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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儀式

夜幕如被揉碎的綢緞,月光從星子的空隙中撒下,席卷過山丘高樹,簌簌地掉落影子。

直到姜梨點起蠟燭,那姑娘才在眾人注視中悠悠轉醒。

“我,還活著?”枯竭的眸子里流露出不可置信,干癟的臉上妄圖擠出一絲感激的笑容,顯露出來的也只是微不可見的抽搐。

白渺不忍,悄悄背過身去。

孟和音無心安慰,直入主題:“是的,你還活著。眼下,我們有些事情要問你。”

“有水嗎?我好渴,也好餓。”沒有回答孟和音的問題,那副懸于一線、稍有不慎就會崩斷的身體,在即將窮盡的最后時刻,依然爆發出對生命的渴望。

但孟和音沒有停下,她深知此女僅有一息尚存,不愿意浪費時間,只繼續道:“先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何會在巫女的暗室里,她們是何謀劃,村子里的疫病和她們是什么關系?”

面對這些可以稱為“咄咄逼人”的質問,女子那劫后余生的小小希冀,在看清面前人的冷硬神色后漸漸消弭,似是用盡全部力氣才說出一句:“我是人牲。”

在場諸人一驚。

“人牲不是早就被廢止了嗎!?”涉世未深的幾人道。

人牲——指被選為祭品的人類。上古時期祭祀風氣盛行,常以人類的血肉靈魂獻祭來換取神靈庇佑。近百年來,隨著七國分立,戰事頻發,這種儀式就被廢止,若有人敢重啟人牲儀式,必將遭到七國聯合絞殺。

話雖如此,針對人牲的禁令卻并非鐵令,孟和音上一世征戰六國時,曾在虞國見過令尹舉辦的盛大的人牲儀式。

“恐怕是那些巫女借著為村民治病的由頭,實則暗自啟動人牲儀式。”同樣見多識廣的姜明儀眼眉低垂,語氣也開始沉重。

想到人牲可能會遭遇的那些殘酷手段,綠微若真是落到巫女們的手里,后果實難想象。孟和音猛地握住病女的手,切齒道:“把你知道的與巫女和疫病有關的事全部告訴我……”

孟和音此時模樣駭人,頭上青筋暴起,一雙眉目被憤怒染紅,病女被她這樣一嚇,本就吊著的一口氣險些斷掉,喘了起來。

病女實在虛弱至極,喉嚨發出嗬嗬的氣聲,可孟和音非但沒有松手,反而更加著急地喝了一聲:“說啊!”

話音剛落就被打斷。

“夠了!”

姜明儀實在看不下去,將孟和音推開,頂著孟和音目眥欲裂的表情道:“你沒看到她快死了嗎!既然你求我救了她,何必要如此折磨一個病人。”

孟和音的暴躁是有目共睹的,姜明儀如此呵斥,難道不怕孟和音對她發難?眾人剛為病女放下的心,又為姜明儀懸到了嗓子眼。

寧宰和懷年不說話,卻有準備動手的架勢;姜梨本能地擋在姜明儀身前,以防不測。就連明容都給倉庚使了個眼色,以防他們動手;反而白渺面色糾結,愣愣地站在兩人方之間,不知在想些什么。

“醫者的仁心還真是……”見姜明儀阻攔自己,孟和音習慣性反唇相譏,但終究是控制住了自己,沒將“審時度勢”四個字說出來。話鋒一轉,壓下所有情緒道:“我無意折磨她,我只要同伴失蹤的線索。”

明容詫異,這番話可以算是服軟,對面那醫者究竟是誰,能讓孟和音這樣的狠人對她服軟?

姜明儀卻沒有給出回應。

打破僵局的卻是緩過來的病女,她將這場沖突看在眼里,對姜明儀投去感激的一眼之后,沙啞道:“你說有人失蹤,可是女子?”

幾人神情一變,急道:“是!”

“若是女子,須盡快找到。”病女氣若游絲,僅僅是說話都已耗費她全部精力,“明日……本是我,的死期,我不在…她們會找…別的人。”

寧宰極重感情,聽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怒喝一聲:“我今天哪怕把村子翻過來,也要找到綠微!”懷年也極為氣憤,兩人轉身便要出門尋找。

白渺方才被病女的話震撼,反應過來之后也跟著二人向外跑:“我也去!”

