著他看了看,他先是注意到了一只細長的烏木盒子,我剛收來的時候,就覺得它像是刺客裝匕首的。然后,他看上了一只圓形柚木柜子,柜子上雕刻有拱門和輪子的圖案。接著,他的目光投向一張矮桌子,桌子有三條弓形腿,桌腿的弧線很精致,這張烏木桌子拋光做得很好,即使從遠處看,也能看到閃爍的光芒。走到那邊之前,他又盯著一套放在銀色托盤上的綠色凹槽紋高腳杯看了很久,還用一根手指在鍍金的杯沿摸了摸,還一邊嘆著氣。“真漂亮!”他喃喃地說,“精致!”

我們走到烏木桌邊的時候,他說:“還有這個。”我知道他看中了這張桌子。

“這個小玩意兒嗎?”我問。我報了價格,他很有禮貌地笑著點點頭。我們回到剛才坐的地方,接著圍繞那張桌子愉快又客氣地交換了一些意見。我們聊了一會兒,我們之間的分歧很大,顯然無法達成一致,于是侯賽因切換了話題,至于我們又談了什么事情,我現在記不得了。我們就是這樣成為朋友的,我們圍繞那張漂亮的桌子隨便聊了聊,彼此都很客氣,彼此都有好感。也許用英語聊天也有些樂趣。后來,在白天,侯賽因說不定什么時候就走進店里來,他說要看看我的桌子還在不在,然后就坐下來聊一會兒天。有時店里還有別人,他們來我的店里打發時間,也傳播和收集消息,順便也做一點兒生意,這就是小城鎮的日常快樂生活。侯賽因會很輕松地坐著,用心聽我們說話。我們說的話沒有大不了的,但侯賽因聽得專心致志,如果有什么他聽不懂的,他會問我。可能是出于禮節,有時也是因為他不想錯過有意思的話題。如果店里沒有別人,他會靠著椅背,把腳盤起來,右腳踝壓在左大腿下面,就那樣跟我說話。

這是他第三次來非洲做生意。此前,他的家族沒有來過這里,他們的生意主要在更遙遠的東方。他的祖父加法爾·穆薩是一個傳奇商人。他大半輩子都在馬來亞和暹羅,一開始是給他爸爸認識的另一個波斯商人當學徒。幾個世紀以來,波斯和阿拉伯商人一直在馬來亞做生意,公元七世紀,來自古代南阿拉伯王國哈德拉姆的商人將伊斯蘭教傳到了那里,與先知在麥加宣教差不多在同一個時代。那里也有來自印度和中國的商人,他們既在一起做生意,又相互競爭。但是,伊斯蘭教傳遍了馬來亞,于是這里建立了穆斯林國家和帝國。盡管葡萄牙人和荷蘭人從十六世紀開始征服并統治了這些國家,但直到十九世紀五十年代英國人大搖大擺地進入這個地區,馬來亞的穆斯林國家才最終失去了權力。這些事情都跟侯賽因的故事有關。

在馬來亞,侯賽因的祖父加法爾·穆薩從一開始就好像受到了祝福,年紀輕輕就發了財。在全盛時期,他經營著各種各樣的生意,有好幾條船,在亞洲海域到處跑。與此同時,歐洲人,尤其是英國人,正堅定步伐要控制整個世界。在十九世紀八十年代,他們以更高文明的名義排擠其他人,霸占遠東貿易。他們想要鴉片、橡膠、錫、木材、香料,他們不想受到任何人的干涉,無論是本地人、穆斯林,還是一千個惡魔的崇拜者,尤其是那些來自他們勢力范圍之外的商人。完全有理由想象,他們在別的地方怎么樣,在這里還是會那個樣。因此,為了避免惹禍,加法爾雇了歐洲人當他的船長,也在他的公司里當職員。他也故意讓外人覺得是他的歐洲雇員在操縱他,相對于足智多謀的家臣,他更像是一個傻瓜,沒有這些家臣,公司就會倒閉。從表面上看,那很像是一家歐洲公司,但實際上,加法爾·穆薩就守在辦公樓后面的舊木屋里運籌帷幄,一邊祈禱神明給他的企業帶來好運,一邊醞釀著新的歷險計劃。他的船只向南最遠到蘇拉威西島,向東最遠到柬埔寨,向西最遠到巴林,這中間的任何地方都是很好的市場。他不聲不響地看著氣勢洶洶的歐洲公司紛紛破產,他們那些意氣風發的船長和船員有的自殺了,有些變成了碼頭混混。當然,也不是全都破產了,但確實有很多歐洲公司破產了,這很令人解氣。過了一段時間,人們都不可能不注意到,加法爾·穆薩異軍突起,馬上就要變成馬來亞最富有的商人之一,盡管蒸汽船和連發步槍強勢崛起,與此同時,馬來蘇丹爭先恐后地向新的世界秩序投降。

