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南山歸暮
- 劍洗霜河
- 易水若城
- 3126字
- 2015-08-07 10:41:25
大雪初晴。
而陰霾沉沉,郁結未散。
青凌堡中的血劫在淡淡湮化。
暮云山四惡人一齊走到門外的雪地上,東方世站在中間,微笑道:
“沒有找到么。”
陳鐵掌道:“浪子興的傷愈合得應該沒有這么快才對。”
東方世抿抿嘴,無所謂道:“這樣也好,他若能活著,那事情總會變得有趣一些。”
碎玉仙把玩著手里的小刀,看著他:“蘇紅袖那里你打算怎么處置?”
東方世搖搖手指:“現在還不到與她攤牌的時候。”
鳩盤婆粗啞著嗓子咯咯笑起來,說:“反正我們都已等了十幾年,再多一些時候也無礙。”
陳鐵掌道:“只不過到時,你莫要忘了對我們的承諾。”
東方世一點頭,笑道:“絕對不會。”
風雪靜寂。
夜已過去了一半。
五人留下的腳印,摻雜著血水,默默烙印在恨鈴谷之中。
三州壇主身體已能活動,東方世留她們不死的理由,是很簡單,也很明顯,只是單純的羞辱,刺激,以及留給她們深深的悔恨。
東方世喜歡看著別人絕望,喜歡看著希望的光芒從別人眼中消失。
他享受那種無上的快感。
陳玉瑤,花慕蕓,白雪香,三人蒙著厚厚的血垢,凌亂的頭發缺斷不全,她們的心已崩潰至麻木,靜靜跪在那里,一點一點撿拾姐妹們的殘肢。
窗外綿延的冰雪,或許要到很久以后才能融化。寒冷終究會過去,但若心死,心底的灰白會黯淡了世界所有的色彩。
方未央立在了門口,蒼星般的眼眸,點綴了荒寒的冬夜。
十八年前的秦淮河畔,那個無奈的謊言,讓彼此天涯相隔。他心里一直愛著她,因為有了她,心里才會有了希望,才會往往復復踏過了千山萬水。
而愛情,就是含笑飲毒酒,愛有多深,痛就有多切,黃泉碧落的離別,讓他的愁眉,再無人為之舒展。
他走過去,腳步緩慢,仿佛在走過了多少個日夜。她白發如洗,干枯憔悴,靜靜躺在那里,眼角流下的不甘,是為了自己涉世未深的孩子?還是那畢生都等不到的愛情?
那襲桃花樹下的紅衣,碧水般的眼眸,還有微笑時打著旋兒的酒窩……
風吹過,風還很冷,他胸膛起伏著,沒有流淚,他的眼淚,還留在眼睛里留在心里,留在沒人能看得見的地方。
但世上卻沒有什么能比這看不見的眼淚更悲慘。
窗外,已沒有雪花飄下,唯有揮之不去肅殺空冷。
午夜,山中已無人,晚風中卻傳來一陣陣悲慟的哭聲,如冰原狼嗥,如巫峽猿啼。孔云霄背負著雙手,獨立在山谷外的蒼茫夜色中,滿面老淚縱橫。他實在不能了解這個倔強孤漠的人。哭聲猶未絕,這中年人似乎想將滿腔悲憤與悔恨,在一夕間哭盡。孔云霄垂首低語,喃喃道:“你為何要等到無人時才哭呢?你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
遠山,寒樹,淡藍色的明月隱現。
灰蒙蒙的天空,開始露出了魚肚白。
這一夜即將過去,可這其中的殺孽,枉死的靈魂,又豈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沖散?
陽光溫柔地灑滿了窗紙,浪子興醒過來的時候,就看見門外晶瑩的冰雪,一個纖長苗條的白衣人,鬈發流瀑,眼眸寧靜而憂傷。
滿山空冷,襯著她一身白衣如雪,隨風曳動的腰肢就像河畔的春柳微拂。
浪子興掙扎著想坐起,他上的衣衫已被寒露濕透,但全身卻灼熱地如同火焰中一樣。
全身的痛苦使他四肢痙攣,冷汗簌簌流下,幾乎又暈過去,雪衣少女立在那兒,一雙秋水般的明眸看著她:“你內傷很重,最好是安安靜靜地躺著,不要下床。”
她的聲音柔和而輕淡,聽來仿佛很遙遠。
浪子興閉上眼睛,昨夜發生的事,立刻又全都回到他眼前。
劍光,血影,呼喊,殘笑…
他記得的最后一件事,是鳩盤婆破門而入,娘與姨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把他推出窗外。
他渾身登時顫抖起來,似已沉淪入萬劫不復的地獄。
但現在,雪已停風已止,微冷的空氣流淌在山谷間的清晨。
浪子興再次睜開眼,眼前的視線漸漸由模糊到清晰。
他看見了那張蒼白瘦削的臉,還有那略帶感傷的瞳孔。
“是你…”浪子興喃語道:“是你救了我…”
蘇然默默點了點頭,輕語道:“你不會怪我吧?”
浪子興側著頭向她笑笑:“我為什么要怪你?”