蒼庚被這情緒感染,蠢蠢欲動地看著明容。明容知道他的意思,將目光投向孟和音。她看上去略有失態,與印象中的狡猾女子不同。他剛想出聲提醒她,就聽見一聲大喝。

“停下!”

幾人當即站定,十分不解。

無視周遭的一切,孟和音沉聲,話語中全是被強壓下的怒意和焦躁:“此時敵暗我明,除了巫女之外,村民中必有內應。可村子里首尾相聞,一有風吹草動合村知悉。強行搜尋之下,若他們狗急跳墻,綠微處境會更危險。”

“前幾日我們多次尋找,他們更會小心謹慎。現在的機會在于,村子里的內應并不知道他們和巫女們的謀劃已經暴露,若是我們先行控制住巫女,讓她們當眾認罪,借眾人之勢搜索全村,或許有一絲機會。”

“若無異議,我和懷年去抓巫女,你們留下控制這些村民,若有異動,即刻鎮壓。”

燭光跳動,屋內的光線柔弱,可是孟和音站在陋室中,明明只是指揮從一群烏合之眾手中救出一個侍女,卻像是在百萬人的戰場上指縱橫捭闔,令人不自覺臣服。

明容不自覺露出一個自豪的笑容,仿佛在驕傲他竟認識這樣的女子。

自然沒人有異議,幾人商量片刻,最后竟是所有人都離開了屋子。

病女悄無聲息地睡了過去,周遭毫無預警地安靜下來,姜梨為明儀拿來靠枕:“小姐,先休息一會兒吧。”

隨意靠在斑駁的土墻上,姜明儀冷不丁問了一句:“阿梨,你覺得孟小姐如何?”

姜梨一開始并沒有明白姜明儀的意思,“啊”了一聲。姜明儀自知有些奇怪,也不再問下去,泄氣一般望向遠處的天空。

那一點微弱的失落被姜梨覺察到,不由心下驚疑。她自幼跟隨公主,印象中的公主從來都是至純至善、心如明鏡,十幾年來從未見她惱過怒過。

這位孟小姐固然并非池中物,可姜明儀自幼在宮中長大,見過的驚才絕艷之輩不知凡幾,怎偏偏對她產生這樣的情緒?

“小姐,可是她有什么問題?”

姜梨語氣猶疑,但姜明儀似乎不愿多說,闔上雙眸假寐,卻在心里念了一句:“我早知……”

與此同時,距村子數十里之外的某處,兩道人影于林影中穿梭,如流星一閃而逝。

等孟和音和懷年終于趕到時,天色漸白。

迷蒙的晨光籠罩住大門洞開的屋舍,夜幕凝練出的濕氣在木質建筑上累積,平添幾分冷意。地氣依舊黯然,屋內的場景不甚明晰。

一見到這種場景,孟和音眉心微蹙,知曉自己恐怕已經來晚了。

二人沒有多話,只帶著懷年仔細搜查個遍。好消息是這里確實沒有綠微的痕跡,壞消息是除了帶不走的瓦罐和幾件來不及燒掉的破舊衣服,什么證據也沒留下。

“逃得真快!”懷年道。

“她們早有覺察,”孟和音道,“只希望寧宰那邊不要出事。”

話罷,兩人準備返回,就在這時,懷年腳下“咔噠”一聲,耳邊立馬擦過幾道破空聲。

“咻——”

幾支箭矢從兩側飛襲而來,孟和音眼疾手快打落之后,兩人卻落入一張大網。

“好啊,還留了機關!”

孟和音推測的一點不假,村子里真的出事了。

天剛剛亮,村東一戶人家就傳來劇烈的咳嗽聲,這聲咳嗽仿佛是一個信號,短短時間內,咳嗽就在村子里擴散開來,從村南到村北,此起彼伏。

這次甚至不需要武二起頭,一些聲量大的人自發結成一隊向姜明儀的落腳處找來。

“女神醫!出來啊,大事不好了!”

