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煙衰草迷。
夜晚還未降臨,但即將降臨。
山谷里充斥著濃而深的秋意,樹木都已凋零,光禿禿的樹干木然的立在那兒,像極了因寒冷而頹然的人們。
樹林還在,但沒有了枝葉。
在這片落滿滄桑的林子里,丁沐華與沈泣在慢慢走著。
丁沐華推著輪椅,沈泣安然地坐在上面,不時地因道路不平而微微顛簸幾下。
她們很久沒在這條路上走過了,但每當她們想說會兒話的時候,總能想起這里。
這里很安靜,安靜地能聽見風吹過耳畔的聲音。
深秋,林中卻一片荒涼。
風中夾寒,但兩人身上還穿著單薄的布衣。
冬天并不能讓她們感覺到寒冷,背離才能讓她們感覺到寒冷。
她們是心寒。
沈泣空靈的左眼,凝注著前方漸落的夕陽,悠悠的說道:
“我懷疑,東方世有二心?!?
丁沐華沒有任何驚訝,也沒有半絲懷疑,說道:“因為這次任務?”
“對。”沈泣道:“血面人似乎熟悉我的武功路數,穿了金絲甲,克制住了我的暗器。”
丁沐華道:“江湖上知道你用暗器的人并不少?!?
沈泣道:“可是懂得用兩層金絲甲對付我的人卻不多?!?
丁沐華苦笑下,抬頭看看深灰色的天空。
她說:“血面人知道?”
沈泣搖頭道:“不好說,但他一定是聽了某個人的提示?!?
丁沐華道:“你懷疑東方世就是這個人?!?
沈泣道:“東方世不僅知道我的暗器特點,還知道浪子興與祝小虞曾見過面,這與在柳林中的情形一一吻合?!?
丁沐華沒再說話,靜靜地推著她,走在蕭瑟的林間路上。
凄清包圍在她們四周。
丁沐華輕聲說道:“那晚上,世伯交派給東方世的任務,是易容潛進鬼陰司打探蘇紅袖虛實,他完成的很好?!?
沈泣雙手攥緊,接聲道:“也就是說,我們之中唯一有過跟蘇紅袖正面接觸的,只有他。”
丁沐華沉默。
沈泣笑了笑,但笑的卻很憂愁。
丁沐華道:“有些話,對世伯也不能講?!?
沈泣微微嘆聲說:“我知道?!?
林子愈稀,樹木將盡。
料峭的秋風大了起來。
兩人裸露在衣裳之外的皮膚,都被寒風吹得僵硬。
她們慢慢走著,丁沐華推著她,像往常一樣。
她們的確很久沒有走這條路了。
油然而起的陌生,滿目的蕭條,悄悄綴滿了兩個人的眼眸。
有那么一瞬,甚至感覺整個微茫山,整個群英,都是陌生的。
陌生到需要重新去認識。
丁沐華略低頭,看著沈泣烏黑的長發,因風而起的發梢,像被細雨敲打的小草,搖搖晃晃。
這時她才淡淡的笑了,因為至少,她們之間還存著感情,有著牽絆。
有了彼此,心才不會荒蕪。
愛別人,會為自己種下一個春天,這個道理,東方世能否懂得?
也許會,也許不會。
丁沐華輕推著輪椅,沈泣安靜地坐著,兩人漸漸走向鋪滿云霞的天幕。
谷里的晚風,拂過了青冥的林木。
星辰在月色里漂浮。
亥時,夜已靜了。
萍湖山莊中的燈火,宛若點點流螢,閃爍在浩然的山谷里。
莊中的一座軒居里,雪白的窗紙攏住了光暈,微醺的檀香,在屋里彌漫。
孔云霄坐在一張漆木椅子上,殷婷站在他面前。
孔云霄今日里與平常大不一樣,平日里,他無論在什么地方,別人都能第一眼看到他,好似他是整個山莊的唯一中心,但現在,他青衣布袍,也似沒有了往日的威嚴。
他抿了口茶,看了眼殷婷,說道:“坐。”
很平常,很普通的一句話,就像家人之間的寒暄。
殷婷坐了下來,坐在他的面前。
她才發現,人人口耳相傳的孔秀才,是不拘地位,平易近人的。
她沒再緊張。
不緊張,則會放松,而放松的時候,就會帶上微笑。
殷婷笑起來很好看,含著年華淺處的純粹。
孔云霄看著她,眼眸中露出了一抹淡然的欣慰。
他輕問道:“殷姑娘是哪里人?”
殷婷道:“滇西?!?
孔云霄慢慢的點了點頭,道:“你是何時入的中原?”
殷婷道:“七歲?!?
孔云霄嘆口氣,默默地道:“你的父母不該讓你受這么多苦的?!?
殷婷垂下頭,黯然道:“我沒有父母……”
孔云霄擠出一絲笑,道:“人活一世,怎會沒有父母?!?
殷婷頭垂的更低。
孔云霄道:“你的父母也許有不能說的苦衷?!?
殷婷沉默了很久,緩緩地說道:“你知道我的身世?”
孔云霄微笑道:“我應該知道嗎?”
殷婷眉宇上浮起一縷憂傷,她輕輕道:“可是,武大娘讓我來找你?!?
孔云霄點點頭,看著她道:“武玉欽,她很不容易,一直守著關家總祀,她讓你來找我,也是出于情非得已?!?
殷婷在聽著。
孔云霄道:“我與關岳也算有過交情,所以,你可以留下來?!?
殷婷冷笑道:“你這是在收留我?”
孔云霄卻沒有笑,他道:“你不可憐,我為什么要收留你?!?
殷婷看著地面,不聲不響。
但她嘴唇已翕動。
只有你自己覺得自己可憐,那才是真正的可憐。
殷婷從未覺得自己可憐,所以,她不接受任何人眼里同情的神色。
孔云霄站身起來,一字一字道:“我想讓你加入群英?!?
殷婷淡淡道:“為什么?總要有個理由?!?
孔云霄聞言,依舊是微笑,他道:“武大娘就是最好的理由?!?
殷婷抬起頭。
她蒼白的臉色已有些發紅。
燭光在搖晃,她輕輕嘆口氣,道:
“我答應你。”
孔云霄眼神中流露出了慈祥,他一頷首,道:“謝謝?!?
殷婷笑了笑,笑的很勉強。
因為在話中,她聽出了孔云霄在隱瞞什么。
也許是自己的身世,也許是陰天子與關岳。
但武大娘,臨死前把自己托給了孔云霄,也就說明了武大娘信任他。
但孔云霄還是將一些事情隱瞞了下來。但在這世上,只有他有可能了解自己的過去,知道自己的父母。
殷婷留下來,是希望以后,或許有機會知道這背后的秘密。
夜更深了。
山莊里的燈火稍稍暗淡了些。
殷婷走了出去。
幽寂的山谷,都籠著一層朦朧的黛青色。
秦風在不遠處等著他。
他的傷都包扎好了,臉上掛著笑容,正向殷婷招手。
他們約好了今天晚上喝酒,沈泣,丁沐華都會來。
浪子興與祝小虞,也從后山上來,現已在一旁的屋子里等著。
屋里亮著溫暖的燈光,跳躍著微黃的燭焰。
殷婷笑了,攏攏頭發,朝著秦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