對他來說,這個年頭危機四伏,他自己心知肚明。英國人的手伸得很長,到處進行干預,滲透到腐敗的本地政府里面,提出尖銳的問題,撰寫各種報告,幫忙清理門戶,強行派遣領事和常駐官員,強迫對方接受他們的海關條例,對于任何有利可圖的東西,他們都要統統接管,號稱要創造一個新秩序。對于這個波斯富商,英國人老是把他當成阿拉伯人,社會上有各種傳言和猜測,把他的財富夸張了許多,更把他描繪成為一個富有傳奇色彩但無情的陰謀家,一個暴君,一個奴隸販子,一個看守后宮的太監,一個雞奸小男孩的人,用心機控制著一個本不屬于他的商業王國。有人說要調查他的商業手段,甚至要調查他的綁架和謀殺罪,對他提起刑事訴訟。沒人當著加法爾·穆薩的面說過這樣的話,但他知道這是歐洲人在散布流言,他明白他們有多么希望這些都是有憑有據的真事。他公司里那些歐洲人的眼神,讓他覺得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瞧不起他,盡管他們仍然對他畢恭畢敬。

加法爾·穆薩有一個兒子和兩個女兒,都在馬來亞出生,生母是他的先妻馬里亞姆·庫法,愿神明照顧她的靈魂。女兒澤納布和阿齊扎已經完婚,婚禮都辦得很隆重,分別與她們的丈夫住在印度的孟買和伊朗的設拉子,這兩家人都是加法爾的遠親。幾十年來,也許幾個世紀以來,這種情況很多見。不管人們到多么遠的地方去做生意,他們都會和老家互通消息,當兒女長大成人要結婚的時候,總有一個好的對象等著她們。加法爾的兩個女兒也是如此,到我們這個時代就不一樣了。出于本能,加法爾·穆薩趁著英國人的貪婪還沒有膨脹到難以克服的地步,就開始小心、悄悄地撤離馬來亞。他本想以女兒的名義,將生意轉到孟買和設拉子,讓女婿負責打理,等到時機成熟,或者說不得不走的時候,他和兒子就可以全身而退。

他的兒子雷扎不同意。多年來,他對爸爸將生意交給歐洲人打理的做法頗有看法,而且,那些員工在他爸爸和他自己面前趾高氣揚,他早就忍無可忍。他對爸爸說:“要是他們想打仗,就跟他們打好了。”他們應該趕走那些不可一世的狗,雇傭馬來人、印度人和阿拉伯人,以后的生意可能會很難做,那就盡力跟他們拼吧。長大以后,加法爾·穆薩就一直在生意場上“拼殺”,但兒子的憤怒讓他感到驚慌和不安。他們的對手不是鄉下的蘇丹,而是世界的統治者。他開導兒子,和他解釋他們當前的處境和現實,但兒子最終沒有讓步。雷扎是個孝順的兒子,尊重爸爸的意見,但他還是不服,憤憤不平。

1899年,加法爾·穆薩突發心梗。他在自家豪宅樓上寬闊的走廊上,正準備出去散步,每天下午,他都要在美麗的花園里散步,這時似乎有人在他的胸前重重地打了一拳。他的心好像被打碎了。園丁阿卜杜勒拉扎克總是在傍晚給花壇澆水,每天都等著主人出來表揚和指導他,他認為這樣的交流是一天工作的高潮。那時,他正在給妻子采摘茉莉花,用余光瞄著富商臥室外面走廊上的動靜。他看到加法爾·穆薩慢慢倒下去,他目瞪口呆,好像是看到了世界末日。園丁回過神來就跑上樓,尖叫著喊救人,中途滑了一跤,擦傷了小腿,踉踉蹌蹌地從柚木樓梯跑上去,在拋光的樓梯上留下泥濘的腳印。他把富商緊緊地抱在懷里,像抱小孩子一樣,不停地搖晃他,同時大聲叫人幫忙。沒有人應聲。每天這個時候,周圍一般都沒有人。這里是富商后花園的露臺,過去,他常常和愛妻馬里亞姆·庫法坐在那里,聊著天或者聽她朗誦,一直坐到天黑,有時,他們的女兒也會加入,和他們一起歡歌笑語。母親去世前,兩個女兒都住在這里。雷扎年紀比較小,他也會陪著。她們離開后,除了園丁,這里幾乎就沒什么人了,尤其是在傍晚。于是,在商場上拼殺一輩子的傳奇阿拉伯商人加法爾·穆薩死在了園丁阿卜杜勒拉扎克的懷里,他的臉上沾滿了淚水和鼻涕,還有因悲憤導致肌肉破裂而流的血。

