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積木花園
- 白月系
- 17633字
- 2022-08-30 15:46:21
手記 積木花園
自從作文得了B的那天起,我就變得討厭去上學了。
那篇作文的題目是《我的夢想》,我在里面寫道:“我想當‘感動中國’人物!”我其實沒有看過《感動中國》這個節目,只是經常聽媽媽提起而已。她說,那是中央電視臺每年播出一次的節目,會評選出上一年全國最偉大的幾個人。能上中央電視臺!光是聽到這一點,我就覺得很了不起了。我把這個想法寫進作文里,劉老師卻寫下“太抽象”的評語。真搞不懂要怎樣她才能滿意。
剛上小學的時候,劉老師就一遍又一遍地在我們耳朵邊上重復:學校是學習知識的地方,學生只有學到了知識才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長大報效國家。說完這句話,她還會讓我們在座位上擺好姿勢,然后逐一檢查。左手橫著擺在胸前,右手橫著疊在左手上面。如果需要舉手發言的話,就以手肘為支撐點,讓右手的小臂轉四十五度,變成立起來的姿勢,“舉手”的動作就完成了。
每當擺出這個姿勢的時候,我都會聯想到哥哥給我講過的“鍘美案”,把右手往下落,腦海里想象著“咔嚓”的聲音。我沒有見過什么“狗頭鍘”,只是聽了哥哥的描述以后,單純地從家里的裁紙刀上進行聯想,認定那會是一種兇暴的武器。哥哥講故事的時候,還會哼哼唧唧地念出一段詞來,不過我聽不懂,也不覺得好聽。
但是,如果光是想象這種場面而出了神的話,可能會被劉老師點名。劉老師一旦生氣了,就會把左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右邊的眼睛卻是一眨一眨的。爸爸常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所以我覺得劉老師生氣起來,可能就要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但我又不想告訴她。
有一次,在上課的時候,她突然把粉筆頭從“日照香爐”的“爐”字上挪開,“啪”地朝我丟過來。其實她瞄準的是我身后的晨欣,但她丟得不夠準,砸到了我。即使如此,她也沒有道歉,所以我討厭劉老師。
我不想告訴她“右眼跳災”的秘密,只告訴了家豪這件事。沒想到,家豪聽了之后,反而對我說:“有這回事嗎?”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我本以為每個人都知道劉老師的習慣。我想,難道只有我一個人發現了這個秘密嗎?這讓我感到很高興,我想把這件事告訴更多的人,但是又擔心劉老師知道了會生氣。最后,我還是沒有告訴其他人。
我討厭劉老師,但這不是我討厭上學的原因。討厭劉老師和討厭上學,是互不相干的兩件事情。就好像我也討厭上課時把兩只手疊在一起的姿勢,坐久了會讓人覺得很不舒服,有種想要跳起來大喊大叫的沖動;但這也和我討厭去上學沒有關系。
話說回來,一開始我以為這種姿勢是非常重要的東西,但二年級開始就沒有什么人堅持這么做了。第一個放棄的人一定是勇士,是他讓我們確信,老師們已經不會因為我們把兩只手舒展開來而大發雷霆了,所以我們也沒什么可擔心的。不過,如果班里要上“公開課”,大家就又得重新擺出這個姿勢。每到那個時候,大家都會非常認真地做好這一點,仿佛整個班級正在面對一個共同的敵人,必須團結起來才能打贏這場戰斗。
我也不喜歡公開課,但只是“不喜歡”而已,并沒有到“討厭”的程度。對我來說,“不喜歡”和“討厭”是完全不一樣的概念,比如眼保健操是“不喜歡”的,早操就是“討厭”的。而且我也并沒有討厭學校里的每一件事,至少每天中午的點心我是很喜歡的。老師通常會給我們發饅頭,但那種饅頭和媽媽做的饅頭不一樣,里面會夾著咸咸的東西。我覺得那東西很神奇,只是加了那么一點點,整個饅頭就變得好吃了。
可是家豪不喜歡吃那種饅頭。他總是偷偷把饅頭藏起來,放學之后想辦法丟掉。我覺得很浪費,但又不好意思對他說什么。他告訴我那個東西是“咸菜”,我也就一直這么叫著,可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那不是“咸菜”,而是應該叫“腌菜”。這是哥哥告訴我的,雖然我也不明白它們之間的差別,但比起家豪,哥哥應該是更為可信的。可是,“腌”這個字好難寫,我花了點時間才記住。比起學會點心的正確叫法,學會一個生字帶給我的喜悅更大,如此看來,我也不討厭學習。
但我就是不喜歡上學。
我不覺得學習和上學有什么必然的聯系,就算是把我送到學校里去的媽媽,也不會像劉老師那樣,把“學校是學習知識的地方”這樣的話掛在嘴巴邊上。只是學習的話,在哪里都可以做。就算是上課的時候,我也很少去理會老師說的話。
不管是晚上回家之后需要完成的作業,還是考試時發下來的考卷,只要能夠做出來,就說明我的學習成果是存在的。而且,我的成績并不差勁,雖然我的普通話說得還是不好,但語文考試不會要求我站起來講普通話。我只需要把正確的漢字寫上去就可以了,通常情況下我都能寫對,所以我從來沒有被劉老師批評過。
硬要說的話,我覺得寫作業的過程比上課舒服多了。上課的時候,老師會關注我們的一舉一動,而我也不得不去關注老師的一舉一動。但我對老師的一舉一動并沒有什么興趣,所以這讓我感到很麻煩。
這種麻煩即使是在下課時間也不會消失,因為除了老師,我的周圍還有好多同學。我也不喜歡和他們玩,只有當有人打架的時候,我才會對大家產生一點兒興趣。這樣的事情每周都會有,通常是浩瀚和晨欣他們惹出來的事情。只要他們不來找我的麻煩,事情就還是比較有趣的。
不過,他們有時候也的確會來找我的麻煩。有一次我被打腫了眼睛,只好告訴家里人,那是和家豪玩的時候摔傷的。
家豪是一個例外,因為他家就在我家的隔壁,所以在我眼里,他不是學校里的同學,而是普通的鄰居。雖然是鄰居,但他從不和我一起上學。在我看來,學校里的家豪和家里的家豪,就好像是兩個家豪,彼此之間沒有必然的聯系。這種感覺很奇妙,而且我依然可以和家里的家豪若無其事地提起白天發生的事情,盡管和我一起上課的是另一個家豪。
當然,我在學校里也是會和他說話的,但這對我來說并不是必要的事情。不做這些事情,我一樣可以很好地活下去。這大概也是我對上學的看法。
