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任洪淵全集:漢語紅移·理論卷
- 任洪淵
- 2字
- 2022-08-22 16:09:00
序論
當代漢語書寫:在克隆外,在0與1的編碼外 詩人學者任洪淵訪談
任洪淵、李正榮
李 1988年,任洪淵先生的《找回女媧的語言/一個詩人的哲學導言》復印稿在同學間傳讀。那一天,我坐地鐵沉浸在文本中忘記了下車。我摘錄了幾個名段作為一次作文大賽優秀文選的導論,出了一期我主編的《中學生》專號(1990年,他的《導言》在臺灣大學《中外文學》刊出)。
洪子誠先生上世紀90年代版北京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史》,寥寥數行,嘆息一樣提到這位“遲到的詩人”。他錯過了年代,也錯過了年齡。1979年,他的名字才擠在幾個朦朧詩人不朦朧的名字間,出現在《詩刊》上。也許從公開發表的詩齡上,他與他們同代,甚至同齡。他也曾有過不被遮蔽的出場:1979年早春,在《詩刊》虎坊橋編輯部門口,展示著兩幅詩牌:一側,是舒婷的《致橡樹》,一側,是他的《清明祭》。那時的青年畫家王懷慶題圖,一座由多組祭悼儀式拼貼的碑體浮雕。年末,主編嚴辰在編輯部會見“青年”詩人,他不無尷尬地坐在他們中最小的一個——顧城的旁邊,身份不明地參加了首屆“青春詩會”的首場預演。如果沒有嚴辰會見,他可能“冒齡”出席青春詩會了。幾年后,傳來了中國臺灣《創世紀·大陸朦朧詩專號》,他竟直接躋身在朦朧詩群里,時空又一次把遠離的朦朧暗轉成隔海的曖昧。需要聲明嗎?——又向誰聲明“我不是青年”?他只好請朋友們原諒他這不是出于預謀的亂真。既然來自假面年月的人們都在換妝,他也沒有什么理由藏老。何況今天流行的裝嫩,又還不是昨天的風尚。
第一次坐到顧城旁邊,他自語:“還能夠與太平洋早潮般涌來的20歲一同開始嗎?我是不能被淹沒的。”朦朧詩潮澎湃的時候,他早已在自己的源流中。他選擇“在他們附近”,因為“他們做了本該由我們這一代人做而沒有做、不敢做的事情。……是他們延續了中國‘五四’新文學的傳統,并且,西方現代文學的中國回聲才沒有因為穆旦們的沉默而成絕響”。在附近,給了他距離,和距離后面的視野。他從這里開始。
他者,從一開始就是中國新文學不能轉過臉去的存在。“五四”新文學需要他者。20世紀80年代文學新時期需要他者。我們文學的今天和明天仍然需要他者。但是,他在他者面前自問,而且一問,再問,三問。在他者身旁成為他者?成為他者也就是去掉他者。邏輯的大謬,同一中的泯滅。一百年了,已經有某個他者詩人,把某個漢語詩人看作同樣不可遠離的他者?沒有,或者,還沒有。從他者身旁轉過身重回傳統?那又是另一種方式的去他者。他者的邏輯就是成為他者的他者。他的詩學語言學是:從“女媧的語言”、“詞語紅移的曹雪芹運動”到“墨寫的黃河”,在“漢語詩嫡傳的母語”中重新肯定自己,重建新詩的傳統。
他站在兩種語言的相遇處,也就站在兩種文化的相匯處。是“人使生命成為一種文化形式——上升為文化的生命與轉化為生命的文化”。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個體生命中,西方現代思潮與古老的東方智慧互相體認,互相發現。他的文化哲學是同一主題的三重展開:在西方“語言轉向”中重新發現漢語。在西方“時間再發現”中回到中國時間。在奧林匹斯眾神前回望龍飛鳳舞——中華文化原動的生命力。一方面,是對中國神話、《易》以及老子、莊子、惠子的“現代闡釋”;另一方面,又同時是對西方從尼采到德里達的現代哲學、從普魯斯特到米蘭·昆德拉的現代文學的再解讀,法語、德語、英語、俄語解讀之外的“漢語再解讀”。所謂“匯”,就是互動,相生,互相發明。
作為我30年跟蹤閱讀重要的一站,感謝《文藝研究》編輯部為我們安排了這次適時的訪談。
1 白沫江水,最早最柔軟觸動觸痛自己的一個詞
李 詩人誕生在童年。讀完你的第三人稱隨筆《洪淵:白沫江的一片水域》手稿,我也走近了你童年的白沫江:
邛崍山間,白沫江從天臺山近天的峰頂流下,流進岷江,流進長江。
二月三月,春潮的白沫,一江玉碎的水花,似流動的霜,漫野的白露,濺灑的梨花雪霰,流過平落古鎮。
1937年夏歷8月14日,樂善橋上游,東岸,在第二株黃角樹后臨江的一戶民居里,一個男孩出生了。除了年年將圓的未圓月,一個永遠沒有最后完成的先兆,好像并不是在回應什么的呼喚。
洪淵,誰第一個叫出這個名字?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在國民黨的成都監獄,不滿周歲,父親已經遠在太行山抗日根據地。他的童年父親不在場。祈禱,祖父祖母竟為他求到一支下簽:上克父母。水忌。他改叫父親為伯伯,改叫母親為嬸嬸。也許因為改稱,他不克父母,那就只有克自己了,祈言轉義為咒語,他成了一個生來有父有母的孤兒。
在楊灣任楊郭三姓宗祠的族譜上,“洪”字輩早已預留著他在詞語中的位置。為了破他命中“水禁”不詳的預言,鄉野中某個智者沿著“洪”字意義的蹤跡,沿著“是水就不再滅頂”的意義蹤跡,洪淵,便是一個為他預備的名字——聽從詞語罷,在水語法中不被淹沒的最好選擇,就是首先成為洪水甚至深淵。語言預謀了他的一生。
白沫江是一條流在你故鄉也流在你身上的河。你上世紀80年代早期的詩,《初雪》《黑陶罐里清瀅的希望》《巫溪少女》,甚至1979年,初次坐在顧城旁邊時仿佛身臨的“太平洋早潮”,雪、瀅、溪、早潮,都源自水,仿佛都從“洪淵”的“氵”中溢出?
