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沒有黑暗。
但卻比黑暗更陰冷。
幽藍色的火把,鱗次櫛比地排列在濕漉漉的墻壁上。
一條條甬道,皆是鋪著光滑平整的青石板,火焰照不到的遠處,蒙著深淵的幽邃。
祝小虞,殷婷腳一走進,身后的大門就砰然閉合,外面的風聲,月光乍然間消失,死寂森寒恍若置身于另一個世界。
身下的地方,是未知。
她們站在入口,連呼吸吐納都是漠漠涼氣,周身雖有火燭映照,但陵墓之中的陰冷卻還是透體而侵。
靜,寂靜。
靜的能聽見彼此悠長的心跳。
十八地獄,在昔日的幾十年里,不知困死了多少歹徒惡人,那股能腐蝕一切的怨念是永遠無法抹掉的。
兩人穩下心神,看清了眼前的路。
兩條相叉的甬道,一條在她們面前橫亙而過,一條筆直地鋪向遠處的黑暗。
殷婷皺起了眉頭。
她道:“十八地獄,雖沒有機關暗器之類的防布,但也是一座浩繁的迷宮,一步走錯,可能就要命喪于此。”
少頃,祝小虞從懷里摸出一張紙疊,輕輕將它展開。
殷婷細細看去,寫在紙上的,是一首詩:
一脈平羌江水流,
兩岸青山繞川走。
三分陰陽歸魂路,
神荼右指點重樓。
七步斜身轉星斗,
神候欺石自可留。
借問金鱗何處是,
風吹一落滿梧州。
她道:“十八地獄的通路之法?”
祝小虞點點頭。
但殷婷面上沒有半絲欣然,說道:“可詩里的意思太過隱晦。”
祝小虞道:“面前的丁字路,其走法可能就在第一句里。”
“一脈平羌……”殷婷沉吟道。
在峨眉山東面,有江名為青衣,古稱平羌,但這似乎和十八地獄沒有太大聯系。
祝小虞道:“你是否還記得太白仙人的詩,有一句跟這十分相像。”
殷婷立即道:“影入平羌江水流……”
祝小虞道:“沒錯,這之間似是有著不算大的出入。”
殷婷接著道:“而且,兩句詩中還都提到了水。”
祝小虞看向前方的交叉石路,臉上露出了微笑。
殷婷抿嘴道:“我知道你已想到了。”
祝小虞點頭道:“如果按照詩里的意思,腳下的路,就是一條江,十八地獄的方位是坐東朝西,而天下萬流歸海,方向皆是自西向東……”
“那么,一脈平羌江水流,也就是正東方向!”殷婷星眸閃閃,脫口而出道。
祝小虞笑了,舉步走向了筆直通往前方的甬道。
焰火跳躍,映著兩個纖瘦的身影。
腳步聲回響不絕。
詩還有七句,也就是說還有大約六處謎路等著解開。
當她們停下的時候,前方又出現了左右分岔的通道。
兩人對視一眼,目光又落在了第二行詩句上。
“兩岸青山繞川走。”
祝小虞默默念著,一邊把手撫觸在了身旁光滑的石壁上。
殷婷說:“這句的意思倒不難理解,可是……”
祝小虞道:“可是這句倒顯得有些奇怪,它并沒有指明大致的方向。”
繞川走,川似乎并不是指的普通的山巒,一般的江河也可稱為川,那么沿著上一句詩的意思,道路先是正東,然后又在此處分南北兩支,而明確的方向確是不知云云。
祝小虞道:“如果把道路兩旁的石壁看成群山的話,那么也可以按照上一句詩的思路來想。”
殷婷道:“萬物山川當以西方昆侖為尊,與上一路走法并無大異……”
祝小虞默默低著頭,皺眉說:“我們可能還有些細節沒有想到……”
無論是山川,還是河流,走勢都為東西兩向,而面前的南北兩路,讓她們一時內陷入了困窘。
究竟是哪兒沒有想到?
或許,該放下上一句詩的思路,從另一個角度去想?
“兩岸青山繞川走……”
每一句詩代表一種走法,而這其間可能沒有任何的聯系。
鬼陰司,陰天子,蘇紅袖……
盡管他們的性格都大為迥異,但似乎都有某些共同點。
這十八地獄既然是陰天子設計建造,那么其每條路都對應著他的性格。
陰天子又是什么性格?
祝小虞想到這兒,微微笑了笑。
她沒有說什么,徑自拉起殷婷的手,邁開步伐,身子一傾,直接拐入了左邊的甬道——
殷婷驚了一下,捏緊了祝小虞的手腕,急聲道:“你干什么?”
祝小虞眨眨眼,說:“當然是繼續往前走啊。”
殷婷道:“你確定是這條路?”
祝小虞道:“這兩句詩,對應的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路,兩岸青山,的確是兩旁的石壁沒錯,但卻是詩里的一個陷阱。”
殷婷道:“陷阱?”