媽媽也沒有強迫過我去上學。她很愛我,這一點是她自己告訴我的。她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喜歡用“阿海,媽媽愛你,所以……”這樣的句式來開口。她不會像爸爸那樣時而溫柔時而暴躁,臉上的表情總是差不多一樣的。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些害怕那樣的表情。不過這也比姐姐的表情來得好,姐姐總是皺著眉頭,好像只是平常地生活著,就已經有什么非常不好的事情發生了一樣。
每天早上,媽媽和姐姐都會做好早飯給我吃。早飯的饅頭沒有學校里的饅頭好吃,但如果沒有進行對比的話,或許我就不會覺得學校的饅頭好吃了。這是哥哥教給我的思考方式。我不是很能理解,但哥哥說的應該是對的吧。哥哥也和我吃一樣的早餐,但他是初中生,而且學校在鎮子外面,需要比我更早起床出門上學。按照媽媽的說法,哥哥是要考高中的。也就是說,家里最聰明的人應該是哥哥,因為除了他以外,還沒有人能夠去高中念書。
我也幾乎沒見過哥哥苦惱的樣子。不僅如此,他還有好多課本以外的書。他經常借我看畫著恐龍或者太陽系的畫報,靠著這些好玩的畫報,我學會了好多課本里沒有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這些畫報的封面上總是寫著姐姐的名字。
畫著太陽系的畫報里講的內容最為深刻,還能看到一些就連我也記得的事情,比如楊利偉和“神舟五號”。雖然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但我還是能隱約想起當時家家戶戶都在關注這件事的熱潮。按照推算,那個時候我只有六歲,還沒有開始上學呢。我已經想象不出自己上學以前是什么樣子的了,對我來說,現在幾乎已經沒有辦法想象一段不用上學的生活,這是不是說明上學這件事早已侵入我的意識里了?
我對于宇宙的興趣其實一般,至少不會超過家豪。有一次,我從畫報上看到一種叫作“蟲洞”的東西,能使人進入另一個時空。宇航員穿過蟲洞,就會回到過去的時空,一下子變成年輕人。光是想象一下就覺得很神奇,可惜除了想象之外,我也沒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但是,我和家豪說起這些想法的時候,他卻說并不是那樣,宇宙里根本不存在什么能夠連接不同時空的蟲洞,宇航員變年輕其實是因為一種叫“相對論”的原理。明明自己也沒有去過宇宙,卻一口咬定蟲洞不存在,真是太武斷了。就算那個什么相對論是真的,蟲洞也一樣是有可能存在的呀!我難以贊同他的想法,但也不準備說服他。如果和家豪吵起來了,最后我一定會感到后悔的吧。我沒有辦法用蟲洞回到過去,所以一旦做了什么令自己感到后悔的事情,就無可挽回了。
家豪不僅懂得宇宙,還懂得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他有一個在大城市工作的表叔。從記事起,我們就叫他“表叔”,好像這兩個字就是專門為了形容那個留著一字胡的圓臉叔叔而發明的。表叔只在過年的時候出現,每次他出現之后,家豪的家里就會多出一些亮閃閃的玩具。畫報里的恐龍和宇宙飛船,在他家都能看見實物。變形金剛和鐵甲小寶的模型,也都只能在他家見到。
最讓我羨慕的還是家豪的積木。那是前一年春節,表叔帶來的。我自己家里也有積木,三角、圓柱、正方的木頭,都有很多。但我不喜歡它們,一是因為它們能搭建的造型非常少,二是因為它們都是粉色的。盡管不是明亮的粉色,而是灰蒙蒙的、已經掉色的粉色,我還是不喜歡。我是男孩子,當然不該喜歡粉色了。
家豪的積木則完全不一樣了。正月初三那天,我去他家玩,他“嘩啦啦”一倒,各種顏色的塑料片就在地板上堆成了小山。我撿起一片來看,發現那上面有一片一片圓形的凸起。我小時候經常吃的藥片,看上去也是這個樣子的,我曾經很喜歡在吃完藥片之后,把那些透明的凸起摁下去,或者撕掉背面那些銀閃閃的亮片。
但是家豪拿出的東西則完全不一樣,它摁不動,也沒有亮閃閃的部分。他把兩塊塑料片上下扣合,“啪嗒”一聲,它們就像被黏住一樣分不開了。然后,他告訴興奮的我,這個東西也叫“積木”。跟我認知中的積木完全不一樣,但既然連饅頭都有兩種,那么積木有許多種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我很快跟家豪玩了起來。
在說明書的指導下,我們用一個下午的時間,把積木山變成了一艘宇宙飛船。那些說明書對我來說太抽象了,但家豪卻能很好地理解其中的意思。飛船的外形和家豪本來就有的宇宙飛船模型差不多,還顯得更粗糙一些,畢竟塑料片都是方形的,飛船自然也顯得方頭方腦的。最后,他還拿出一個穿著宇航服的小人,固定在飛船里面。這下就算徹底完成了。
我們興奮了一陣子。第二天,我興沖沖地去找家豪,問他還想不想玩積木。誰知,他卻一臉疑惑地回答:“昨天不是拼好了嗎?”我進屋一看,飛船正擺在他的書桌上,白色的小人也直挺挺地站在原處。我突然明白了我和家豪的不同:我喜歡把積木組合成各種各樣的東西,但家豪眼里的積木,只有這一種組合方式。
真可惜。沒有辦法讓積木按我的意愿組合,對我來說是一種遺憾。但是,我還是不會因此去反駁家豪的。就像當初關于蟲洞的爭論一樣,我不介意家豪和我有不同的看法。他比起我,更相信唯一確定的答案。對此,我只是覺得很可惜,但依然把他當成最好的朋友。
除了我以外,沒有人知道家豪有那么多的玩具。他和我一樣,屬于乖孩子,從來不會把那些東西帶到學校去。要是帶去了,他或許會在班上很有人氣的。
雖然“隔壁的家豪”和“在學校的家豪”不是同一個人,但除了他以外,我在學校里也沒有其他可以談論各種話題的對象。比起什么蟲洞和宇宙飛船,班里的人對“宇宙”的認知,多半還停留在只知道太陽系的階段。
晨欣就有一張名叫“黑洞”的卡牌。那是從校門對面張伯的雜貨店那里買來的對戰卡,屬于相當昂貴的玩具,每包卡片里都放著效果不一的卡牌,要抽到什么樣的卡牌全靠運氣,而“黑洞”更是其中特別稀有的一張——我對這種對戰卡的理解也就到這里而已了,畢竟我自己是從來沒有機會,也不會想要去接觸它們的。
有一天,出現了非常非常罕見的情況,所有的老師都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法來主持上午的第二節課,班長便宣布我們自習。我之前只是聽說過“自習”這個詞,還沒有實際體驗過,所以覺得有點兒新鮮。但大家對自習的看法好像和我不大一樣,不出十分鐘,教室里就亂成一鍋粥了。就在我捂著腦袋趴在桌上,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背上傳來了被硬邦邦的物體戳中的感覺。我回過頭,發現晨欣正捏著自己的2B鉛筆,笑嘻嘻地看著我。
“來玩唄?”