任 水,是最早最柔軟觸動我觸痛我的一個詞,澈身澈骨的一個詞。《初雪》是我生命和語言的第一場狂歡。從我的白沫江玉碎的水花,到江上的浪,海上的潮,到“靠近太陽,選擇長天最高的花暴/紛紛的白火焰/燒毀了冬天”,一場接一場怒放,直到把近逼的初冬開放成第二個早春。
有趣的是,文學癥候學家藍棣之把初雪讀成了初戀、初歡、初夜,甚至初潮的高潮。其實,這里的初雪是不是初歡等并不重要,重要的,這確實是藍棣之初測文學潛文本的一次初潛,初診文學癥候的一個初案。我們說雪、說水,與其說是任洪淵的癥候和潛文本,不如說是藍棣之的癥候和潛文本,或者我們同樣的癥候和潛文本。畢竟是藍棣之第一個讀出,“讀這首詩的前提……請記住詩的抒情主人公是水,記住‘洪淵’這個名字”,雖然他不知道任洪淵的白沫江童年。而藍棣之有自己的岷江童年。水無意識流著,白沫江流到新津,流入岷江,藍棣之在新津出生,成長,由岷江童年解讀白沫江童年,又幾乎是他有意識的構想。
李 我大概沒有什么癥候吧,我只能夠讀到文本上,讀到文本間。《初雪》和《黑陶罐里清瀅的希望》是兩首題寫給F.F的詩,題雪,題水。讀《黑陶罐……》讀到“大火不熄。書籍和畫卷/焚燒著你美麗的影子/你笑了,蒙娜麗莎的笑/才沒有在唇邊枯萎,沒有成灰”,讀到“不知是第幾次崩潰。我不再擔心/羅丹的《思》也被打碎/有你夢幻的額角,白色的大理石/都會俯下冥想的頭,傾聽”,我覺得有什么在改變我。不是她的嘴角像蒙娜麗莎含笑,甚至不是蒙娜麗莎笑在她的唇邊,盡管有水、火、時間和死亡,是由于她笑了,蒙娜麗莎的笑才沒有枯萎,沒有成灰。她的笑照亮了蒙娜麗莎神秘的笑容。在一個語言重構的主體和主語面前,我不禁自問:假如我也這樣反觀自己這樣觀照世界?再讀到:
有過洪水。大火。崩潰/一個由你的眼睛完成的形象/在你的眸子里,我看見了自己/黑陶罐里清瀅的希望/我和你相對
我又一次長久停下來。從屈子《少司命》“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開始了司命青春的“目成”敘事。我們的文學、戲劇、繪畫與雕塑一直在重復他與她“目成”的第一敘事。幾千年重復的永遠第一次。但是從這首詩變了,由他與她目成“后”的敘事轉向目成“前”的敘事:他在她形式美的眸子里第二次誕生,完形,直至最終認出自己,叫出自己。目成,如果說在《黑陶罐》中是她的眼睛創造了你,那么在《巫溪少女》中就是你的眼睛創造了她?
任 作品的一半由你完成。1982年夏天,感激前輩詩人駱文邀我參加秭歸屈原像揭幕慶典和詩會。你知道,宋玉的高唐夢,曾經是一個美的極限,從那以后,中國每一個飄載著女性的想象似乎都再也飛不過神女高唐的高。已經晚到20世紀下半葉了,參加秭歸詩會的當代詩人船過巫山巫峽下,我看到,就沒有一個現代眺望不頓時掉進宋玉高唐的古典里。6月30日,詩人們的柳葉舟漂流巫峽旁的大寧河谷小三峽。岸邊,又一尊守望成石頭的少女像,不,“一個已經夠了。你不再是/瑤姬的姐妹,守望”,我在舟中速寫《巫溪少女》像,“你是我的發現。像她/天藏媚惑的人體宣言/第一次,你的肢體詞語叫出了你/叫住了我,在巫山云的外面霧的外面/是名詞,也是動詞和形容詞/移位著,變形著,轉義著/那些蒙羞的負罪的無邪到無恥的詞語/那些不可及物的不可捉摸的詞語”……
李 失落的一代,你們只剩下自身的肢體詞語呼叫自己——也終于叫出了她,叫住了你:
一個世紀的凝望需要你的眼神/一個世紀的驚疑需要你的眉間/一個世紀未名的表情/需要在你的臉上書寫/一個世紀的聲音和語言/需要問答在你的唇邊/一代同齡少男的青春,需要等你/出現在開遍鴿子花的地平線
2 人首蛇身原型,一切在自身實現、完成與超越
李 上世紀80年代初,對你一時的“風花雪月”,《初雪》《最后的月亮》等等,你的同窗李元洛以他批評家、散文家筆墨,笑稱為“第二屆青春”寫作,半是祝福,半是惋嘆。我知道,你早年的“暗室作品”早已在紅衛兵破門前一炬成灰。第二屆也罷,1983年到1985年,你的長詩《女媧6象》和組詩《司馬遷的第二創世紀》,依然回響著往日的自我呼喚——找回自己,也就意味著在找回今生、此身的同時找回自己的歷史身軀?
任 文學又回到人的母題。1981年冬,評論家吳思敬設家宴,思敬、江河、顧城和我有過一次小庭院的爐邊詩會。我和江河初見,和顧城第二次坐在一起。爐邊夜話后,一見面,江河就對我復述《太陽和它的反光》這夢中得來的奇句,我也對他復述《女媧》還未成形的“腹句”。我們是兩個互相聆聽詩歌“胎語”的詩人朋友——許多年過去了,我仍然只有一個江河這樣的朋友。從那些胎語……直到《女媧》在語言中誕生:
我終于從野獸的軀體上/探出了人的頭/我在太陽下認出了自己/太陽在我的眼睛里看見了太陽/我的天色與眼色,一色/我的天象與心象,同象/我的天際就是我的額際,無際/沒有最后的邊疆
李 1996年,你文化哲學的神話原型篇《漢語改寫的西方諸神:水仙花何時開放?》,像是一篇宣言。改寫?為什么你的現代文化論從“改寫西方諸神”開始?
任 莫非現代文化還可能有第二個開始?從“現代”成為漢語第一“圣詞”的那一天起,前人一代代走向西方,但是他們找到的現代已經是過去,而且是他人的過去。無奈,空間改變了時間,就像我們注定只能看到八分鐘之前的太陽。躑躅在后面,永遠望不見面貌的背影比失掉目的的絕望更加殘酷。回到人首蛇身的女媧,我居然越過了柏拉圖的洞穴和影子等等,站在奧林匹斯眾神面前。
尼采的阿波羅之光一旦再次閃耀,一個陽光血緣的太陽家族——奧林匹斯眾神,就復活在新世紀面前。歷史又一次為了眺望而回頭。尼采的阿波羅與狄奧尼索斯,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加繆的西西弗斯,馬爾庫塞的俄耳甫斯與那喀索斯……與尋訪天外生命的方向相反,與射出地球的火箭、登月艙、飛出太陽軌道的“先驅者”1號探測器相反,希臘諸神重臨。阿波羅與人造衛星可以同一片陽光。神話時代、英雄時代后,莫非“阿波羅與人造衛星同一片陽光”還不是文明的又一次轉折,一次比文藝復興更深入生命的轉折?
李 而你在改寫西方諸神前首先改寫的是尼采?
任 你問到了要害。因為尼采首先改寫了阿波羅與狄奧尼索斯,完成了一次歐洲文化的酒神改寫:“審美狀態僅僅出現在那些能使肉體的活力橫溢的天性之中,第一推動力(Primum mobile)永遠是在肉體的活力里面。”肉體的第一推動力,尼采用這個詞完成了他的命名,不管是叫酒神精神,叫悲劇智慧,還是叫強力意志。這是尼采語言中最華彩的一句,尼采的所有話語,都因和這一句相輝映而燦爛,相交響而回聲不絕。《尼采文集》中的這一句話是如此重要,以至于我覺得,他在說出這一句話之前所說的一切,都是為了準備說出這一句話;而他在說出這一句話之后所說的一切,又都是在以不同的語式展開這一句話。
思想史上,蘇格拉底和蘇格拉底后兩千年的智性,都不過是在不斷發現思想照亮的肉體罷了,尼采卻來翻轉兩千年,在蘇格拉底前第一個發現肉體照亮的思想。連黑格爾也不能不承認,在他們“灰色”的哲學里“生命的形象將是衰老的”。是肉體產生新思想的時候了,尼采誕生。
李 在奧林匹斯眾神前回望龍飛鳳舞,你是因為改寫西方諸神而重新界說了“天人合一”的第一義、第二義?