這些人口里嚷著“神醫”,態度卻不見得有多尊重,那著重強調的口氣,分明藏著陰陽怪氣。

率先出來的是姜梨,她好聲氣詢問他們有何事,隨后依照經驗說病情反復實乃正常,卻被幾個混子呲了回去。

姜明儀被鬧醒,無心再睡。

而姜明儀甫一出來,還未看清狀況,就被幾個婆子鉗住了雙臂向院外拉扯,她身若纖柳,當然掙脫不過常年勞作的婦人。姜梨阻止不及,反而被邊上幾個男子撞倒在一邊。

“可惡!”姜梨剛想起身動手,卻早有人準備好繩索順勢將她捆住。“放開我——”

姜梨話說到一半,就被捂住了嘴巴。

這些村民并不像是第一次干這種事,手法之熟練,簡直可以稱為訓練有素。

另幾個人沖進小屋里外搜尋,出來時拎著奄奄一息的病女:“五叔,那些人都不見了。不過,找到了她。”

那個被叫做“五叔”的老者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花白的眉毛一挑,露出一個早知如此的表情。

“一并帶走。”

那病女本就氣若游絲,此時被摔在地上也只能虛弱的睜開眼,依稀辨認出眼前人時,眼中瞬間盛滿了驚嚇與恐懼。

姜梨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些,她一心憤憤:明明孟和音叮囑過村民若有異動立刻鎮壓,寧宰和白渺明知事態嚴重,為何不出來援救!

院落中的人聲吵鬧,這些人似乎都熟識,熱烈地討論著什么話題,依稀聽得“獻祭”之類的詞匯。

主仆二人很快被押到一片被彩帶和石頭圍出來的空地,若是孟和音在此,就能認出這是當初巫女們舉行詭異儀式的地方。

空地中央堆起了高高的木堆,上方固定著一個粗糙的木頭架子。外圍跪著村民,他們按照某種規律排序,每個人的位置都有講究,組成一個詭異陣法。

那幾個婆子很快將姜明儀綁上了架子。

從被抓開始就漠然如同雕塑的姜明儀此時才抬眼看了看四周,認出跪在左邊的那個人昨日還曾跪著向她獻上診金,她也神色如常。

倒是一旁的姜梨心急如焚,哪怕被按著跪在地上也不肯屈服,不知怎么弄開捂嘴的繩子,繼續叫嚷著:“放開我家小姐,若你們敢傷她一根毫毛,姜——”

“阿梨,住嘴。”清冷的聲音道。

“將?”扣住姜梨的人語氣嘲諷,“將什么?萬劫不復還是不得好死啊。”他惡狠狠掐住姜梨的脖子,“拿以后來威脅我?你們這些達官顯貴以為我們是什么!活了今天沒明天的日子你們懂嗎?我們這些苦命人哪有以后!?”

他這般撕心裂肺的怒吼似乎點燃了其他村民的靈魂,那些原本麻木的人們抬起頭顱,露出一張張飽經滄桑的臉,有的人眼神憤恨,有的人眼含熱淚,但大部分人眼里是徹底的麻木。

他們自出生以來便飽受人世之苦,自從雙腿能夠行走,便不能不停下尋找活路。何為茍且,何為偷生,他們曾見過太多苦厄,有婚禮現場被抓走的男丁,有被夫家賣給豪強做肉的女子,天災不斷、戰亂頻仍、豪強擄掠,天地為炭爐,滾油中的螻蟻豈敢希冀明日?

不過是,一日又一日地偷生。

五叔從后方走出,在姜明儀面前站定,隨后雙手高舉,對著姜明儀行大拜之禮,道:“神醫身份高貴,若以您的血肉靈魂作為祭品獻與神主,必定可解整個村子的性命。”

“醫者仁心,想必神醫不會拒絕。”

除了不停掙扎以致再次被捂上嘴的姜梨,場中沒有任何聲音。尤其是即將被獻祭的祭品本人,兩眼平靜無波,比五叔還要坦然。

“神醫神色不改,興許是在等待另一位小姐。”見姜明儀神色淡然,五叔惡意道,“那位小姐恐怕自身難保啊。”

說罷,五叔心情很好似的,招手道:“吉時快到了,去請仙姑們和武二。”

有清風吹動,彩帶搖曳,依稀聽得見有急促的鈴聲。時間一點點過去,傳消息的人卻一直沒有回來。

五叔沒來由有些心慌,又叫了兩人前去。

巫女和武二還是沒來。

此刻再覺察不到出事的話也太過愚蠢,五叔當機立斷:“不必等仙姑們了,我亦可主持儀式。”

他不知從何處拿出一柄玉圭,模仿著先前巫女們的舞步,口中振振有詞:“玄黃既裂,日月吞瘡。鬼伯執鑰,啟我幽疆……”

村民齊聲:“玄黃既裂,日月吞瘡。鬼伯執鑰,啟我幽疆……”

重重人聲之中,一聲高呼刺耳。

“點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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