侯賽因說:“即使是在出殯的時候,身后跟著龐大的送葬隊伍,我爸爸雷扎也在謀劃著變革。可惜天不從人愿,結果和我祖父的預測一樣,他的生意敗了。1900年,他解雇了那些歐洲人,但找不到任何人來接替,高級的職位都沒有人愿意干。他們害怕英國人。那時,所有的蘇丹都簽署了英國的條約,成了英國的保護國。我爸爸雷扎必須向他解雇的所有船長和經理支付巨額賠償,數額真的十分巨大,還有那些等待發貨和交付的公司也向他索賠。他們把他告上法庭。保險公司拒絕給他承保。海關盯上了他,什么都要檢查,能拖則拖,還指控他受賄。可能有那么回事。他也可能認為他們在故意栽贓。他才二十多歲,他覺得自己不比任何人差,但實際上不是那么回事。他還是不如歐洲人厲害。就這樣,他們慢慢扼殺了他,他的生意最終走向了消亡。當地人都不肯借給他錢,更不用說那些高高在上的英國人了。1910年以后,整個馬來亞都是他們的,甚至柔佛和北方各州也是他們的,短短十年,我祖父費盡心機建立起來的商業王國就萎縮成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商行,盡管還沒有欠債。我爸爸一直很努力避免負債。最后,他被迫考慮賣掉豪宅和那個美麗的花園。在此期間,園丁一直打理著那個美麗的花園。爸爸對外宣布要賣房子以后,關于我祖父的流言又開始傳播了,說他是奴隸販子、罪犯等等。這一次,他們還說了更難聽的,說他和園丁有一腿,原諒我說話這么粗俗,他畢竟死在了他的懷里。我爸爸必須走了,離開那些丑陋的人,那些人終于露出了無恥的真面目。”

這個故事是雷扎告訴侯賽因的,有時,有人想了解他在馬來亞的經歷,雷扎也會跟他們講,但他其實不太喜歡提起這段往事。他說起這段遭遇就生氣,有時候甚至會淚流滿面。這不是一個好故事,不宜多講,尤其是對兒子,尤其是對商人,也就是雷扎在巴林的親戚。他沒有守住爸爸費盡心血積攢起來的財富,他爸爸不遠千里去打拼,最終卻落得一場空。加法爾·穆薩取得了每個商人夢寐以求的成就。他締造了一個商人的傳奇,將商品賣到了遙遠的市場,賺到了錢,也贏得了尊重。雷扎讓他的夢想變為噩夢,糟蹋了他的心機和心血。侯賽因跟我講這段故事的時候,我也是這么想的。我甚至早在提到雷扎之前就暗暗預測,爸爸的財富會被兒子敗光。他沒有徹底敗光。他保住了一些血本,在巴林又開了一家公司,從暹羅和馬來亞以及更遙遠的東方進口香水、香爐和布料。巴林也在英國人的統治之下,和世界上其他許多地方一樣,但他們的管理很松散。對于他們來說,巴林只是一個向敵人發起攻擊的基地,是給船只加油的中轉站。在巴林經營了幾個世紀的波斯、阿拉伯和印度商人非常狡猾,不會隨便被他們嚇唬住。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發現石油之前,除了進口貿易之外,那里沒有太多可以爭的東西,沒有錫,沒有橡膠,沒有黃金,也沒有任何可以作為戰利品帶回歐洲的商品。

有時候,如果有需求,雷扎會販賣稀有木材,那時正好有一個將軍正在蓋新房子,木匠需要柚木做樓梯,臥室里也用得著紅木。有時也會碰到某個敘利亞蘇丹、俄羅斯大亨、德國銀行家在建造宮殿,物資需求巨大,于是他就可以趁機大撈一筆。我想象著這樣的好生意,不過侯賽因也提到,有一個俄羅斯大亨在馬什哈德站穩了腳跟,正在為沙皇占領波斯做準備,他認為那是隨時會發生的事情,所以雷扎和那個大亨做了一點生意。我忘了侯賽因說他做了什么生意。也許他沒有說過。雷扎在馬來亞還留著一個商號,幫人家采購物資,并照看仍然留在他手里的一點兒家產。