任 我一直在等待這一句知音話。允許我戲仿幾句《悲劇的誕生》:人這樣為神的生活辯護,其目的是自己來過同一種生活;現代人改寫了神生命的原因,也就同樣改變了自己生命的理由。
不管是從誰開始演《易》的那一天起,人首蛇(龍)身的女媧就已經遠了。蛇(龍)身隱去,只剩下一條無窮無盡的蛇“線”——在《易》的第一卦,天卦,乾:

龍,長無首尾,由“潛”而“見”,在“田”、在“淵”、在“天”,它就是追著太陽的天地、四季和大運行本身。蛇(龍)身那曾經與大自然一體的全部宇宙能量、爆發力與多種選擇的可能性,是“天人合一”的第一義。
《易》的“一”只剩下“天人合一”的第二義。就是那一條蛇(龍)線,“一”,運動成不絕不斷的線“——”“— —”,成互動兩極的點“:”,成起點重合終點的圓“”,再回到線的“一”。一不同于佛頂圓外的涅槃,也不同于基督背負的十字架上的拯救,一拒絕被救于彼岸、天國、來生、他身,而自救于此岸、現世、今生、本身。一切就在自身實現、完成與超越,是《易》的也就是中國智慧的生命。“一”,多么原始又多么現代。
不絕的,也好像只留給我們蛇(龍)線神秘的延續了,這是中華文化的第一符號。龍,從卦象陽爻陰爻的循環,黑陶云紋青銅雷紋的回旋,鐘鼎甲骨上漢字點畫的縱橫,直到石濤墨色“一畫”的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線在,這也許是我們今天還能回望的龍飛鳳舞的最后余影。
李 你也曾追問,在我們的土地上,為什么一開始就是人的文化而不是神的文化。也許是青銅諸侯的鼎、鉞,過早放逐了諸神,留太陽、月亮、龐大龍蛇的影子在楚墓壁上,留死亡給金縷玉衣保存,以至于我們都不曾有過像神那樣生活過的童年記憶。于是,一分文獻,二分想象,七分蛇線的蜿蜒與龍行,你從支離的神話斷片重構了自己的生命原型。你至今也沒有一次自我疑問?
任 請不要問“信與不信”,而要問“是與不是”。回到女媧的人首蛇身,回到前語言的直接現實:始終是野獸脊骨上抬起的人的頭顱,也始終是人的頭顱下蛇身延長的巖洞、林莽、野性和血性。難道不是?
回到嫦娥后羿的奔月與射日,回到他與她生命先天的分裂與后天的尋找:奔月,她是為了追回太陽的逃亡;射不回的月亮,他射殺自己的太陽,環繞她輝煌凋謝。難道不是?
回到刑天的斷頭,回到頂天就刑天的高度:額與天齊的時候,頭和天一樣蒼茫一樣蒼老。拋掉它!黑暗再睜開雙乳看第一次日出的眼睛,呼喚再張開肚臍第一次叫響萬物的口。難道不是?
回到人首蛇身的人與自然,射日的他與奔月的她,以及他與她刑天式的頭與身,回到多重分裂與多重復合中集聚宇宙能量于瞬間迸發的生命——中華文化原動的生命力。難道不是?
李 那么,請告訴同代人:在阿波羅與人造衛星同一片陽光下,你眺望到怎樣的前景?
任 回到生命自身,頭與頭之間的文化距離消失了。愷撒、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他們的身體無須翻譯,他們的婚姻不是“零”距離而是“負”距離。同樣地,像是逃出了千年的殉葬和死亡,漢墓畫像石《侍者進食圖》變形的多面一身,與畢加索《亞威儂少女》一身多面的變形,互為鏡像——回到人自身,東方和西方、古典和現代遙遠對稱。
現代人在自己身上肯定他人的時候,也就是從他人身上肯定自己的時候。
再一次從奧林匹斯眾神背后將走出明天的西方人:他們身上希臘人性與希伯來神性相異的相合,簡直是天賜。這使得他們既有希臘力與美的身軀、耶穌悲憫的胸懷和承受苦難的肩,有尼采式弗洛伊德式永遠的狄奧尼索斯沖動和力比多能量;又有希伯來宇宙意識的頭顱,依舊保留著蘇格拉底理性的寬廣前額,而超越的頭頂已經瞻望到摩西神啟的高度。
站在他們面前,我們明天的女媧后裔將是怎樣的一代人?
3 邛崍山中:6歲的腳步聲,6歲的落日
李 回到童年——你重回白沫江,也重返邛崍山。
6歲,他的母親也退場了。聽說,她是那個年代的平落鎮花(雖然兒子沒有看見過母親美麗的少女時代)。也許是一個高過樂善橋的秘密虛構,以生命的名義驅動兩個同鄉的同齡人同時走過她的面前,并且以歷史的名義同時規定了他們別無選擇的角色。他們一個是四川大學學生,地下黨員,另一個是黃埔軍校學員。她與他們來同祭一個時代之殤:為她,在他和他對決的殘損歷史里,是她為他和他殘損的生命。戲劇無形的幕起落著,當一個北上,在敵后6年無聲地淡出,另一個從前線有聲地南回。像是演員的舞臺換位,他們,一個出場的時候是另一個離場的時候,一個缺位的時候是另一個歸位的時候。她有了第二個家庭,兩個同樣破缺的家庭。
6歲,他跟隨祖父、祖母走過樂善橋,回他們大碑山中的山居。山路,上上下下,石階,石階,石階……80歲,6歲,70歲,一步一級,上,下。他們的腳步踩響了空山的靜寂。腳步聲,是他的后一個腳步踩響了自己的前一個腳步,腳步聲在他的身前身后碰擊,一山一山傳響。走著,無論他走到哪里,走了多遠,他的腳步在某一個瞬間,某一個遺忘路遺忘歸宿和來處的瞬間,還會突然踩響自己遺落在邛崍山中的腳步聲。
他無聲地坐在祖父柏木樓口的方石凳上。黃昏彌漫著,無數的山峰聳峙在這里也支撐不起一個還未命名的6歲的空虛。這是一個幾千年文字史前的日暮,一個還沒被悲涼悲傷悲慟等等詞語閱讀過書寫過的日暮。落日要沉。太陽在它最圓最大最紅麗的時候,落向他,一個幼小的孤獨融進了天地間一輪曠世的孤絕。一切都彌散在黃昏里,落日,只有落日——這個落日落成了他的第一次日出。
即使不進邛崍山,在你的時間組詩里,我也仿佛聽到你6歲的腳步聲,看到你6歲的落日。
任 我也有自己的邛崍山童話。那么孤獨、貧困的童年,我除了自己的感覺就是感覺自己的感覺。腳步聲跟蹤在腳邊,來來去去,同一輪落日返照在身旁,將沉未沉。或許,這不過是先民們的先天直覺在我身上的千代返祖?
