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的龍虎山是當之無愧的道教祖庭,天下正宗的執牛耳者,有著每百年出一位證道長生的大真人的驚人成績,最輝煌顯赫時,共有六位大天師一齊飛升證道,不算前無古人,但也絕對后無來者。
可惜自從那場席卷天下的驚世大戰過后,這座道教祖庭便就凋蔽不振,不知是不是八百年來道教氣運耗盡一空,無數潛居隱世在此的修道之人,再也沒有真正能勘破天人大道的得道真人出現。
一襲青衫背著紫檀長匣,緩緩登山。
這些時日,他從燕國大凰城起始,一路游歷世間,看似漫無目的,實際上是跟著心頭的冥冥玄感前行。最開始是去了沉陷地下的白皇山,即使是歷經八百年悠悠歲月,那里沉積的兵戈殺伐之氣仍然令人心驚,當年姜遠圖率領門人弟子傾巢而出,西行殺佛,這位千年以來最為驚采絕艷的霸道兵家山主,親手將白皇山打入地下,可謂是真正的破釜沉舟。
左千煬一路“下山”,進入地下,走過白皇山的九重山門,看過唯一遺留下來的七十二座石碑,上面刻著的不是白皇山的兵家神通,而是兵家歷代山主撰寫的《七十二策》,不過是兵家的戰陣謀略,看盡七十二座石碑之后,他在第一座山門處見到一具和尚肉身,黃色僧衣,眉目慈悲,想來就是那一位大雷音寺佛子的師弟,立誓度盡酆都百萬亡魂的地藏和尚。
左千煬微微躬身,低聲誦了一聲佛號,他出身西昆侖,修行澹臺長明的劍道,練成了龍虎山道教寶典,一身大黃庭已登頂九層樓閣,達到了歷代天師的巔峰,佛門的八部天龍讓他機緣巧合一腳踏進仙門,也牽動了八百年的跌宕風云,可以說他的一生因為這一尊佛門重器改變。
一襲青衫像是八百年后前來祭拜的后人,登峰看風景,進閣見古人,最后在白皇山非山主不得入內的止戈殿里坐了一日,拜過七十二座山主石像,心頭那一絲冥冥玄妙之感愈發濃重。
隨后左千煬踏入北地疆域,去了臨崖城的那座宮殿,意料之中的見到了那一位長相儒雅不似魔頭的青年人,兩人對坐下了一局棋,他理所應當的輸了,自從蓮花峰上的那一場天人棋局收官之后,那一位布局天下故意輸掉最后一局棋的老人死后,天底下可能就再也沒有誰可以跟這一位青年人下棋了。
陳西淮毫不費力的贏了一局棋后,笑著問道:“真要上去?”
左千煬輕輕點了下頭,背上紫檀長匣,走出宮殿。
這位孤單一人坐在巍峨宮殿中的青年人,聲音寂寥道:“紅塵三千丈,再無一故人。不爭才是爭,陳西淮贏了棋局,卻輸了大道。赫連先生,我敬你。”
去過白皇山,再見過陳西淮之后,左千煬就來到了龍虎山,雙眼觀氣之下,發覺這座曾經的道教祖庭如今的確已經氣運消減,凋蔽如青山,再無半點氣運加持。
左千煬抬頭看了一眼,冷笑道:“八百年的驚世一戰,果然是出自那群仙人的手筆,大雷音寺,白皇山,龍虎山,甚至是那座寄居百萬亡魂的酆都,天底下的雄厚氣運加持之地,都被毀得一干二凈。”
一路登山的左千煬喃喃自語道:“老頭說過,‘人生于天地死于天地,當思何方來,何處去’,世人修道求長生,無非是想要見得天地頂峰的壯闊風光。大道千萬,許多人著眼于天上,抬頭仰望天穹,恨不得一步登天,腳下的一條條道路倒是視而不見。”
一襲青衫緩步登山,走過林間小徑,繞過曲曲折折的幽靜山澗,路途可見瀑流垂掛,青山相對,還有數十座古意盎然的道觀坐落山腰,左千煬微微一笑,不知百年之后,這座氣運衰減的洞天福地還能有幾位真正修道得道的真人?
兩個時辰之后,如同尋幽覽勝的一襲青衫終于登上山頂,幾座年久失修的破敗道觀坐落,左千煬推開吱呀作響的大門,道觀里蛛網密布,供奉瓜果的桌上積了厚厚的灰塵,連豎立朝拜的三清道祖都缺失兩尊,剩下的一尊道祖雕像也撲倒在地。
倒在地上的道祖雕像上坐著一人,穿著一身樸素道袍,背著一柄兩尺余長的桃木劍,大大咧咧坐在道祖頭上,身為道士如此不敬三清道祖,實在是大逆不道的很!
左千煬皺眉看著眼前道士,不過而立之年,相貌平平無奇,氣機如常人,只不過自從三教凋蔽,龍虎山少有道士在此結廬潛修,山頂更是設下天地禁法,凡夫登山只能行至山腰,道觀中出現的這位道士,很顯然不是凡夫俗子之流。
中年道士打量著左千煬,似是滿意說道:“嗯,不愧是身負三教氣運之人,一身大黃庭竟然已經修成九層樓閣,九朵長生蓮齊齊綻開,頃刻之間氣機游走一千零八次,龍虎山輝煌顯赫之時,最出眾的天師真人也不過如此了。”
左千煬開門見山問道:“敢問道長名諱?”