蘇然手捏攥緊了衣角,嘆氣道:“娘在大堡主身體里種下了尸血符……”
浪子興看著她,漸漸把目光轉向了別處,靜靜道:“上一輩的恩怨,為什么要讓我們后輩去償還?”
蘇然看著他看了很久,忽然問了句很奇怪的話:“你真是悔殞玉的兒子?”
浪子興道:“恩。”
蘇然道:“你知不知道你的娘與姨母都已死了?”
浪子興道:“知道。”
蘇然道:“你知不知道青凌堡已被殺的片甲不留?”
浪子興道:“知道。”
蘇然嘆了口氣道:“但你的樣子看起來為何一點也不像呢?”
浪子興道:“要怎樣才像?要我悲傷絕望,捶胸頓足?”
蘇然又看了他很久,道:“這也許就是你,即使只剩得了一條命,別人也安慰不了半句。”
浪子興笑笑,不再說話。
蘇然靠近他,默默道:“為什么?”
浪子興輕輕道:“娘與姨母讓我活著,不是為了讓我痛苦。”
蘇然寧靜的眼眸映出他蒼白憔悴的側臉,在她的記憶中,浪子興是永遠站在陽光下的,即使在這人心險惡的江湖也能有一份不可多得的單純,單純到相信一切美好的事物,單純到讓敵人變成朋友,單純到讓自己愛上他。
蘇然坐在他的床沿,悄悄將螓首伏在了他的胸膛,道:“你心里的感受,或許我永遠也猜不到,不過我希望在你傷心難過的時候,你能和我說些什么,哪怕是打發時間的寒暄也好……”
浪子興輕輕嘆氣,聲音細微地連蘇然也沒有聽見。
少頃,他道:“我記得這后山有許多野兔,尤其是下了大雪之后……”
蘇然道:“你想吃東西?”
浪子興道:“躺了兩天兩夜,難免不會肚餓。”
蘇然笑了:“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浪子興無言地點頭,蘇然披上了外衣,走進了門外的滿山白雪。
浪子興看著她纖秀苗條的身影消失在冰雪深處。他還是躺在那里,動也沒有動,但這是他臉上流的已不是血,是淚。
一陣風吹過,雪粒一滴滴落在他身上,臉上。他還是沒有動,他的淚卻已流干了。
“現在你什么也沒有了,只剩下一條命。”浪子興在心里顫抖地默念。
東方世,暮云山四惡人,他們奪走了自己生命中的一切,而就在前幾個月,他還與東方世喝酒聊天,彼此的臉上都有著春風少年般的神采。
還有秦風,那個穿著藍色衣袍的身影早已在他的眼眸里漸漸遠去,沒有聲響,亦沒有回頭。
人心會變,江湖會變,他實在不敢相信這些事,更不愿相信這些事。
但他卻不能不信,淚光比雪光更清冷。
他本來有個溫暖舒適的家,有慈祥的母親,和善的姐姐,忠實的朋友。
但現在,他還有什么?一條命,他現在只有一條命,這條命是不是還值得活下去呢?
寒風滿窗,孤燈未燃,也許燈里的油已干了。
這是個什么樣的冬天?這是個什么樣的初晨?這是個什么樣的人生?
門是虛掩著的,有風吹過的時候門忽然“吱呀”的開了。
門外出現了條人影。一個瘦弱欣長的人影,黑色的衣服沾滿了初起的晨露。
浪子興知道這是丁沐華,她已走過來,走到床前看著他。
山谷間的穿風流動進來,輕拂起她長長的發辮。
天地間一片死寂,也不知有多少人的生命在這中冬晨中慢慢湮沒。
她忽然問:“你失去了什么?”
浪子興道:“我沒有得到,亦沒有失去。”
丁沐華道:“好,這才是你。”
浪子興看著她道:“你知道了一切?”
丁沐華道:“群英的消息還算靈通。”
浪子興慢慢地點了點頭緩緩道;“所以你也找到了后山這個小屋…”
丁沐華頭也沒回,指了指窗外。
浪子興望去,一只漆黑色的貓頭鷹正在山谷間徘徊,料峭的寒風吹扎起了它的羽毛。
丁沐華道:“沈泣的夜梟找到了你,我也就過來了。”
浪子興笑了笑。
丁沐華道:“我要你跟我走。”
浪子興默默看著頭頂的房梁,道:“去哪兒?”
丁沐華道:“見一個人,去了你就知道了。”
他沒再說話,也不想說話。
門外冰風呼嘯,吹刮起的雪花落在臉上,微微生疼。
丁沐華從懷里掏出一塊木牌,上面刻著云海圖案,她把木牌放在門檻,輕聲道:“若蘇姑娘回來,就會知道你是被群英帶走的。”
浪子興撩開額前的頭發,望著無邊無際的山谷白雪。
雖說是清晨,但太陽卻隱去,晦澀的天空沒有一點生機。
丁沐華黑色的長發飛舞在腦后,她看著遠處的群山,又靜默地把目光轉向他。
“你要記住,那些愛我們的人從未真正離開,他們永遠會陪伴著你,在你心中。每時每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