無論如何,搬到巴林以后,他的運氣還是很不錯的,就像他爸爸從前去馬來亞一樣,雖然不像爸爸那么輝煌。英國和土耳其的戰爭對他沒有壞處,只有好處,這是巨大的商機,成千上萬可惡的英國和印度軍隊要從這里經過去伊拉克打仗。(可憐的伊拉克!這個世紀以來,英國人似乎經常出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在那里打仗。)戰后不久,也就是1918年,他結婚了,先生了三個女兒,然后才生了侯賽因。他的店里人來人往,絡繹不絕,不管是來做買賣的,還是想在讓人心曠神怡的熏香氛圍里面坐著聊天的,他都很歡迎。他的孩子們在店里跑來跑去,大家都爭著說他們的好話,而這些小孩子好像早熟了似的,寵辱不驚,不為所動。

“孩子們都是他的心肝寶貝。”侯賽因說。回憶往事,他的眼睛閃爍著淚光。“孩子們也很愛他。他是……父愛泛濫,他真希望別人也都把這些孩子當成心肝寶貝。”

侯賽因十歲的時候,雷扎決定去馬來亞一趟,把那里的商號關掉,也順便再看看那些老地方,要是有人問起,他很樂于跟他們說,他如今過得非常不錯。他把侯賽因帶在身邊作為證據,說明他的運氣真不錯,不過,他也希望兒子能多見點世面,開始適應外面的世界并學會對付。他們這一路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坐船、做生意、看風景、看望老朋友等等。

“等等!等等!”我對侯賽因說,“我去拿一張地圖。那些地方你指給我看看。我想看看是在哪里。”

他們甚至去了曼谷,雷扎十幾歲的時候在那里住了幾個月,那時他們家的生意還很興隆,他住在爸爸的代理人家里。那時,曼谷是一座平靜而美麗的港口城市,城里運河縱橫,河邊綠樹成蔭,還不像后來那樣擁擠,那樣龐然大物。那里聚集著來自世界各地的人,中國人、印度人、阿拉伯人、歐洲人。對侯賽因來說,這是一次難忘的旅程,一次不可思議的旅程,那段美好時光留下的記憶伴隨了他的一生。盡管他只是當作故事講給我聽,但這次旅程的精彩瞬間也一直留在我的心里。直到今天,我還想象著他走過皇家島上的一座寺廟,我想象著他所描述的樸素寧靜,以及象征無上權威的寺廟圓頂。自從來到這里,我看到過一張那座寺廟的照片,但看起來不像侯賽因說的那么美。

在曼谷,他爸爸買了一批柬埔寨的沉香,價格很便宜,質量卻是最上乘的,然后由他們搭乘的那一班船托運回巴林。侯賽因的爸爸說了,沉香木不是所謂“月亮上的木頭”,而是“高棉人的木頭”。他們回到巴林之后不久,日本侵略戰爭就開始了,在接下來的七八年里,根本搞不到沉香,所以,雷扎的那批貨給他賺了大錢。

“我還有一些。”侯賽因看到關于這次旅行和沉香的故事讓我如此激動和著迷,笑了起來。就在那時,我意識到狡猾的侯賽因還想買張烏木小桌子,希望我給個優惠的價格。他看了一眼那張桌子,接著友好而會意地看了我一眼。

“你有隨身帶著嗎?”我問。

所以,他下次再來的時候,就帶來了一個小小的紅木匣子,里面裝著最上乘的沉香,吸一口香氣,就感覺心曠神怡。馬路對面咖啡店的老板給了幾塊燃燒著的木炭,侯賽因弄了一個香爐,熏得我的店里香氣四溢。沿街走過的人們紛紛停下腳步,進了我的店,坐在香噴噴的炭爐周圍。咖啡店的老板穿過馬路,站在臺階上說:“真主啊,真香啊,這是真主的奇跡!我給您沖點咖啡吧,毛拉(5)?”他感激的對象不包括我,因為我毀了他的生活。眾所周知,吃哈爾瓦的同時總是要喝咖啡,所以,我停掉了哈爾瓦生意,正如他所說的,就像是割斷了他的喉嚨。我害死了他。如今,就連他也進了我的店,坐在香爐旁邊,和我們一起呼吸著香氣。我覺得我能從濃濃的香氣中聞到那些遙遠地方的氣息,盡管只是侯賽因用他的故事把這兩個方面聯系了起來,而我已經徹底繳械投降了。