李 這只好等藍棣之先生來診斷你的第二癥候了。你詩中奇詭的時空結構更吸引我。我們能夠解構嗎?比如,也與李白夸月?你那么繚亂的“二百一十六輪滿月同時升起”,也肯定有那么繚亂的“本事”?
任 那是一次華麗的甚至華艷的相遇。只要不問她是誰,一切奉告。
當這個圓滿了的時候/二百一十六輪滿月/同時升起/地平線彎曲 火山 海的潮汐/神秘的引力場 十八年/歷史都會有一次青春的沖動/紅樓夢里的夢/還要迷亂一次/桃花扇上的桃花/還要繽紛一次(《她,永遠的十八歲》)
月,女性生命的秘密。月和她簡直是同義詞。一月一月,她等我,在相遇的一剎,她十八年的滿月同時拋向天空,空間疊映的時間——在一輪滿月下,維蘇威火山爆發,龐貝古城掩埋,在二百一十六輪滿月下,如此華美的引力場,誰能夠逃避,誰又愿意逃避?
不過,我感到有些失望,有幾位青年批評家把這首詩讀成他們的“青春之歌”,卻沒有一個走進滿天明月在同一瞬間映天麗天的時空光環里。我不相信,他們都不曾有過這樣的相逢,或者,哪怕僅僅是邂逅?
李 再比如:“阿波羅 一步/失去了 一塊逃亡的/圓”——我的第一個感覺是,阿波羅的一步也就是你的一步,最后的月亮也從你的腳下沉落?
任 你與我同感。當年阿波羅登月的那一步都沒有踩動我們。連《參考消息》也沒有消息。幾年后,登月的腳步聲才緩緩傳來,我的第一個回應竟然是:我一步踩落了自己的月亮。《最后的月亮》也是那個年代一輪不允許私藏的月亮。1985年重寫,難免是同一主題的變奏:“幾千年 地球已經太重/承受我的頭腦/還需要另一片土地/頭上的幻想踩成現實 承受腳/我的頭該靠在哪里/人們望掉了一角天空/我來走一塊多余的大陸”。登月者一步,兩步,三步,光和影都破了,在我的腳下,又一片沙礫,現實,現實,現實,一代一代,圓圓缺缺的仰望隨著月亮的沉落,斷落。所有的夢想埋葬在荒寒的月面。最后的月亮,四周,一個夜圍困一個夜。時間沉積的空間。這是我的無月的夜曲,工具理性時代的挽歌。難道不是我們的腳步踩落了自己頭上的月亮?
李 還請為我們隨意解讀一首漢語古典詩的時空結構,或者一首西方現代詩的時空結構。
任 原來你在讓我自己解構自己?我們解讀杜甫《秋興八首·其六》。“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煙接素秋”,冷峭、冷肅的瞿塘峽口,疊映著“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的曲江風情。這是早艾森斯坦影像蒙太奇一千多年的漢語詞語蒙太奇。
再解讀葉芝《當你老了》:“When you are old and gray”,“Your eyes had once,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現在,面對她青春的容顏望過歲月:當你老了,頭白了……歲月后的眼睛回眸今天眼睫間閃動的光和幽藏的影,年華已無蹤地消失在回眸中。在英語內部不可越過的時態阻絕中,葉芝的詞語如此對應、呼應,如此遙遠地互相碰響、照亮,是葉芝英語抵達的極致。如果是我的漢語凝視,那么,從她春天的面容望過白發上皚皚的疊雪,同時,從皚皚疊雪的白發下回望她面容的春天,不渝的幾十年,就在這無間的、無痕的、也無影的一瞬間。兩種時空,兩種美。
這也不過是無數解中可能的一解罷了。詩的時空結構也許像是語言的一種光,可以追蹤,但是不能最后捕捉。
4 中國時間:莊子的鯤鵬半徑與惠子的時空坐標
李 你的時空符號,邛崍山間的腳步聲、落日,以及長江與蛇山相交的十字、楚天的圓和黃鶴,是你語言符號中的符號。
任 1951年5月,出虁門,1年,3年,5年,我是一個江漢少年了。
幾年里,我每周都要兩次乘船渡過長江與蛇山互相撞斷又互相聯結的地方。我覺得,是我的船在來來回回把斷了的江和山聯結起來。在古黃鶴樓的舊址,看山的一線無首無尾,江的一線無始無終,自己便沉落在江與山互相穿越的無窮大的“十”字里:是時間?是空間?不管是不是曾有一個伸向星空的教堂尖頂的十字啟示過康德,對于我,長江與蛇山相交的十字無疑是一個天啟的奧秘。
崔顥來過,李白來過,東坡赤壁,也東望武昌。多么僥幸,好像為了我空懷的希望,他們把十字、圓,還有黃鶴,留給了我。
李 你“在西方時間再發現中回到中國時間”,也是江漢的十字、圓和黃鶴引導著你?如果我們愿意,也同樣能夠引導我們?
任 我的“中國時間”也就是老子時間、莊子時間與惠子時間。江與山縱橫的十字,無盡的,為我伸展著莊子時間的“有始”,“有未始有始”,甚至“疑始”,“無始”,“無始無終”。時間,開始之前已經有過開始,終止之后仍在終止。楚天的圓,無限的,為我延展著莊子空間的“無極”,“無極之外復無極”,與“無際”,“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空間,沒有外部和內部,沒有外部的邊界和內部的分際。
更重要的,莊子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莊子的生命時間與天地一同開始,沒有終古和終老;生命空間與萬物一體,同體延伸,天地的邊際就是他肌膚的邊際,萬物在他的臉上尋找它的表情,在他的肢體尋找它的姿勢。在莊子鯤鵬蝴蝶的翅膀下,物與我、主與客、時與空、有與無、生與死的一切界限都消失了。
李 那么,在莊子的鯤鵬之后,楚天,還需要你的黃鶴重復飛翔嗎?
任 重復?兩千年了,一切都是鯤后、鵬后、蝶后的重臨,而且重臨再重臨。歷代文人畫的水墨、筆墨都渲染在同一個遠景上,而人人重臨的遠景,便是人人重步的近景,不管它是郭熙的高遠、深遠、平遠也好,還是韓拙的幽遠、闊遠、迷遠也好。一代代詩人也接踵重復在同一個意境,直到把所有的象“外”和言“外”重復成象“內”和言“內”。當鯤、鵬和蝴蝶憑借莊子生命的第一動力第一速度飛起,就因為失去第二動力第二速度,再也飛不出飛行的莊子半徑和圓了。莊子的鯤、鵬、蝶飛出的時候,也就是他“喪我”、“虛己”、“離形”、“去身”的時候,進而出離與萬物一體的血肉之軀的時候,也就是失去宇宙狂野的生命力和能量的時候。鯤,鵬,蝶,只剩下圍繞莊子的倦飛,再也飛不出莊子半徑的倦飛。
李 所以,你也不再追隨莊子鯤鵬的逍遙,而開始追問:莊子逍遙的鯤鵬是怎樣飛起來的?