他亮出另一只手,一沓漂亮的對戰卡出現在那里。
我如實告訴他我不會玩。他看起來有點意外,也有點生氣。“試一下就會了!我教你!來!”他這樣嚷嚷著。和他同桌的女生正若無其事地看著手中的課本。本來我也應該是那樣的狀態,但如果惹怒了晨欣,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事情。
我不情愿地伸手接過半沓洗好的對戰卡。晨欣簡單地向我說明了一下規則,出人意料的是,那規則怎么聽都像是自己編的。用卡片左上角的大數字,減去對方卡片正中央的小數字。他對于對戰卡的理解,或許和我對于宇宙的理解一樣膚淺。
我到最后也沒有對對戰卡產生興趣,但晨欣似乎為找到新的“牌友”而感到興奮了。那之后,就算是下課時間,他也會主動來找我說話,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在他的推動下,我們甚至開始在上課的時候打牌。具體的操作方式是由他將自己要使用的卡牌從后桌傳給我,我選擇想出的牌,再傳回給他。
雖然我對對戰卡沒有興趣,但是對待上課的態度本來也差不多,放棄一件沒有興趣的事情,轉而做另一件沒有興趣的事情,這是很平衡的。我告訴自己,如果拒絕了晨欣,可能會招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事實上事情可能沒有那么嚴重,也可能比那還要嚴重。總而言之,我選了最不費腦子的選項。
隨著后背被鉛筆戳弄的次數增加,我對這種游戲的熟練度也逐漸提升。漸漸地,我也開始厭惡這樣的重復,因為我已經沒有辦法拒絕晨欣的要求了。有時候我甚至希望老師能夠把晨欣從座位上叫起來,沒收他的所有卡片,終止這種無聊的游戲。
但是,那樣的話老師一定也會一并責罵我的吧。我也不想讓事情變成那樣。我還是認為自己和晨欣不一樣,是被欺負的人與欺負別人的人這樣的區別。如果老師一直站在講臺上觀察我們的話,應該能把這一點區分得很清楚吧?
不過,要是能夠觀察清楚的話,為什么遲遲沒有阻止我們呢?也許老師們也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會在課堂上扔粉筆頭的只有班主任劉老師,這可能是性格使然。在劉老師的語文課上,晨欣是從來不會用鉛筆戳我后背的。
平心而論,晨欣也沒有特別地欺負過我。他屬于對任何人都會毫不留情地去招惹的人,在這一點上他對待班上的每個人的態度,可以說是一視同仁的。自從成為“牌友”之后,他在我面前的樣子也愈加溫和,有時候甚至會把卡牌和軟糖一起從身后傳給我。這是唯一一件讓我覺得開心的事情,那一瞬間,我也會對他產生好感,覺得他是一個講義氣的家伙。但為了保留自己“被欺負”的形象,我還是會擺出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好讓講臺上的老師看到,我是被迫與晨欣玩牌的。
這樣的表演真是太無聊了,可是我又不能不做。只要老師還有可能看到我,我就必須這么做。
爆發的那天終于來了。不知道是誰暗地里把我們上課打牌的事情告訴了劉老師。我猜想是某個科任老師——自己裝作一副對學生溫柔的樣子,暗地里卻耍陰招!
劉老師捏著我的臉,把我拉進了辦公室。為了保持自己受害者的形象,我擠出眼淚來,在辦公室里對她大肆控訴了一番晨欣的所作所為。大概因為我的學習成績還好的緣故,她最終沒有對我下達想象中的嚴厲處罰,只是對班級里的座位進行了調換。
沒有人戳我后背的第二天,放學之后,我在小河邊被晨欣和志東攔下了。那一剎那,我心想“這下完蛋了”,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晨欣的表情非常平靜,如果在以前,我一定會以為他的心情還好。但這段時間的相處已經告訴我,事情并非如此。
在他準備揪住我的衣領之前,我從口袋里拿出了那張“黑洞”卡牌。這是劉老師沒收他的卡牌之前,我偷偷藏下的。他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那張牌,歪了歪腦袋,然后“咻”地往身后一丟。下一秒鐘,落在臉上的拳頭還是如期而至。我跌倒在地上,下意識地翻了個身,用被2B鉛筆戳過無數次的后背抵擋沖擊。同時落在我身上的攻擊不止兩處,恐怕志東這個跟班也出手了吧。
就在我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時候,耳邊突然響起了熟悉的叫喊聲。緊接著,攻擊的力道突然消失了。我轉身睜開眼睛,看見哥哥握著拳頭站在我和晨欣他們之間。已經坐在地上的晨欣看了我們一眼,眼里的兇光逐漸消失,又變回了一開始的平靜神色。他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轉身就走,志東也踉踉蹌蹌地跟著逃走了。哥哥轉身把我扶了起來。我們彼此一句話也沒有說,就這么回了家。
又過了一天,生活一切照舊。哥哥一次也沒有問起過我那天發生的事情,晨欣在學校里也沒有主動和我說過話。劉老師在上課的時候連著點了我的名字三次,讓我起來回答問題。我沒有答出第三個問題,她就瞪大了左邊的眼睛,但隨即又恢復了平靜,繼續上課。我想,如果我沒答出的是第一個問題的話,下場恐怕就不一樣了。晨欣就是這樣的反面例子,他也被劉老師點了一次,但劉老師似乎懶得對他發火。
連著一個禮拜,晨欣都沒有對我發難。從他的日常生活來看,也還是和往常一樣,上課做小動作,下課做大動作,看不出和以往有什么區別。