當然,我最終把那張烏木桌子賣給了侯賽因。“我有一個條件,你要坦白告訴我,你為什么這么想要這張桌子?是要送給哪個特別的人嗎?”我笑著跟他說,這樣,他可以當我是在開玩笑。

他神秘地笑了笑,垂下眼瞼,跟我耍賴,就是不直接回答。他說:“這是個敏感的問題。”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他在追求工務局官員賴哲卜·舍爾邦·馬哈茂德的漂亮兒子,上次來的時候,他借住在這個官員的家里,他這次來也常去那里。這個故事我就這樣講,雖然不一定對,因為我也不知道誰還在聽。反正,坊間流言也說,侯賽因正在追求工務局官員賴哲卜·舍爾邦·馬哈茂德的漂亮兒子。據我所知,他已經腐蝕了那個活力四射的年輕人,但我無法想象他為什么會對這張烏木桌子那么感興趣。其實,金錢和絲綢等禮物更容易滿足這樣一個年輕人的虛榮心。被感情蒙蔽了雙眼的年輕人,對這種好看的物件是沒有感覺的。也許,這張桌子是送給賴哲卜·舍爾邦·馬哈茂德本人的禮物,要表達對他的敬意,說明他勾引了兒子,并不意味著他不尊重爸爸。這是行賄。或許,這個狡猾的波斯商人是在玩花樣,他表面上是在追求兒子,實際上目標卻是賴哲卜·舍爾邦·馬哈茂德漂亮的妻子阿莎。她確實很漂亮,我和她交往不多,但我發現她很謙恭,也很自重。然而,坊間有傳聞說她先前就有過一兩次風流韻事,這回碰到了侯賽因,她肯定是心甘情愿的。這種事情說不清楚,說起來也不好聽,但在一個小鎮里,飛短流長,說人家的花邊新聞像一日三餐,不說才是不對的。然而,我聽到這樣的流言很不舒服。我還罵了那些嚼舌根的人,現在想起來覺得自己很愚蠢,也很虛偽。也許,侯賽因自己會覺得很好玩,至少在剛開始的時候覺得很好玩,每次賣完貨之后,他要等好幾個月,信風才會改變風向,他才可以返航。這些事情都與我無關,盡管在這么小的地方,不聞不問根本做不到。

我們談妥了,侯賽因接受我的報價,現金支付一半,另外他會給我一包二十磅重的沉香。他很大方,也有可能是我比自己想象的更會討價還價。他也把匣子送給了我,可惜這個匣子被凱文·埃德爾曼搶走了,當時匣子里裝著戰爭爆發前一年侯賽因和他爸爸在曼谷買的沉香,那批沉香就剩下這么一點了,后來,不管我去哪里,我都隨身帶著那個匣子,死后也要帶著走。

凱文·埃德爾曼是歐洲的看門人,有大批大批的人從這扇門跑出去禍害全世界,而我們則乞求他讓我們從這扇門進去。我們是難民,尋求庇護的難民。賜予我們仁慈吧。

但是,關于烏木小桌子的安排,并不是我和侯賽因的最后一次交易。這一年的海風很不好,轉向特別晚,剛開始時一陣一陣的,斷斷續續。于是,侯賽因大大拓展了交易的范圍,也許是因為無聊,或者是想開開玩笑。隨著我對他的了解逐步加深,我開始明白,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是鬧著玩的,而當他的惡作劇惹了禍,造成了傷害,招致了怨恨,他的笑聲中就多了幸災樂禍的成分。那時,我發現他的客氣和歡笑掩蓋著一些讓人難受的東西,有點冷酷,有點玩世不恭,既單純,又狂妄。我想我可以想象,在必要的時候,如果他想要維護他覺得寶貴的東西,他會不惜殺人,或者讓人痛不欲生。然而,我不認為有什么東西這么寶貴。總之,我可以想象他是因為無聊而交易,就是想找點動靜,結果就這樣慢慢走向毀滅。這聽起來不像是一個生意人該干的事情,但那時他是一個販賣熏香和香水的波斯人,他講的那些故事和彬彬有禮的舉止,只是為了表明他與平庸的我們有所不同。誰知道他是否真的覺得風度與派頭比每天都有咖喱羊肉吃更重要?