任 宇宙的第一動。生命的第一動。我的鯤鵬飛出了莊子鯤鵬的半徑和圓:
海洋淹沒不了的那一迭 浪/浪成海洋又浪出海洋的 涌動/成鯤/飛成天空又飛掉天空的 翱翔/成鵬/不歸巢的遠飛 沒有最后的抵達/自己擊落自己 終點擊落成起點/為她 一個生命力學永遠的動詞/鯤鵬(《莊子妻 她是蝴蝶他是鯤鵬》)
一重時空又一重時空,我的鯤鵬不斷飛回自己飛出自己,是第一推動、第二推動、第三推動……永遠的推動,生命的力學意象。任何人都有自己永遠的動詞,不管你是叫它鯤鵬,還是叫它黃鶴,甚至什么都不叫。
李 在濠上,莊子面對面錯失惠子,錯失惠子時間。我們也都像是濠中那條笑失惠子的魚。現代人胡適也曾追蹤惠子,但是胡適何適?他迷失在路上。既然莊子的鯤鵬都不能夠飛近,胡適的兩只白話蝴蝶,何況還是兩只黃蝴蝶,又怎么能夠飛近。惠子好像在等待你的黃鶴?
任 在江與山相交的地方,古老的發射角,一片楚天白云暗示我,把自己的直覺遠射為黃鶴。楚天無盡處,一只只白云黃鶴,追我的黃鶴白云,在“至大無外,至小無內”的天地間,我站在江與山相交的十字也仿佛站在惠子的時空十字:是惠子孤獨的到達與到時給出了現在的零度,現在即“郢有天下”一隅環抱的世界,為沒有方向沒有邊界的空間定位;也給出了現時的零度,現時即“物方生方死”的即現即逝的瞬間,為無始無終的時間定時。此在的零度與現時的零度構成惠子時間——空間坐標的維度與向度,抵達,逾越,直至無限的維度和向度。
我們可以惠子式“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空間的時間移位,燕與越的并置或倒置,所以李賀早已“空將漢月出宮門,憶君清淚如鉛水”;也可以惠子式“今日適越而昔來”時間的空間轉向,今與昔的同時或錯時,所以李商隱早已“猶憐未圓月,先出照黃昏”。而我一直走在邛崍山間的腳步聲里,凝望在邛崍山間的落日下:
他的第一聲腳步,踩響空山/踩響了自己前前后后的年年月月/是10歲的腳步向后踩響了6歲的腳步聲/是6歲的腳步聲向前踩響了10歲的腳步
落日要沉,一個幼小的孤獨/熔進天際一輪曠世的孤絕/是6歲的落日碰亮10歲的黃昏/是10歲的黃昏碰亮6歲的落日(《他的70歲和10歲相遇在橋上》)
5 在自己的鐘面上讀出世界時間,讀出歷史時間
李 從1985年的時間組詩,到1999年的文化哲學時間篇《非格林尼治:在時間里抗拒時間》,十五年。時間,對于康德是先驗的“直觀的純形式”。對于海德格爾是或明喻或隱喻的“存在公開自身的地平線”,而且,他從《存在與時間》開篇一問到終卷再問,始終矚望著他的“時間地平線”。而對于你是發覺“自身的時間鐘面”——你是怎樣發覺的?
任 上世紀80年代早期,詩歌一陣喧嘩,一時,數不清有多少中國詩人涌向埃利蒂斯,涌向他的那“一滴雨,淹死了整個夏季”,唯恐分享不到被那一滴著名的雨淹死一回的幸福,也有同樣多的小說家連連魔幻起來,癲狂起來,爭先追逐馬爾克斯的“多年以后……”,唯恐來不及長出自己的豬尾巴。我們追趕他人的時間。我們沒有自己的時間?
上世紀90年代是我的第二個讀書時期。我覺得,是我6歲的腳步聲踩響了普魯斯特濺落在貢布雷臺階上的門鈴聲,也是我邛崍山間的落日返照著海德格爾“存在公開自身的地平線”,直到愛因斯坦和普里戈金的現代物理學“重新發現時間”,突然撞響了我生命時鐘的鐘聲。愛因斯坦物理學的一個敘述詞語,“時間鐘面”,不就生長在每個人身上?我們一誕生,生命的時針重新指向0,時間開始了。生命時間只有現在時:現在,現在經歷的過去與現在抵達的將來。我們在自己的鐘面為自己定時、定位,也從自己的鐘面與同代人相逢、與前人相候、與未來人相期。我們只能在自己的鐘面上讀出世界時間、讀出歷史時間。我們守住自己的鐘面與普天下人的現在共時。
李 愿聞其詳。譬如說,“我們只能在自己的鐘面上讀出世界時間,讀出歷史時間”——你怎樣在自己的鐘面上讀出文學的現代敘述時間?
任 從我的“現在”,突然聽到托爾斯泰在歷史時間中那懷疑的一問。歷史編年中的生命瞬間是托爾斯泰歷史微積分學的“導數”。在托爾斯泰的敘述中,在娜塔莎16歲的月亮下、20歲的1812年彗星下,娜塔莎時間也同時是安德來時間、彼埃爾時間。
屠格涅夫幾乎快要有20世紀的時間讀法了。屠格涅夫的“尾聲”總是傳來時間久遠不絕的回響。屠格涅夫人物的背影一直走向空間無盡的遠方與時間無盡的未來,甚至有時從“過去”轉過身來,以至于只要前進或者退后一步,就跨越了時間內現在與將來的界限。但是他們或者她們都跨不出這一步。轉身,并且走回,這是19世紀留給20世紀的一步,托爾斯泰、屠格涅夫們留給普魯斯特、喬伊斯們的一步,由歷史時間回到生命時間的一步。空間是否隨時間移動位置?時間是否隨空間改變方向?且等普魯斯特。
在古典的空間幾何學之后,普魯斯特發現了現代的時間幾何學:貢布雷教堂,時間建筑的空間形式。他生的記憶,千年遺夢的現代投影。斯萬家那邊與蓋爾芒特家那邊的重合,空間重疊的時間。生命融合了分割時間的過去、現在、將來。舊地不再,故人不再,誰又是重游者?不會有昨天的我的第二次到達,卻只能有今天的我的第一次到場。普魯斯特走進過去又走出過去的回憶,永遠不是重溫而是初遇:在現在經歷過去。
米蘭·昆德拉背棄堆積歷史的臉,他轉向無紀年的姿勢。揮手。觸摸。抱吻。交媾。瞑目。……姿勢上演的人生。一個姿勢就是人體的一組詞語。而且,不是我們在擺出某種姿勢,而是某種姿勢在擺出我們,正像不是我們在使用語言,而是語言在使用我們一樣。世世代代的人在同一個姿勢上相遇,就如同他們在同一個詞語上相逢一樣。姿勢的重現、重復與重疊,是米蘭·昆德拉人物家族的姿勢譜系。
當然,這不過是在俄語解讀外、法語解讀外我的“漢語再解讀”,不過是任洪淵敘述的托爾斯泰敘述、屠格涅夫敘述、普魯斯特敘述、米蘭·昆德拉敘述。
李 再譬如說,“我們守住自己的鐘面與普天下人的現在共時”——你怎樣與老子時間共時?與海德格爾時間共時?