真正發生了變化的應該是我,我意識到自己已經開始注意晨欣這個人了,無目的的上學好像突然被什么東西給填滿了;但那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情,因為填滿我的是一種黏糊糊、令人煩躁的情緒,比起無目的,這樣的感覺更讓我覺得煎熬。
我努力地重復自己以往的行為模式,不讓這種變化表露在外。不過,如果心理的變化可以抑制的話,說不定晨欣現在也是一樣的情況呢。
勞動節快到了,我幫媽媽和姐姐干了家里的不少活兒,精力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即使是在學校里,也只想著早點回家睡覺。
那天傍晚,天上下起了小雨。我準備去班級后面生銹的鐵架子上取自己放在那里的雨傘回家的時候,晨欣突然現身。這一次,他的身邊沒有志東那樣的跟班了。他把我的雨傘遞給我,但自己的手卻沒有松開,依然揪著傘尖不放。大概是讓我跟著他走的意思吧?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但可以直接握著傘把朝他的肚子捅下去,然后轉身離去。我不想那么做。要是那么做了,之后的日子一定也會和這段時間一樣不爽。
我乖乖跟著晨欣走了出去。一直走到校門外,他才松開我的傘,但也只是撐起自己的傘,頭也不回地朝一個方向走去。我也撐著傘跟了上去。我們穿過村子,一直走到了水泥路上。我突然間產生了一種不好的預感,但還是忍不住跟著往前走。眼前的景物沒有一樣是陌生的,我們好像正在撥云見霧一樣,朝著一個越來越清晰的目標走去。
哥哥就讀的中學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心想,晨欣的目的地一定就是這里了,由于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或是已經做了什么,我的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但他并沒有在校門口停下步伐,而是繼續往前走去。正在我松了口氣的時候,他又突然站在了鐵欄桿的邊上。我順著他的視線,朝鐵欄桿里面看。蓋著半段擋雨棚的塑膠跑道上,三四個高大的中學生正把一個人摁在墻角。
是哥哥。
我差一點兒就喊出了聲,但晨欣先一步用沾著泥巴的手捂住了我的嘴,下一瞬間,我已經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推到了鐵欄桿前。我的左眼眼眶貼著冰涼的鐵銹,右眼則猛地睜大了。那一瞬間,我想起了劉老師。我總以為“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所以認定劉老師生氣的時候會遇上災禍,可直到現在我才注意到,她平時跳動的是右邊的眼睛,對她自己來說應該是左眼才對。原來我一直都搞錯了啊,也難怪家豪會那么對我說了。明明是在這種情況下,不知為何我腦子里想著的卻是這樣的事情。
哥哥已經被打趴在地上了。一直在家里無所不能的哥哥,原來在學校里也和我一樣受著欺負。晨欣是怎么知道這件事情的呢?從那以后,他每天都來這里觀察嗎?還是說,他也有一個在這里上中學的哥哥?
耳邊仿佛傳來了晨欣的大笑聲。我從來沒有聽過晨欣發出大笑聲,就算是在對戰卡的比賽中取勝了,他也不會大笑。我想仔細地聽一聽這種聲音,但稍微集中精神,就又只能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了。難道晨欣沒有在笑嗎?我困惑地想要回頭,卻做不出這個動作來。不過,脖子上的觸感告訴我,晨欣已經不在身后了。
我感到腦袋里非常的混亂。白色的校服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不知怎么的,又讓我想起了白色的宇航服。如果蟲洞真的存在的話,不妨就讓我鉆進去,消失在宇宙里好了。
我只顧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后面就什么都注意不到了。不管是被打趴在地上的哥哥、已經消失的晨欣,還是驟然變大的雨和被風吹散架的雨傘。我已經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因為淋了雨,我被媽媽罵了一頓。她一邊擦著我的頭發,一邊在我耳邊重復道:“阿海,媽媽愛你,所以不要讓媽媽擔心……”
爸爸也是需要媽媽擔心的人,因為他還沒有回來,估計又在陳伯伯那里搓麻將了。姐姐一個人在廚房里準備著晚飯。哥哥正在里屋洗澡。
我有些記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了,我猜是哥哥把我帶回來的,但我不敢去問他。如果被哥哥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該如何繼續面對他呢?我被這樣的擔心所困擾著,最后還是選擇裝聾作啞。
哥哥也沒有主動和我說話。我們在尷尬的氛圍里度過了勞動節假期。據說調休之后的周日是要補課的,但我們學校不知為何從來沒有這種規矩。也就是說,我的假期要比城里的孩子多出整整一天。以前我會覺得很開心,如今卻只覺得煎熬。我躲在房間里看畫報,腦子里不停地想著快點回到學校,好從關于哥哥的思考里逃出來。然而,回到學校又會見到晨欣。現在的我是腹背受敵了。
好在開學之后,晨欣沒有再來找我了。倒是家豪先一步和我聊起了天。
“你今天帶了什么?”