他低估了耍派頭的代價,這樣做生意肯定要虧本,于是,他來找我借錢,說要借一大筆錢,我很幸運有錢借給他。我的生意一直很順,我的客戶都很傻,都愿意接受我的報價,木匠們也沒想過要求加薪,也許是我的手段比較高明。不管怎么樣,有錢借給侯賽因,我就很高興。以前,這種借貸是買賣人之間常有的事,尤其是跨越大洋的買賣,盡管如今沒有人會想到可以這樣做,因為現在每個人都錙銖必較。以前……對我這個年紀的人來說,“過去”這兩個字讓人心酸,而在經歷了這么多事情之后,我又覺得這兩個字一點用處也沒有。那時候,有人到這里來向你借錢,去別的地方做生意,再到另一個地方把錢還給你的一個生意伙伴。然后,那個伙伴會替你采購貨物,再把貨發送給你。

每個人都得了好處,商人之間信用第一,就像有人說婚姻是一種契約,夫妻倆都謹守婚約,這樣家庭才會和睦,同樣,有信用生意才會興隆。偶爾也會出一些問題,有人會耍一些手段,會說一些難聽的話,但如果雙方都遵守義務,都自重,就能避免吵鬧,如果鬧到不可收拾,則可以找法律或者宗教專家來仲裁,法律專家和宗教專家有可能是同一個人。在英國統治的幾十年里,情況發生了一些變化,如果鬧到不可收拾,更有可能咨詢古吉拉特(6)的職業律師,像Shah & Shah或者帕特爾父子律師事務所的律師,而不是叫做“卡迪”的治安官,當時的治安官都很溫和,不像后來的浮囂派。

不過,我是生意場上的新手,沒有我剛才說的那種生意伙伴,沒有人會像愛護自己的錢一樣愛護我的錢。生意伙伴是一輩子的關系,這種關系需要努力去培養,然后一代傳給下一代,一輩又一輩地傳承,責任和義務因果循環。所以,我只能向侯賽因要一些東西來做抵押。

“沒問題。”他放心地笑了。這讓我懷疑他碰到的難題可能比他自己說的更難。“我在孟買也犯過一次同樣的錯誤。還好,數額不大,不過都是有去無回。”

“孟買?”我說,“你哪兒都敢去。你在那里干什么?”

“我在那里上學。姑姑叫我去的。我姑姑澤納布,我和你提起過她。她叫我去那里上學。”侯賽因說。他冷笑了一聲,說到姑姑的好意,他反而皺起了眉頭。“我在孟買學到了很多東西,那是個苦難深重的城市。我也學會了征服者的語言。愿上帝賜予他們力量。”

我覺得,他最后那句話是在開玩笑,也是在逗我玩兒,但我沒有搭理他。話說回來,侯賽因帶來了一份文件,這讓我驚訝不已,那是一份抵押借款協議。我看懂了,他這次向我借這些錢,正是他過去一年里借給房東賴哲卜·舍爾邦·馬哈茂德的數額。根據抵押協議,賴哲卜·舍爾邦·馬哈茂德承諾在十二個月后償還借款。如果逾期未能還款,就用賴哲卜·舍爾邦·馬哈茂德的房子和房子里的所有物品抵債。賴哲卜當著治安法官的面發過誓。

“你為什么不直接向他要錢呢?”我問。其實我很清楚他為什么不直接向賴哲卜要錢。賴哲卜·舍爾邦·馬哈茂德是工務局的官員,平時喜歡喝酒,尤其是號稱“魔鬼釀造”的威士忌,傻瓜才會指望他遵守協議的約定。就在前一年,他剛剛繼承了姑姑薩拉夫人的這個房子,否則他就是一個窮光蛋。他怎么可能同意用房子做抵押呢?他只有這一處房子。其實,這算不上什么房子,但足以讓他遠離恥辱,讓他們一家人有了一個棲身之所。他能去哪里找錢還貸款呢?侯賽因自己肯定心知肚明,他會借錢給他、讓他背了這么沉重的債務,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說他在勾引賴哲卜兒子的傳言屬實的話,那么,他就是想滿足一個看似惡意玩笑的欲望。

侯賽因說:“我不想催他還錢。”他顯然是猜透了我的心思。“你要是同意,我就把這份協議交給你做抵押,等到我明年再來。到時我把錢都還清,你把協議還給我。”