任 時針在我的鐘面上轉動,嘀——嗒。此刻,我走進老子時間、走進海德格爾時間的時候,也就是老子、海德格爾走進我的“現在”的時候。當我兩腳——我正好天生兩腳,當我左腳踩動老子漢字“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曰”,而,而逝而遠而返)的“之”,右腳踩動海德格爾德語“Dasein”的“Da”,“之”與“Da”互相導引、前邁的時候,我是何等地狂喜。一個無窮運動的“之”與一個永遠驅動的“Da”。老子生在漢語中是天佑,好像是漢語由“走”到“之”,“之”載起了載動了老子運行的道和道展開的時空。所以他一之,逝——是那運行不止的;二之,遠——是那沒有最后邊界的;三之,返——是那不斷重回原點重新開始的。因此他在,同時在逝中,在遠中,在返中。而由Sein到Daseinn,Da-sein——此在,在此,德語的海德格爾終于發現了這個令Sein永遠“在”的“Da”,永遠指向“那時”指向“那里”的“Da”,并且字形重構與詞義再命名了“Dasein”。海德格爾的存在是不斷降臨、來臨、面臨、重臨、曾臨的此身與此生親臨——此,不是外在的此時此地,而是生命的不斷到達與到時。
“之”與“Da”在我的腳上互動,在我的身上相生,在我的頭上互相發明。我到時,我到達。我一左一右踩動“之”踩動“Da”的腳音,也就是我的時間鐘面的嘀嗒聲。
6 在與西方語言的相遇中重新發現漢語
李 你說過:沒有現代漢語就沒有現代中華文化。上世紀80年代,你開始“在與西方語言的相遇中重新發現漢語”。其實,早前你有過一個灰色的“俄語時期”。
1957年,他的第一個幽燕變色的春天。場景變了,他由前臺的主角變成后排遠遠的觀眾。臺上,一些人非英雄地倒下了,一些人在別人倒下的地方非英雄地站起來。而他,只有自我放逐在邊緣。不等換場和靜場,中文系“巴金批判小組”的才男才女們開始獨領風騷。青春需要舞臺和演出,哪怕就是批判巴金。他從此側身走過同代人身邊,走出了同代人的話語——側身,是他最好的時代姿勢了。
“Печально я гляжу на наше поколенье”。他簡直在中文系讀俄語系,抱著沉重的《俄華大詞典》,讀《葉甫蓋尼·奧涅金》和《當代英雄》,讀《羅亭》和《煙》,讀《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也讀《白夜》和《白癡》,既然不能再隱于市隱于朝,那么就亡命在隔世的異國語言里。
從1957年到1966年,十年俄語,雖然那個怪異的“р”音一直顫抖著你的陽光月光星光燈光,雖然你捧讀過托爾斯泰俄語陀思妥耶夫斯基俄語的手,感覺到現代文學漢語的輕,但是,半進半出,你終究在俄語變化不定的格面前位面前,真切感受到漢語的無語法,靈動,無語法的靈動。你首先在俄語中認識漢語。
你的詞語,比如《她,永遠的十八歲》二稿的月與圓,曾一下擊中了我。能不能告訴我和讀者,在一稿和二稿之間發生過什么?
任 1988年,藍棣之在解讀《她,永遠的十八歲》時也曾一再問過我:“你的詞語中不斷重現一個‘圓’,也許你沒有意識到?”請不要笑,我也似乎多少意識到自己的無意識了。圓?她、月、圓,她的月與月、圓與圓,在擊中你之前首先擊中了我:
圓的十八年 旋轉/圓了淚滴 眸子 笑靨/圓到月月自圓/月月同圓/月圓著她 她圓著月/一重圓彌散一重圓 變形一重圓/圓內圓外的圓/陽光老去 陳舊的天空塌陷
月轉動著圓,圓轉動著月,片刻間,詞語如此涌現,寫作像是一場詞語的自動與自組織。
我也由此走近了漢譯的艾略特。當艾略特用英語寫出“四月是殘忍的季節,哺育著/丁香,在死去的土地里”的時候,他當然不知道,漢語已經流傳李賀的“凄涼四月闌,千里一時綠”了。艾略特“四月的殘忍”與李賀“凄涼的四月”,同時是開放/凋敗、哺育/掩埋、生命/死亡,同樣是詞語的矛盾、反諷與多指向。李賀埋葬殘花的四月的綠,一種春深的凄涼,就等李清照依舊不依舊的海棠說破“綠肥紅瘦”,說破葳蕤里的慘淡。僅僅是多重碰擊的四個形容詞,四個動詞,甚至是四個名詞。到這個時候,我才能夠說出:請不要戲諷說,這難免不是現代漢語對古漢語的又一種可疑可笑的懷念,或者憑吊。不是。不要忘記,現代漢語從古漢語天然生成。只有一種漢語。是同一種天造,現代漢語同樣是生命第一經驗和人體直觀的象的語言,名詞運動的語言。而且漢語的名詞運動就在你的眼前:從古漢語的髪小到現代漢語的宅男,飆車,閃(電)婚、云計算……
李 最近,我偶然讀到那個還半隱藏在英語里的弗那羅薩:“許多這些表意的原初形式本身也許就具有一種行動的動詞意味……甚至是所謂的偏旁部首都是行動或過程的即時圖畫。”(The Chinese Written Character as a Medium for Poetry)你們似乎相約在追蹤漢語詞語的運動,不同的是,任洪淵追蹤漢語“名詞的運動”,弗那羅薩追蹤漢語“運動的名詞”,因為你們,一個在漢語內部自認,一個從另一種語言旁觀漢語。
任 有趣。我們好像在隔世對話。詞語運動著,漢語詞語用聲音同時也用字形導引著我,例如由雪,“曹雪芹溫潤的雪 起伏/雪潮雪浪高過了她冰冷的頭頂/冬天禁錮不住的雪/沿著雪線暖暖伸展 嚴寒就是一種欲望/從雪峰雪谷的顫栗到雪崩的狂喜/雪 一個名詞改變了原來的意義”,到云霓,“曹雪芹的雪變形變義 云霓 火焰/從內把一片片芍藥花向外盡情拋擲/堆出醉眠妍紅的墳/連同自己一起紅葬/紅冢里 雪潮云潮暗轉成紅潮/誰不愿這樣陪她葬紅 哪怕只有一次”,再到淚,“曹雪芹的雪與火 相反相融/淚 又一個名詞誕生了/水里的火焰與燃燒中的寒冷/淚花在她的黑眼睛里開到最燦爛/百花外只為自己開謝的花朵 自挽的花/初放就是凋零 垂落”(《詞語紅移的曹雪芹運動》),三個或“雨”首或“氵”旁的詞語,三次水的轉形與轉義。我的漢語原來是語音的和文字的語言,也就是說,是音與文一體的語言。
李 連在語音中心外的德里達也注意到,“圖像的,或代數的”漢語已經把書寫和語音化在“一個系統之中”。感謝我們造字先賢天佑的靈智,漢字偏旁部首結構的世界,既是日、火、山、氵……因此“一滴‘氵’涌動江海,也隨所有擊浪的文字消失在江海之中”“一‘山’應,便是千山萬壑的回響”,是天地自在自形的世界;又是月,頁,忄,礻……因此“由身到頭到心到神,漢字的意指延伸的空間,也就是我們的身體延伸的空間”,是人的對象化的世界。你從“近取諸身”的漢字,想象“人體器官生長成詞語”,而且不無得意,“當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說出‘個體的器官’——‘生命表現的器官’之后,他一定在等待他的后人中誰將說出‘詞語的器官’這一個詞。這三個‘器官’是不是生命的三次發育”?