我被這個問題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見我這反應,臉上流露出焦急的神色。
“你忘啦?今天有科學課啊。”
完蛋了。這下我想起來了。
每周一都有科學課,開學之初,我曾經對這個安排苦惱不已。一周一次的科學課,對我們來說,就像是饅頭里的腌菜一樣,是最好吃的部分。如果一開始就把腌菜吃掉了,后面就只能一直嚼饅頭了。我雖然也不討厭饅頭的味道,但還是希望能把更好吃的部分留到后面,而不是一開始就著急地吃掉。
科學老師是個城里來的年輕人,說話有奇怪的腔調,自我介紹的時候沒有介紹自己姓什么。他是為數不多用電腦備課的老師,劉老師的辦公室里就沒有電腦。但是我們經常能看見他在辦公室里堂而皇之地玩電腦游戲,紅色的小人在水管之間跳躍,采集金幣和各種顏色的花朵,把敵人踩成肉餅。一旦注意到男生們在窗外圍觀,他就會笑嘻嘻地把窗簾拉上……總而言之,他看上去很閑,根本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把他的課安排在周一。
正因如此,四天假之后,上一周的周一給人感覺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被家豪提醒,我才記起,科學老師讓我們下節課把家里有關太空的東西帶來。我本打算把那些畫著太陽系的畫報拿來,展現一下自己對宇宙的了解呢,沒想到把這件事忘得一干二凈。我是乖孩子,沒有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就會讓我感到不安,即使是那個非常不靠譜的科學老師布置的作業。
出乎意料的是,當科學老師讓大家拿出準備的物品時,幾乎全班同學都攤開兩手,什么也沒拿出來。一開始,我以為大家都和我一樣,經過連休后把作業給忘掉了。但一直很聽話的班長,卻帶頭嚷嚷了一句“家里沒有那種東西”,贏得一片附和聲。坐在第一排的王健,則拿出一本畫著神仙的舊掛歷,說是爺爺讓他帶來的。
原來太空離我們這么遠。我突然覺得自己此前對宇宙的認識都是些錯覺。確實,估計爸爸媽媽也不知道“太空”這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吧。除了哥哥和家豪,從來沒有人和我討論過這些事情。
那個家豪,此時卻拿出了一件熟悉的東西。是過年的時候我們兩個一起拼好的積木。和當時一模一樣的宇宙飛船,放在木頭課桌上,顯得好大。
就連科學老師看到飛船,也流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抓起飛船,向全班同學展示了一通,表揚家豪認真完成了他布置的作業。那一瞬間,我突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下課后,大家一窩蜂圍住了家豪。許多同學請求摸一摸那架飛船。
家豪細著嗓子答應了。我知道那是他緊張的表現,他不擅長和不熟悉的人交流,也不擅長拒絕別人。我覺得好擔心,但又說不出為什么擔心。是擔心飛船被弄壞嗎?
晨欣也帶著跟班湊了過來。我以為他會一把搶走飛船,沒想到他一反常態地向家豪套起了近乎。“黃家豪,你的飛船真帥!”他這樣稱贊道。平時被晨欣欺負的同學,此時聽到他的肯定,反而都一起附和起來。他們一定覺得強壯的人總是對的。
風暴中心的家豪尷尬地笑著。我被想要做點什么,又不知道該怎么做的情緒壓制,呆呆地在遠處坐著,熬過了課間。那之后,家豪突然成了班上的紅人,原先各自玩耍的小團體都開始向他示好。
我不知道家豪如何看待這種轉變。他看上去還是和平時一樣,會在放學后和我聊些亂七八糟的話題。我也還是一樣,在學校和他保持著可有可無的距離。但我總覺得這個距離正在一點點變大。
“明天他們想來我家。”
周五放學的時候,他突然告訴我這件事。我其實已經偷偷聽到了,但沒有作聲。第一個提出去他家參觀模型的似乎是晨欣,志東緊跟著表示支持,形成讓家豪難以拒絕的氣氛。真是可惡!我本想這么說,但卻發現家豪的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似乎并不討厭他們來自己家做客這件事。
他們當然不會提到我。幸好,家豪還是來邀請我了。我不動聲色地答應下來,心里卻五味雜陳,不知道該怎么辦好。以前,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我一直覺得家豪應該是和自己一邊的人,既然是一邊的人,就應該一起過著獨來獨往的生活,一起和晨欣這種孩子王敵對才是。我本以為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現在卻變得不一樣了。他竟然搭乘上自己的宇宙飛船,要飛到那邊的世界去了。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可以做的事情。我沒辦法阻止家豪離開,就像我沒辦法把哥哥從那天的操場里帶出來一樣。
我沒有自己的宇宙飛船。
周六那天,我吃過午飯就出了門。離其他人約好的時間還有足足兩個小時,家豪見我來得這么早,很是吃驚,但他馬上就把我迎了進來。他正一個人在客廳里看《魔豆傳奇》,一部所有出場角色都是熊貓的動畫片。他的父母周末也要出去工作,這我早就知道了。
家豪知道我不看動畫片。我家里只有一臺小小的電視,而且媽媽從來不讓我用。“阿海,媽媽愛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學習……”往常想起這種話只會覺得不必較真,今天卻讓我產生了一種暴躁的情緒。憑什么總說這種話!如果我也能每天晚上看動畫片的話,現在就不會無話可說了吧。我可以和家豪一起聊天,聊動畫片里的劇情,聊各自喜歡的角色……但我做不到。不僅做不到,而且等晨欣他們來了,他們就會代替我,來和家豪聊這些話題了。
我丟下沉迷于動畫片的家豪,暗地里溜進他的房間。白色的宇宙飛船依然一成不變地擺在那個位置。實在是太浪費了。換成是我的話,明明可以讓這些積木變成更多不同的形狀。
那一瞬間,奇怪的念頭占據了我的腦海。如果把它拿走的話,問題就能解決了。晨欣他們失去了做客的理由,我和家豪的關系就會恢復如初。
我緩緩地拉開了挎包的拉鏈,發出細微的“咔啦”聲。飛船比挎包的開口要大上一圈,沒有辦法塞進去。我狠下心來,用了用力,積木之間連接的地方被輕易地扯開,我們一起拼成的飛船變成了兩半,露出駕駛艙里的小人。我輕輕將它們全部塞進挎包里。