我真希望我拒絕了那個提議,因為在那年快返航的時候,他給賴哲卜·舍爾邦·馬哈茂德的家庭造成了巨大的災難,所以,我認為他是不可能再來了。雖然我不能確定像他這樣一個內心驕傲、膽大妄為的波斯商人會干出什么事情來,他是和哪些精靈和惡魔做伴的,他能承受什么樣的恥辱和侮辱。在后來的八個月里,我想過了各種可能的情形,等著他,但果不其然,侯賽因沒有再來。他讓另一個商人捎來了一封信,除了表達問候和歉意,他還跟我說他在其他地方的生意壓力很大,并祝我的生意興隆,如果真主保佑,我們第二年會再見面的。他還送給我一份禮物,是一張地圖。那是一張南亞航海圖。他在信中說,那是他祖父加法爾·穆薩的,看起來沒有怎么使用過。他在爸爸的文件里發現了這張航海圖,認為我可能會喜歡。我看到這份禮物就笑了。他還記得我很喜歡地圖。這張地圖畫得很精細。這筆錢可以再等一年,抵押房子的協議還在我的手里。我的生意很不錯,感謝真主保佑!我就這樣自言自語著,但不能完全消除我的焦慮。

我常常對著地圖說話。有時,它們也會跟我說些什么。這種事情聽起來很奇怪,但其實沒有那么奇怪,也不是什么聞所未聞的事情。在地圖誕生之前,世界是無邊無際的。地圖給世界畫上了邊界,讓世界看起來像領土,像是有主的,而不是可以隨便瓜分的荒地。地圖讓位于想象邊緣的地方更好捉摸,更容易掌握。后來,因為時勢需要,地理學取代了生物學,從而構建一個等級體系,在地圖上,那些生活在遙遠、原始的地方的人,都被放到了其他的地方。

我看到過的第一張地圖是我七歲時老師給我們看的,雖然此前也見過,但不知道那是什么。當時七歲,盡管我說不清楚和我一起看那張地圖的人分別是幾歲。應該也差不多吧。由于某種原因,過了一定的年紀不入學就不能再入學了。以前,我始終沒有好好考慮過這里面有什么蹊蹺,直到如今回想起來,我才覺得奇怪。那好像就是說,過了一定的年齡就不可教了,就像一個椰子已經熟透、爛了,里面的汁不可飲用,或者丁香花在樹上太久了,只留下果實。即使到現在回想起來,對于這種冷酷的排斥,我也無法解釋。英國人給我們建了學校,也制訂了上學的規則。他們的規則很苛刻,說孩子必須年滿六歲才能上學,而超過了六歲就不能上學。不過,大家也都無所謂。并不是說人們尊重學校的規則,而是因為不管學校規定孩子幾歲入學,家長都會說他們的孩子剛剛好。出生證明?他們是無知的窮人,懶得去弄什么出生證。他們都迫切想讓他們的兒子去上學,不至于長大以后和他們一樣是粗人。

其實,在我們這里,祖祖輩輩,每個人都上過學。我們上的學,其實就是認一些字,然后讀讀《古蘭經》,聽聽先知穆罕默德一生所經歷的奇跡。愿真主保佑他!每當有空,或者因為天氣太熱,書本上蚯蚓似的字母讀不進去的時候,我們就會聽一些故事,說等我們死后,有些人會遭到恐怖的折磨。上這種學沒有年齡限制。一般都是從會上廁所就開始了,直到認識足夠多的字,能從頭到尾讀完《古蘭經》,或者直到有勇氣逃跑,或者老師受不了你、再也不想看到你,或者父母拒絕支付本就少得可憐的教師薪水。大多數人到十三歲左右就都跑了。至于英國人建的學校,大家都六歲上學,和同齡人在一起,每年都要去,一年升一級。總是有些開小差的,每個班會有一兩個被留級,在學校里面,留級生一般是抬不起頭的。班上其他人的年齡都一樣,至少在紙面上是一樣的。對于同班同學的年紀,我們永遠都不得而知,我們稍微長大一些,有些人很早就留起了小胡子,有些人消失了幾天,回來時眼睛里閃爍著光芒,分明是掌握了秘密的知識,接著,他們在鄉下悄悄結婚的流言就傳播開來了。那時候,我們大多數人都早婚。我不知道女校那邊的情況怎么樣,到現在也不知道。也許,隔三岔五,女生也會紛紛從學校消失,大家都猜得到她們去結婚了。結婚了!一嫁人,就回不來了。我一直在想那是什么感覺。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女人,非常弱勢,有想法也無從說出口。在我的想象中,我被打敗了。