7 我們書寫怎樣的今天也就重寫怎樣的傳統
任 語言后的人類,我們誕生在語言中。“是一個詞永遠的流放者/不能從一個字的邊境逃亡”(《走進一個漢字》)。生命的意義是語言的一次復寫,還是一次改寫甚至是重寫?
李 所以你說,“當代中國人——就是在今天既改寫歷史的復寫又改寫西方的改寫的中國人”。上世紀30年代,廢名等象征派詩人,通過法國的蘭波與馬拉美,重認玉谿詩、金荃詩、白石詞、夢窗詞,換句話說,重建自己詩的晚唐溫李——南宋姜吳傳統。你把這看作今天重建昨天傳統的文學史現象。歷史的遺憾是,廢名戴望舒們未能重建新詩的傳統,哪怕就是晚唐傳統——因為重建傳統就意味著,既是對現代蘭波、馬拉美的超越,又是對古典的李商隱、姜夔的超越,雙重的超越。于是你自我詰問“廢名們沒有做到的,今天的誰或者明天的誰就能夠做到”。你現在能夠回答嗎?
任 那是一個很危險的詰問。其實,傳統與現代,不是傳統中的現代就是現代中的傳統。為什么一說傳統,就只說傳統誕生了今天,而不說今天再生了傳統?我們書寫怎樣的今天也就重寫怎樣的傳統。
李 退半步,一個不那么危險的詰問:何謂“傳統中的現代”,又何謂“現代中的傳統”?
任 譬如說,從西川的《漢語作為有鄰語言》中,我也看到了漢語與西方語言的一次現代相遇,甚至是“知遇”。東方古典的杜甫《春望》在帕斯的西班牙語中現代了,西川又把現代“春望”譯回漢語。他們譯去譯還,仍然沒有譯掉《春望》的“詩”,這是兩位現代詩人的語言才華:
帝國已經破敗,唯有山河在,/三月的綠色海洋,覆蓋了街道和廣場。/艱難時事,淚灑花間,/天上的飛鳥盤旋著人世的別情。/塔樓與垛堞傾訴著火的語言,/家人的書信堪抵萬金。/搔首時,才覺細細的別針/別不住稀疏的白發。
但那仍然是在現代西班牙語中現代的杜甫。我的現代漢語的杜甫,可能是,或者應該是這樣的:
帝國的江山破碎在山河上/斷垣中荒生的草木掩埋盡一春春色/人與花同哭,淚灑花間,花濕淚間/鳥,也盤旋著人別離的徘徊/戰火燒毀了三月,又一個三月/在焚燒,家書半路成煙半路成灰/發簪下一根根飄零的白發/像是無聲的嘆息,無聲的泣咽
雖然抱歉,我們的杜圣也找不全現代漢語的聲韻。你大概會竊笑,這不過是把杜甫譯成了任洪淵吧?漢語太久遠了,至少從唐代,李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與杜甫的“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是古漢語還是現代漢語?那是漢語詩一代一代嫡傳的母語。因為詩,詩人們在道統外、禮制外,暫時解放了自己的生命也解放了自己的語言。生命自由中的自由的漢語。也是因為名詞如名如形如動,永遠的現在時態,以及天地自在自形的漢字與人自身對象化的漢字,因而漢語不斷延展詞語意義的邊界,不斷改變詞語離合的軌跡,不斷重構詞語秩序的運動,誕生了杜甫。沈約的聲韻有盡,而杜甫式的詞語自由重組每天都在開始。在這個意義上,當代漢語詩既是傳統更生的現代意韻與語言形式,又是現代意韻與語言形式更新的傳統。
一個當代漢語詩人,也許他的唐詩宋詞經典無須注,無須釋,更無須譯,都是,或者都有天成的現代漢語文本。也許他的書寫,也就是在歷代詩人間的獨白、對話、詢問、引言、轉述、插入語和應答的肯定詞與否定詞,尤其是突然映照一個個相同字詞的千年互文。
李 那么,從第二屆青春寫作,到近期的也就是晚期的寫作,你在“漢語詩嫡傳的母語”中、在“傳統的現代與現代的傳統”中怎樣為自己定位?——我們又回到那個危險的詰問:你是否能夠完成一次重建傳統的雙重超越?
任 這個?人們照例假裝微笑著把回答推給時間和歷史。已經到晚期了?但愿我還能夠再一次將重臨的黃昏變成我的第三個早晨。“70歲邁著10歲的腳步,10歲的眼睛/在70歲的目光里眺望和回望”就是我的晚年姿勢。從邛崍山中“6歲的腳步”,我也走過了那最酷烈的10年,“走過彎下腰的長街,屈膝跪地的校園/走過一個個低垂著頭顱的廣場”,走出“不被流徙的自我放逐/不被監禁的自我囚徒/不被行刑的自我掩埋”,最后,從“在陽光下,跪倒成一代人的葬儀”、從“100年,這就是我們/完成了歷史內容的生命姿勢?”救贖自己,或者“假如在我的身上/有19世紀的頭和20世紀的心”(《我悲愴地望著我們這一代人》),或者“轉過身/讓路去躊躇,去歧途,去陌路”(《樂善橋》)。
生命的秘密是嬰兒期的第一個主動姿勢,偎依,和少年期的第二個主動姿勢,擁抱——偎依和擁抱扶住了我,沒有倒下:
偎依,母腹內的記憶/嬰兒期的第一個姿勢/他偎依著、呼吸著、吮吸著的曲線/動脈一樣流動在自己身上正像偎依與擁抱是一個姿勢的兩面/從偎依到擁抱不過是一次轉身/也就是面向與背向的不斷轉向/在轉身、半轉身、轉身與半轉身之間(《很少有哪一個少女的身姿……》)
李 靜美到讓人戰栗。為了她,從嬰兒的偎依到少年的擁抱,一個真正自立的“天姿”。這一個他是何人?又在何時,何世?這樣的姿勢,自然應該有一雙洞開天地洞明自身的眼睛。始終是光和波,始終是光的閃視和波的流盼,從“太陽白熱的,凋謝的陽/光,自己看不見的照映//長河幽冷的,流逝的水/波,看不見自己的映照”,一重言,一重象,一重時空——到“早已不再是火,閃耀的目/光,自己看見了的照映//早已不再是水,流盼的眼/波,看見了自己的映照”,二重言,二重象,二重時空——到“依舊是目光,但是含著笑意的/眼神,從愉,從悅,到狂喜//依舊是眼波,但是穿過淚水的/眼神,從哀,從戚,到悲絕”,三重言,三重象,三重時空——到“只要有一雙眼睛在閃爍/就不曾有逝者,逝者的目光//千年的矚望,千年的回眸/在孤獨的眼內,一瞬一瞥”,多重言,多重象,多重時空——到“似火也似水,目光,目光/回到火,長河流轉的太陽//似水也似火,眼波,眼波/回到水,太陽運轉的長河”(《眼睛 眼睛》),連眼睛也閱盡了眼睛?在太陽外,長河外,運轉外,流轉外,是言將沉默的無言,象將幽隱的無象,時空,是也無來處也無歸處、也無終古也無終老的無時空。
8 從女媧的語言,詞語紅移的曹雪芹運動,到墨寫的黃河
李 “T.T的月亮”是你的第一個詩學名詞。讓我們回到那個“第一次命名”的月夜。
好像是早已安排好的,由我一歲的女兒T.T來給我再現女媧的語言。1986年初夏的一個晚上,我抱她到陽臺上去玩,并非在等待什么奇跡的發生。她已經開始學語。她的小手指著夜空最圓最亮的一點。那是什么?月亮。她便歡呼地叫著:月亮!月亮!在她的叫聲里,拋在我天空的那么多月亮,張若虛的,張九齡的,李白的,蘇軾的,一齊墜落。天空只留給我的女兒升起她的第一輪明月。這是她的月亮。她給自己的月亮命名。從一歲到兩歲,她天天都在給她的新世界命名。她的生命——世界——語言一同在生長。她把語言不堪重負的歷史和文化的陳舊意義,全部丟棄在她童年世界的外面。
這是一場語言儀式,“白發的年歲這么近地俯看著自己的第二個童年。蒼老的人類回顧著創世紀”。張頤武說,這是“關于第一次命名的寓言”。而你找回的女媧的語言,也就是“給名詞第一次命名”,“給動詞第一推動”,“還形容詞第一形容”?