中年道士感慨唏噓道:“孤魂野鬼而已。貧道的名姓早已記不清,當年大道路途無數,我獨獨選中孤隱一道,不沾塵緣,不動凡心,不修神通,不練法術,選在龍虎山腳處隱世不出,一晃眼,這世間就已經變了天地。”
左千煬雙手負在背后,扣成印結,灑然笑道:“原來道長是龍虎山的大真人。”
中年道士取下身后的桃木劍,苦澀笑道:“一生修道從未得道,一心長生卻是不死,算是哪門子的真人!左千煬,你無需對我提防警惕,貧道不是天上下界的仙人,自澹臺長明那一日拔劍登天之后,仙門就只能上不能下,再加上徐符、林元初兩人再天上鬧得轟轟烈烈,那群人哪里還有功夫下凡來。”
左千煬默然不語,身后雙手仍舊扣在一起,并未因為中年道士的坦誠語氣松懈半分。
中年道士眉頭皺起,惱怒道:“原本想著你能修成大黃庭,應該是得到長生精髓的不俗之人,怎地這般不大氣,貧道將話說開,你卻一直不肯散去手中的劍印!”
左千煬輕聲道:“天道無情,人心莫測,這是當年我下山時,學到了真正道理。若是左千煬因為道長的一席話就放下心神,那今日道長在這里見到的絕不會是我了。”
中年道士愣了一下,半晌后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啊。原以為能夠得到九分大黃庭的人,該是像龍虎山天師那樣的古板人物,沒想到會是這樣的有趣之人。”
道觀中的緊張氣氛像是江河底處暗藏的水流,站在岸上瞧不見半點涌動暗流,只有走進這座道觀的人,才會感受到密密麻麻交錯縱橫的凜冽劍氣。
以左千煬為圓心,破敗道觀中無數道肉眼難見的劍氣浮散,像是一張望之生畏的冰冷大網,只要不是證得天仙體魄的陸地仙人,一旦被纏入這張恐怖劍網,很難全身而退。
中年道士放下橫在手中的桃木劍,一臉無奈道:“都說了不是下界天人,你還不信,累不累啊?!”
左千煬溫和笑道:“再等兩息就不累了。”
中年道士搖搖頭,認命道:“要不是貧道當年修得是孤隱之道,不太會跟人打架,今天非得把你打出去。”
左千煬雙手松開,微微一笑道:“道長大氣。”
一道道浮游劍氣擠滿道觀,像是擁簇成林的鋒銳箭矢。
中年道士望著虛空中的密布劍氣,嘆了口氣道:“很不錯的劍道修為。”
隨即他一手握住桃木劍,一手輕輕抹過,兩尺有余的桃木劍竟然緩慢腐朽,片刻之后化作塵灰。
左千煬頓時愣住,身子猛然一顫,中年道士擺手打斷他想要說出的話,平淡道:“早就說過,貧道只是孤魂野鬼而已。”
道觀中密密麻麻遍布虛空的劍氣瞬間散去。
左千煬失神道:“道長何苦?”
中年道士灑脫笑道:“貧道早年修道,資質平平,費了半生功夫才堪堪入門,挑中最為偏門的孤隱一道修行,在這條偏僻小道上獨行百年。龍虎山遭逢大難之時,貧道修為低微,并未能力挽狂瀾,救得幾位同門道友。只得聽了當年一位夢中神游三百年的老天師吩咐,蟄伏不出龍虎山頂,等待機緣來臨的那一日。”
“整整八百年,貧道沒有踏出過這座道觀一步,生怕給那群天上之人察覺,風吹雨打,歲月變遷,我連自己的名姓都不記得了。所幸貧道運氣不錯,終于等到了你。”
左千煬偏過頭去,不忍再去看頃刻之間由而立之年變為垂暮老人的中年道士,艱難說道:“千煬當不起的。”
中年道士咳嗽兩聲,沉聲道:“天地重擔加于一身,自然是舉步維艱。可是你既然身負佛門金剛體魄,道教大黃庭,三教氣運你已得其二,只差儒家的浩然之氣。登天戰群仙,不在乎神通廣大,法力雄厚,而是氣運之爭,徐符和林元初雖然悍然登天,卻是池中之魚,縱使能跳出片刻,也難真正超脫。那群人執掌天道,先天立于不敗之地,想要戰而勝之,唯有尋得人間之道,以人間戰天意!”
中年道士看著怔怔不語的一襲青衫,站起身來,取出懷中一物,遞給左千煬,指著天上平靜道:“天上那群人,自己超脫生死,卻見不得世人證道長生,修道之人,修得是天地道理,而不是他們手中把握的天道。貧道這些年來,想著長生二字應該是自在,而不是不死。他們躲在天上活了千百年,可未必有片刻的自在。”
左千煬接過那一物,是一枚花紋古樸的小令。
中年道士一指點向左千煬胸口,輕聲道:“龍虎山的千年氣運,盡在這一枚小令當中,這是道教之氣運,今日交付你手中。貧道修道數年,也沒甚可給你的,大黃庭九層樓閣之上,便是長生道果,貧道就送與你四字,希望能讓你見得九層樓閣之上的絕頂風光。”
道觀中霎時大放光華,片刻之后才熄滅。
中年道士垂下手,坐在地上,臉上再無一絲生氣。
左千煬默然不做聲,蹲下身背起白發蒼蒼如老人的中年道士,輕輕推開道觀大門,走出這座八百年不曾見過天日的破敗道觀。
中年道士從左千煬背上爬起,顫顫巍巍走出幾步,全身沐浴在清風日光中,八百年來第一次見到陽光,清風拂過,中年道士身形搖晃,緩慢坐在山頂,低聲喃喃誦念。
左千煬死死握住手中那一枚小令,嘴角猩紅滲出。
大風吹過,山頂人影消失不見,只有誦念聲低低回響。
這一日,畫地為牢八百年的孤隱道士,魂飛魄散于龍虎山頂。
這一日,青衫負劍的青年人,立地證就陸地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