不過,我說的是看到第一張地圖的時候。老師給我們看那張地圖的時候我剛好七歲,即便我不知道同班同學的年齡。“七”是個吉利的數字,我已經上了七個月的學,盡管我看到第一張地圖的時候一下子就想到了“七”,并不是因為已經上學了七個月。我知道我當時七歲,是因為我在學校上了二年級,我可以用大英帝國的規矩來做證明,按照規定,我應該六歲入學。老師的課講得很生動。他用拇指和食指夾起一只雞蛋說:“誰能告訴我,如何讓這只雞蛋豎起來?”接著,他就讓我們認識了克里斯托弗·哥倫布。那是一個神奇的時刻,如夢如幻,就好像我也偶然間發現了一個難以想象、意想不到的大陸。一個偉大的故事從此拉開了序幕。隨著他的故事不斷展開,他拿了一支白色粉筆,在黑板上畫了一幅地圖:西北歐的海岸、伊比利亞半島、南歐、沙姆地區、敘利亞和巴勒斯坦、北非海岸,北非海岸凹凸曲折,向下溜到好望角。他一邊畫著地圖,一邊說著話,介紹各個地方的名稱,有時是全稱,有時是簡稱。蜿蜒向北,在魯伍馬三角洲稍微突出來一點點,然后凹進去,那里是我們的海灣,接著是非洲之角,再接著是紅海海岸、蘇伊士、阿拉伯半島、波斯灣、印度、馬來半島,最后到達中國。他畫到中國就停下來,笑容滿面,他用粉筆畫了一條連續不斷的線,勾勒了半個已知的世界。他在非洲東海岸中間的地方畫了一個點,說:“我們就在這里,距離中國很遠。”

然后,他又在地中海北邊畫了一個點。“這里是克里斯托弗·哥倫布的老家,他本想去中國,但他走的路線剛好相反。”關于貪婪的哥倫布,老師跟我們講了他的許多冒險經歷,但我不太記得具體的事情了,在那個天真無邪的歲月,他跟我們講過許許多多的故事,但我記得他說過,哥倫布航行啟程的那年,正是格拉納達陷落和穆斯林被驅逐出安達盧斯的那一年。對我來說,這些名詞都是新鮮的,其他許多名詞也是新鮮的,但提起這些名詞,尤其是說到格拉納達陷落和穆斯林被驅逐出安達盧斯的時候,他的語氣充滿了崇敬,情緒很激動,我印象十分深刻,一直都忘不掉。我現在又看見他了,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頭上戴著高筒圓帽,穿著康祖長袍,外面是褪了色的棕色夾克,臉上有不少痘疤,表情很寬厚的樣子。我記得他為我們塑造了一個世界的形象,給我看了第一張地圖。

雞蛋呢?就是那個故事。哥倫布船上的水手從來沒有向西航行進入過大西洋,從前沒有人干過這種事。所有人都知道,海洋會突然到了盡頭,海上會出現一個巨大的深淵,海水往里面灌,然后穿過地下的洞穴和峽谷,那就是一個無底洞,里面住著怪物和魔鬼。航程漫長而艱險,海上渺無人煙,眼睛再尖的桅頂瞭望者也看不見中國的影子。于是,一幫烏合之眾牢騷滿腹,甚至密謀造反。都想要回家。最后,為了服眾,哥倫布用拇指和食指夾起一只雞蛋。你們誰能讓這個雞蛋豎起來?他問。當然,大家都不能。他們只是水手而已,在這么高級的戲劇中,他們注定只能充當盲從的小人物,發發牢騷罷了,所謂的密謀,也都是無法落實的。哥倫布輕輕地敲破雞蛋的一頭,我們老師用他手里的雞蛋做了演示,然后把雞蛋放在后甲板的扶手上,雞蛋果真豎立不倒。我現在還不大確定這個故事能說明一個什么道理,是不是想說要吃雞蛋就必須把雞蛋打破,要找到中國,大家就必須吃點苦,還是僅僅要證明哥倫布比水手們聰明得多,因此他的行動方針是對的。總之,水手隨即放棄了造反的念頭,繼續航行,繼續去尋找大可汗。我七歲的時候也跟他們一樣。老師小心翼翼地把煮熟的雞蛋放在桌子上,他隨后會吃掉。

后來,這個老師再也沒有給我們上過課,盡管他是我們那所學校的正式老師。那天我們的班主任沒有來,他一般是上午管我們。過了上午,我們成群結隊回到班級,我想再看看他畫給我們看的世界,但黑板上的地圖已經擦掉了。

侯賽因不了解這種事,他也不明白地圖會跟我說什么,但他知道我非常喜歡地圖,喜歡收集地圖,他把他祖父的舊地圖寄給了我,投我所好,算是在還欠我的賬。收到禮物的時候,我笑得很開心,但我也幾乎可以肯定,我再也見不到侯賽因了。他可以去仰光、設拉子或者世界上其他遙遠的地方做生意,他為什么要來我們這里賣這一點兒檀香木和玫瑰水呢?世界很大,有些地方很遙遠,但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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