祝小虞點點頭:“是故意讓我們的思路轉回上一句。”
殷婷道:“那這一句詩,你是找到了其他突破口。”
祝小虞頷首,說道:“詩里并無有任何提示,只有一句空空的繞川走,我們一開始,思路便受限于第一句的山川大河走向,把條條甬道的通法,看成了僅僅的東西南北,殊不知,剛才南北指向的岔路,有更簡單的切入口。”
殷婷回望了下不遠處昏暗的岔道。
祝小虞笑道:“就是左右,把路看成左右兩向,就好解地多了,陰天子既然能創建鬼陰司,除了功高至偉以外,還說明他有點迷信,陰陽風水觀念在所難免,而他既然自稱陰間天子,那其行事方法自然與我們一般人大為不同,就像左右兩方,我們陽間以右為尊,而他陰天子,為了把我們區別開,自然是以左為尊……”
殷婷握緊了劍柄,心中頓然大悟。
不長不短的幾步路,她們卻走得異常緩慢。
但祝小虞的眼睛卻是閃閃發亮的。
只有一個人心中盈滿了希望的時候,才會這樣。
殷婷看著她,眼前的長頭發,彎睫毛,穿著粉色衣裳的少女,雖然不精武藝,有時也笨手笨腳,但她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智慧,是每個人都無法忽視的。
她知道,在祝小虞的心里,也有著與她一樣的情感,她們看著浪子興的時候,眼眸中都會有著秋水般的柔光。
但殷婷理解,不但理解,而且尊重。
就是因為這樣,她們兩人才走到了一起,成為了朋友。
現在這個時候,是最能考驗兩個人友誼的時候,無關身份,無關地位,無關愛情。
所以殷婷信任她,有她在,浪子興一定能重新回到眾人身邊。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們加快了腳步。
眼前的甬道,筆直而漫長,兩人攏著頭發一路小跑,飛散的烏絲舞于腦后。
不過一會兒,道路出現右折,兩人沒有停歇,閃身拐入。
半柱香時間不到,燈光昏暗,但腳步聲已停。
她們都微微出了汗,站在那里。
眼前,出現了三條通往一個方向的分岔道口。
這與前幾次都不同。
一個方向,三條路。每條路的背后有什么?
祝小虞從懷里拿出那張紙,借對著幽藍的火把,繼續往下念著:
“三分陰陽歸魂路,
神荼右指點重樓。”
殷婷看了下,立即道:“這一步走法很特殊,是涉及到兩句詩。”
祝小虞也點頭道:“很明顯,這里又要換一種想法。”
之后,殷婷輕輕走過,用劍把敲了敲墻壁,道:“雖如此,但這并不代表比前兩句難。”
祝小虞看著她,說道:“你是否已想到些什么了?”
殷婷道:“三分陰陽歸魂路……三個岔口,三分陰陽,也就是說,著三條路看似是通往一個方向,但實際所到達的地方是大相徑庭。”
祝小虞沒有立刻回答,她看著紙張,思考了一會兒,說道:“如果你的說法沒錯,那么這第三句,是為了提醒我們,三條道,絕非看似外表那么簡單。”
殷婷點點頭,又繼續道:“先不管這些,很明顯,通法就在第四句當中。”
祝小虞道:“神荼右指點重樓……神荼……”
殷婷轉過身道:“這似乎并不陌生,漢民間傳說神荼與蔡郁壘同為魑魅魍魎之首,降于黃帝軒轅氏,后被任命為冥府之神,主管桃止山,為東方鬼帝。”
祝小虞一聽這話,眼睛立馬亮了,立即道:“東方鬼帝,原來這詩里是給我們指明了方向。”
殷婷閉上眼睛,飛快的回想剛才所走過的路,十八地獄鬼門朝西,一脈平羌,正東,兩岸青山繞川走,正北,后又在甬道右拐,也就是說,現在她們所對的位置,就是正東方!
正對應了東方鬼帝。
祝小虞立馬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后半句上:“右指點重樓……”
殷婷立馬說道:“重樓是一種藥草的名字。”
祝小虞忙問道:“什么藥草?”
殷婷道:“七葉蓮。”
祝小虞想了下,覺得這并非正確答案,這重樓,一定還有著別的意思。
她的腦子飛快的回轉著,重樓既然不是藥草的含義,那會是什么?陰天子這樣寫的目的又是為何?
突然地,她的思路又回到了第二句上。
陰天子,鬼陰司。
她喃喃道:“陰陽風水……”
殷婷不解道:“什么?”
祝小虞仿佛沒有聽見,手緊緊握著,不到半晌,她一拍墻壁,睜開眼道:“我想到了!”
殷婷心一抖,立馬問道:“快說。”
祝小虞道:“我們把思路放回第二句,陰天子十分信陰陽,那么,這一句,就該和道教有關。我小時聽我爹講起過,道家把人體內的氣管稱十二重樓,當真氣回轉流通時,氣管是最關鍵的部位,在修煉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所以,所謂的重樓,在這里就是值得正確的道路,而神荼右指點重樓,那就是右邊的甬道!”
話一說完,殷婷睜大了眼睛,她拉起殷婷手腕,急步朝著最右邊的通路跑去。
匆匆的腳步再次回蕩在了這狹小逼仄的地宮里。
四周仿佛一下子昏暗了。
沒有燈光。一切光源在剎那間消失!
兩人剛步入那無盡無休的黑暗,殷婷突然身軀一震,驚叫一聲,立馬把祝小虞拉了回來——
她的手中,爬滿了汗珠,虛驚的冷汗,瞬間沾濕了她的衣服。
祝小虞忙回頭道:“怎么了?”
殷婷眼光閃動,聲音微微發顫道:“我們走錯了!”
祝小虞嘴唇一抖,神經登時繃了起來。
殷婷抬頭望著那三道通路,咬著牙說:“神荼,既是東方鬼帝,那定是居于正東方,你再想想,寺廟宗祠里的鬼神,無不是正對眼下眾人,很少有以背示眾的,所以,神荼右指,所指的方向,與我們正常所處的位置正好相反。”
祝小虞聽此,不禁周身起了一片寒氣。
不錯,方才是她疏忽了,若不是殷婷及時想起,那她們或許就永遠被困在十八地獄。
殷婷拉住祝小虞的手,道:“真正的路,在那里。”
她指了指左邊的甬道。
祝小虞輕吁氣,微微擠出了笑容。
兩人沒再說什么,心中的驚悸雖還未消解,但已好了許多。
燭光黯黯,她們的影子飄飄忽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