再度回到客廳時,家豪還在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卡通熊貓。以他的條件,明明可以拜托家人帶他進城,去看真的熊貓的,為什么非得在電視上看呢?我大踏步朝門外走去,他也無動于衷。我們之間的關系本來一直是這樣的,誰也不去干涉另一個人的行動,但這份關系就在剛才被我親手打破了。
離開家豪的家,我低著頭,朝著晨欣他們家的相反方向,不顧一切地快步走。把注意力集中在雙腿上,就不用一直去思考接下來該怎么辦了。仔細一想,任誰都能看出飛船是我拿走的,除非再也見不到家豪,否則做這種事情很快就會暴露。但是,就算此時馬上掉頭回去,家豪也可能已經發現飛船不見了。我已經沒有退路了,只能放空大腦,就這樣拼命走著。
就這樣,我離開村鎮,穿過土路,一頭鉆進了山林里。不知走了多久,天色也從明亮的藍色,逐漸變成深藍,最后是傍晚的暗紫色,飄浮的云朵像一條白色的大蛇一樣從我的頭頂穿過。我感到郁悶極了,找了塊空曠的地方坐下。
拉開挎包,里面放著變成兩半的積木飛船,還有我的水壺、作業本和圓珠筆。出門之前,哥哥幫我往里面加滿了開水。一想到我現在可能讓他們擔心了,我就覺得很難過。
“咕嘟咕嘟”喝下半瓶水之后,我的視線重新落到了變成兩半的飛船上。都是因為這個東西!得到了想要的積木,我的心情卻非常復雜。我開始隨心所欲地拆卸積木片,不一會兒,飛船就已經沒有原來的樣子了。
接下來該做什么呢?我決定先像玩粉色積木一樣,搭一間房子的形狀。但是,這種積木和木頭積木不一樣,一切都必須得建立在地基上才行。于是,我把本該是飛船外殼的東西一片一片地擺在一起,再用小塊的積木拼在它們的交界處,形成一大片白色積木板。雖然看上去不平整,但也算是做成了。
接著,我開始尋找適合支撐房屋的柱子。幾個圓柱形的零件首先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但拿起來仔細一看,卻發現那是宇宙飛船側面那幾個像導彈一樣的東西。我還記得在畫報上,這些東西是負責噴火的。我把導彈形狀的積木倒過來,插在積木板上。下面尖,中間是圓柱形,最上面則呈放射狀打開,看上去就像一朵白色的花。看著這朵導彈變成的花,我心里一動,不如就做個花園出來吧。做個和這艘剛冷的宇宙飛船最不相稱的花園出來。
于是,我把變成白花的導彈一株一株地倒插上去。插完之后,又用飛船的外殼做枝干,紅色的探照燈做花瓣,搭了幾株紅花。還缺什么呢……既然是花園,就不能沒有水吧。但是在積木零件中找不到藍色的部件,除了黑、白、灰,以及紅色的探照燈外,剩下的就只有黃色部件了。我用黃色而細長的積木板,在白花和紅花之間的空隙里穿行,組成一條黃色的小溪。用直角拐彎的小溪,看上去就像一道閃電,充滿能量。有了這么強的能量,植物一定會長得很快。
接下來,我把只剩一小部分的船艙,和其他零件堆疊起來,在角落形成一間小屋。還剩下一些灰色和白色的小塊零件,我把它們安插在花朵之間,就當成是兔子之類的小動物。最后該把小人放進去了。
我拿起小人,它的宇航服上寫著一個L開頭的單詞,也許是積木的商標吧。鼓鼓囊囊的白色宇航服,倒也可以看成是花匠的服裝,但航天頭盔就完全不適合它了。透過頭盔,可以看見小人帶著幾分英氣的雙眼和有些奇特的眉毛。這張臉被遮起來太可惜了,我試著把它的頭盔拔下來,沒想到一下子把小人的頭也拔出來了。一開始我還以為小人被我搞壞了,嚇了一大跳;但冷靜下來仔細一看,它的身體部分伸出了一根長長的棍子,像脖子一樣,頭則是中空的,剛好可以插入那根棍子。看樣子本來就是做成可以拆卸頭部的設計。人類也可以更換自己的頭顱嗎?總覺得有點不舒服。
我正準備把頭插回去,屁股底下突然傳來一股陌生的觸感。我嚇了一跳,猛地從地上跳了起來。原本我坐著的平地,不知什么時候多出了一小塊四方形的石頭。我盯著那塊多出來的石頭看了一會兒,試著用腳踩了一下。石頭很堅固,紋絲不動。剛才坐下的時候,我清楚地記得這里是塊平地,沒有石頭的。
我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突然腳后跟絆了一下,整個人坐在了地上。所幸剛搭好的積木被我及時護在了懷里。低頭一看,絆倒我的竟然是另一塊四方形的石頭。
石頭居然自己長出來了。我轉身跑了幾步,面前突然開出了一叢漂亮的紅花。我撥開草叢,發現地上還有許多紅花,我跑到哪里,它們就開到哪里。在花朵之間,四方形的石頭有規律地鑲嵌著,就像拼接這片土地的地基。
我對照著手里的花園看了看,突然明白了。那些四方形的石頭,和我為花園搭建“地基”時連接地面用的小塊積木,所處的位置一模一樣;而剛剛開出的紅花,和我用飛船外殼與探照燈搭建的紅花也十分相似。原來做出這些石頭和花的人是我。我想起了“神筆馬良”的故事——馬良得到了一支神筆,畫出來的東西都會變成真的……看樣子,這套積木是和神筆差不多的東西,用它造出的物品也會變成真的。
為什么家豪沒有發現呢?一定是因為他太迷信科學了。每次跟他提出什么想法,他都要用現成的理論來解釋。就算神仙送他一支神筆,也會被他當成騙子吧。我突然感到很慶幸,還好我拿走了積木,不然,這么神奇的道具就要被埋沒了。
正想著,身后傳來了清脆的流水聲。回頭一看,剛才還是荒地的地面上,出現了一條小溪,和積木里的小溪一模一樣。可惜的是,它的顏色就像玉米一樣黃。拼接積木的時候沒什么實感,但真的在現實中看到的時候,又覺得黃色還是太丑了,給人一種有毒的感覺。我想了想,伸手拔掉了組成小溪的黃色積木,插在那間小房子上。再低頭,流過我腳下的溪水逐漸變細,很快干涸了。我本打算從小房子上拆下白色的積木,做一條新的小溪,但轉念一想,純白色的溪水看起來也叫人不舒服。還是算了吧。
腳邊突然傳來毛茸茸的觸感,有什么小動物撞到了我的腿上。是兔子嗎?我興奮地彎下腰,卻發現那是一只毛色灰白的老鼠,和平時在學校后面能抓到的鼠類沒什么兩樣。的確,畢竟我只是點綴了幾塊小小的積木塊來代表小動物,具體要解釋成兔子還是老鼠,似乎都說得通。但兔子總是更受歡迎的。我自己是不害怕老鼠,但如果想造一座花園的話,還是希望多添加一些受人歡迎的元素。
那只老鼠似乎非常親近我,在我的腳邊蹦蹦跳跳的,即使伸手撫摸也不會逃跑。平時見到的老鼠可不是這樣的,應該是因為這是我自己創造出的生命吧!這么一想,突然有種神圣的感覺。本想像對待黃色的小溪一樣拆掉重做,這下又舍不得了。
“你的同伴呢?”
我試著和老鼠說話,它眨巴著眼睛,腮幫子突然鼓了起來,發出一陣沉悶的聲音,聽上去就像老牛發出的哞哞聲。一定是因為我創造它的時候沒有拿捏好,唉,果然還是應該拼出具體的動物形象更好些。
我拍了拍老鼠的后背,它立刻理解了我的意思,躥進草叢里去了。在它跑過的方向,又有兩三只老鼠冒了出來。它們聚在一起,拱出了一塊白色的東西。我湊上去,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塊饅頭。為什么山里會有饅頭?對了,可能是白色的積木被當成了饅頭。我又仔細地找了找,果然和老鼠一樣,饅頭也在草叢里散落了好幾塊,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
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差不多到吃飯的時候了。不知道這些饅頭能不能吃。既然有這套神奇的積木,應該可以做些更好吃的東西才是。可是,我不會做飯,也想不出什么像樣的美食。即使想到了,要用積木拼出來也很難,等下又被誤解成老鼠就不好了。對了,既然是花園,那就做點可以直接吃的水果吧。我拆掉組成紅花的探照燈,拼湊在一起,想象那是一個蘋果,再放回積木板上。
等了一會兒,仿佛聽見草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長出來的是一個怪異的紅色塊狀物體,顏色鮮紅,不像是蘋果。我試著把它撿起來,咬了一小口。一股塑料味在嘴里蔓延開來,太難吃了。我一把將剩下的塑料蘋果扔了出去。奇怪的是,這下肚子好像又不餓了。
我逐漸掌握積木的使用方法了。回去以后,向大家好好展示一下吧。可是,我現在還能回去嗎?家豪不知道會用什么樣的眼光看待我。不管怎么說,我都做了會讓他生氣的事,就算因此挨罵也沒有什么可以辯解的。我一直都不擅長取得別人的原諒,之前用“黑洞”的卡牌向晨欣道歉也失敗了。雖然我并不是很想向晨欣道歉。
可以的話,我現在最想向哥哥道歉。我想為這段時間疏遠他道歉,也想為今天偷偷跑出門道歉。因為是哥哥,所以哪怕不說“對不起”,他也能原諒我。就因為這樣,我一直沒有向他好好地道一次歉。
我又一次伸手,從積木小屋的墻壁上拆下一塊零件,安在代表老鼠的灰色積木邊上。正方形的黑色積木,看上去就像一個小木盒。我對著積木默念:在這個木盒里,有能讓別人原諒我的東西。提出這么模糊的要求,恐怕根本沒辦法實現吧,但我能想到的就只有這樣了。
木盒沒有長出來。太陽馬上就要下山了,周圍的景色也越來越暗。我不想回家。積木搭成的小屋已經被我拆得破破爛爛的了。劉老師曾經說過,人類不能為了建造自己的房子,而隨意砍掉地球上的樹木;然而,我今天做的卻是相反的事情,不停地拆掉自己的房子,去制造大自然里的東西。我不想成為破壞自然的人,但我也不想沒地方住。這可怎么辦呢?
對了,讓園丁幫我帶路吧。我拿出代表園丁的小人,它脖子以上的部分依然是一根長長的棍狀物體。頭呢?我摸了摸口袋,找不到小人的頭了。是弄丟在地上了嗎?那么小的頭,混在泥土地上,光線又暗,根本找不到。我踢了腳邊的老鼠們一腳,它們又發出“哞——”的聲音,不情愿地立起上半身,在我面前列成一排。
“快去幫我找頭。”
我下達命令,它們就四散開去了。都說老鼠具有夜視能力,不知道我拼的這些老鼠能不能在黑暗中看清東西。我覺得累了,索性原地躺下。各種顏色的花迅速長大,沒有塑料質感,而是像柔軟的墊子一樣托著我,把我包圍在其中,比家里的木板床還要舒服。但是,我卻沒有產生睡意。我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積木世界的王,每個細胞都沉浸在快樂與激動之中,就連家豪和哥哥的問題也不想考慮了。太陽還沒有下山,我的眼前已經浮現出浩瀚的星空。我想,等到決定回家的時候,就重新把花園拼回宇宙飛船的形狀。什么時候才會想回家呢?大概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哞……”
耳邊又傳來了老鼠的叫聲,我已經逐漸習慣了。但是,這次的叫聲和之前似乎有些不一樣,聽起來更加沉重、吃力。我扭過頭去,只見五只圍成一圈的老鼠,正努力拖著一個黑色的球體。細細的毛發,看上去很像是人類的頭。可是,我讓它們去找的可不是那么大的頭。接著,那個頭滾了一圈,正臉對著我。原來是家豪的頭。他用一臉無奈的表情看著我,嘴巴微微張開,黑色的液體從里面流了出來。那些液體匯聚成方形,變成一張卡片的形狀。其中一只老鼠將卡片從他的嘴里拔了出來。我看清楚了,那是晨欣的“黑洞”卡牌。
剎那間,我想起來了,我剛才造了個黑色的木盒,希望那里面有“能讓別人原諒我的東西”。可是,那個東西竟然是“黑洞”卡牌。我明明已經把它還給晨欣了,晨欣也沒有原諒我。再說,我也沒有那么想要晨欣的原諒。為什么家豪的頭會把“黑洞”卡牌送給我?難道,我已經得不到他們的原諒了嗎?
我嚇了一大跳,緊接著,一聲清脆的響聲從腳下傳來。一直拿在手里的積木,被我一不小心摔在了地上,變成了好幾部分。它發出了刺眼的紫色光芒,把周圍照得亮如白晝。連接地基的積木片被摔開了,代表老鼠的小點也都掉了出來。老鼠發出尖厲的聲音,瞬間化成氣體消失了。再仔細看時,被它們運過來的家豪的人頭,也變成了白色的饅頭。
我急忙想去撿回積木,但失去了地基,我站立的地方也就變成了一片虛空。危急時刻,那張“黑洞”卡牌突然從地上跳起來,卡面擴散開來,變得巨大無邊,將我整個人吸了進去。
那之后,我就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我躺在陌生的床上。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方臉,一個強壯的男人正站在床邊看著我。他穿著白色的衣服,看上去很高,眉毛幾乎連成一片。那四四方方的腦袋,讓我想起那位扮演宇航員的塑料小人。
對了,我的積木呢?我急忙從床上坐起來。這是個非常狹小的房間,除了一張床、一套桌椅外,幾乎看不到別的東西。不過,床和桌椅看上去都很高級,以前我只在圖片上見過這種床頭刻著浮雕的床。
我的包也不在視野范圍內。我摸了摸口袋,沒有找到任何積木,倒是有一張硬硬的薄片。抽出來一看,果然是“黑洞”卡牌。之前遇到的一切不是夢。但是,我的積木哪去了?
“您好,請問您看到我的積木了嗎?”
我用所能想到的最禮貌的方式向那個方臉男人發問。他皺起眉頭看著我,用力地擺了擺手,與其說是不知道,更像是完全沒辦法理解我的問題。緊接著,他不知從哪里變戲法似的掏出一杯水和幾塊紅紅的、形狀就像積木塊一樣方方正正的東西,遞給我。我仔細一看,原來紅紅的東西是肉。和那個男人一樣,這里的食物也是積木的形狀。
現在可不是悠閑吃東西的時候……話是這么說,我的饑餓感還是被不由自主地喚醒了。我接過了男人的食物,簡單吃了一些。吃完之后,我想從床上站起來,卻突然感到一陣劇痛。拉開被子一看,我的腿上有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男人似乎早就預料到了我的反應,聳了聳肩,收走水杯就出去了。在我看不見的角度,傳來了沉悶的關門聲。整個過程中,他沒有說一個字。
我重新審視這個房間。簡陋,規整,就像積木搭成的小屋。桌椅后面似乎有一扇窗戶,但白色的窗簾拉上了,沒有辦法觀察外面。我想拉開窗簾,但怎么也夠不著。
不知道男人什么時候會回來。如果他是宇航員小人的化身,應該要聽命于我才對。可是,我把他的頭給弄丟了,他會不會因此怨恨我呢?不過,現在他的頭還好好地在脖子上呢。
腿暫時動不了,也只能先這樣休息了。我躺在床上沒日沒夜地睡著覺。宇航員時不時進來看看我的情況,順便送點吃的。我試圖跟他說話,我告訴他我叫黃陽海,在哪個學校,讀幾年級,家住哪里……但他總是沒有任何反應,以至于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聽不懂我說話。當時,我沒能摘下小人的頭盔,所以還不知道小人有沒有耳朵,但它的嘴巴確實是張不開的。這么一想,宇航員不會說話也情有可原。
他還在床頭放了一個盆,似乎是想讓我用這個當廁所。但我吃得很少,也不常用盆。雖然覺得身體越來越虛弱,腿上的傷痛卻在快速減輕。不,應該是我正在努力把注意力從傷痛上轉移開來。
不知道是第五次還是第六次睡醒之后,我覺得自己已經可以下地走路了。趁宇航員不在,我努力爬下了床。雙腳踩在地板上,給我帶來了鉆心般的刺痛,但這股痛楚很快就被興奮沖散了。因為我發現,在我之前看不到的視角,桌子后面,原來就放著我的挎包!
我忍住疼痛,沖向挎包。積木還在。不僅是積木,水壺和其他東西也都還在。但是,積木已經碎成了很多塊,許多部件已經看不出樣子了。白花、紅花和老鼠都沒有了,只剩下小屋還勉強維持著形狀。
即使如此,只要取回積木,我就能離開這里了。把積木拼回宇宙飛船,就能用它去任何地方了。我不想回去,因為哥哥、家豪和晨欣都還沒有原諒我。索性坐著宇宙飛船,到宇宙里去好了。一想到能夠親眼見到畫報上的那些行星,我還有點激動。
我把積木小屋“哐哐”拆成了碎片。比較光滑的幾塊積木,能夠明顯看出是飛船外殼的部分。接下來怎么拼呢?我突然僵住了。當初制作飛船的時候,都是家豪負責解讀說明書的。我雖然能自己搭建想要的東西,卻不會還原設計好的形狀。我沒辦法把飛船還原成本來的樣子了!
窗外傳來了巨大的響聲。果然,我現在所處的地方就是積木小屋。因為我把積木拆掉了,小屋馬上也要消失不見了。不管怎么說,先從這里出去吧。我拉開窗簾,窗外是一片平整的土地,我看見宇航員踉踉蹌蹌地走在路上。他看上去比之前要矮了一點兒,仔細一看,原來是他的頭沒有了。沒有了頭,就沒有眼睛了,難怪他走起路來是那個樣子的。一定是因為我之前拔掉了小人的頭,所以他的頭也不見了。
這么說,他現在也看不見我了。我放心地推開窗戶翻了出去。因為腿受傷了,我的動作不大穩,頭朝下摔到了地上。但是,地面柔軟得像一塊大面團,很好地承載了我的體重。我像剛剛下鍋的春卷一樣,不停地朝前滾著,只覺得天旋地轉,漸漸又失去了知覺。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場景似乎又變化了。時間似乎是晚上,周圍一片漆黑,隱隱能看見白色的星星。小屋就像突然出現時那樣,又突然消失了。黑暗之中,我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立在我兩側注視著我。有那么一瞬間,我希望那是爸爸和媽媽,但兩個人的長相我都不認識。他們的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但不論我問他們什么問題,他們都和宇航員一樣,一言不發,只是微笑地注視著我,甚至讓我感到有些害怕了。也許,他們是接我去天國的天使……難道我已經死了嗎?
積木呢?我立刻開始尋找積木。挎包掉在離我兩三米遠的地方,我想伸手去夠,卻發現身體動彈不得。我的目光朝下偏移,這才發現我的身體不見了,脖子以下的部分什么也沒有,只剩一個孤零零的頭。這可怎么辦呢?沒有身體,就沒辦法夠到積木了。對了,用“黑洞”卡牌吧,如果能夠穿越黑洞,就能把遠處的物體傳送過來……可是,那張卡片被我放在口袋里了,現在身體都找不到了,更不要說口袋了。
我什么辦法也想不出來了。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就不該隨便擺弄這套積木。也許哥哥會過來救我吧。他會把我的頭抱起來,拍掉臉上的塵土,帶著我一起去找我的身體,就像那天下午,他從晨欣手下把我救出來那樣。這一刻,我才意識到為什么我會疏遠哥哥。看見哥哥被欺負的一面,我產生了恐懼,我擔心那個最強大的哥哥變得弱小,最值得依靠的哥哥變得脆弱。
但是,即使脆弱,他也是我的哥哥呀。我不該那么自私,為了維護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就去疏遠他。即使不夠強大,我也可以依靠哥哥,哥哥也可以依靠我……
“黑洞”的卡牌,大概就是想提醒我去想起那天下午發生的事吧。即使丟開,也還會回到身邊,因為我們兄弟之間就是存在著這樣的引力。所以,哥哥一定會來找我的。到了那時,我要把這些心里話,全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他一定會原諒我的。
我開始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