任 我們誰又能夠重聞女媧的語言?遠古的,我也只能夠重讀老子語言和老子語言學。在漢語智慧最早的思想家中,老子第一個為我們展開了他第一次命名的世界。“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老子的言說和書寫開始了。老子命名的第一個名詞,原來是女性母體的原始明喻,母[],而且由母也同時袒露了無盡生殖的第二個、第三個名詞,牝[
]與門[
]。老子的語言是生命第一經驗和人體直觀的象的語言。老子“名可名,非常‘名’”的名,命名一切也被一切命名的、在一切命名之后也不能最后自我命名的無名的“名”,是語言無限的命名運動,也就是語言窮盡人、窮盡天、窮盡時間和歷史的全部可能性。
《莊子》的一則重言,引述老子就言/道答孔子問:“夫六經,先生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夫跡,履之所出,而跡豈履哉!”老子跡/履的天喻,是足印/足步——文本/語言。足印留下,而足步遠行。足印,足印前有足印前的足印,足印后有足印后的足印,而足步匆匆走過,起于“無”,也終于“無”。同樣,文本前有文本前的文本,文本后有文本后的文本,而語言永遠在“有/無”的命名再命名、書寫再書寫中。
兩千年了,有太多的人不敢直視老子的門,卻誤入他門內幽暗的“玄”機。遺憾。
李 從1994年的《主語的誕生:詞語紅移的曹雪芹運動》,到1996年的《語言相遇:漢語智慧的三度自由空間》,你已經寫出了自己文化哲學的語言篇。在兩千年注《老》、注《莊》、注《龍》之后,你如此闡釋老子的“名”、莊子的“卮言”和劉勰的“文”,是我讀到的第一種現代闡釋。靈感,也是你的白沫江水流動了莊子“卮言”?
任 不,是莊子“卮言日出”、“卮言日夜”流動了我的白沫江水。日出,同一個太陽真理,當赫拉克利特在地球那邊說出真理的一半“太陽每天都是新的”的時候,莊子在地球這邊說出了一半的真理:“詞語的每一次言說每一次書寫都是新的。”語言,像“卮”那個古代中國滴漏的水,注入的時候也是流出的時候。恒注恒流恒變,漢語的詞語從不定位定義在一個位置上,每一次移位就是一次易名,重新“變言”說明自己。《老子》流變73個“道”。仁?從“我欲仁,斯仁至矣”的近在身邊,到“若圣與仁,則吾豈敢”不能抵達的遠方,“仁”在《論語》語境中的一百多次位移,就是人在現實中的一百多種位置、身份、角色、使命和價值的換場。人在不斷暗轉不斷落幕的歷史現場中。
“不言則齊,齊與言不齊”,語言打破了世界的同一。從此,言與物,思與在,兩個世界因為差異而不能完全對應,因為距離而不能最后抵達。但是“言與一為二,二與一為三”,從世界1中分裂出語言世界2。我們一生都在語言世界2中與世界1相遇,與自己相遇,那便是我們意識與自我意識的世界3,指向萬象萬物與千種情思的三。“三生萬物”的無限與無窮。
劉勰也來到我的水邊“覘文”,為文為字為書,為書與書的書寫長流,“沿波討源”。源隨波下,源波一浪。文留下了逝去者的遺蹤,也是歸來者重臨的路途,而且導引著未來者的到達。無論是拉丁字母線的曲、直,還是象形漢字點、畫的縱橫,當生命的波瀾涌過文字的舊岸都是新的流域。文字是一條永遠流不逝的河。
我匯流莊子的言和劉勰的文,匯注德里達現代書寫無蹤無跡的理論單位,trace:書寫,漂泊的詞語在不斷的到場、離場與命名、失名中,除了逐浪的浮沉,沒有家園,沒有地址,甚至沒有墓地。因為每一次后書寫的新痕涂改前書寫的舊跡,舊文字不斷被書寫成新文字——一條波瀾不斷沉埋波瀾的長河,詞語從一具具遺棄的概念尸體上轉世,概念在死亡,而詞語活著。
李 我們誕生在誕生過老子、莊子、劉勰的漢語中,是天賜。所以到了西方“語言轉向”的年代,你發現自己原來是在漢語“詞語紅移的曹雪芹運動”中,在“墨寫的黃河”的書寫中。這里,有“紅移”的魅力與“墨色”的奧義——你可以為讀者道破自己詞語的秘密嗎?
任 我聽憑解密。漢語跟誰轉向?又轉向哪里?漢語的源頭涌動在邏各斯前,現在,也涌流在邏各斯外。不同于黑格爾邏輯“惡無限”夸張的恐懼,譬如卡西爾也同時看到了自己語言的兩極雙向運動:語言邏輯演繹的方向與語言原初隱喻再生的方向。漢語與拉丁諸語相遇,并不必然是消與長,而應當是匯流,是搖動四岸的浩瀚。
《詞語紅移的曹雪芹運動》最初是一首詩。墨色的漢字賈寶玉那樣在少女的紅唇上吃盡胭脂——一場詞語的曹雪芹騷亂,追過銀河外加速度紅移(Red Shift)的星群,一片胭脂色的新空間。在《非非》復刊號上,既然評論家張頤武可以“后”現代任洪淵詞語紅移的生命原色與原動、伊沙現代人的失語癥障礙、周倫佑在刀鋒上轉換的詞語鋒芒,我想,我也有自己的詩學語言學了:詞語紅移的曹雪芹運動也就是生命又一次青春的運動。紅顏、紅妝、紅箋、紅袖……紅,漢語的青春色,一座紅樓,幾度紅移,這就是我的漢語一代更新一代的傳統,而且期待著語言的世紀狂歡,假如拉丁諸語的浪潮在漢語中一瀉千里,假如漢語也紅移過橫在拉丁諸語主體與本體、現象與觀念間千年的蘇格拉底線。
從我開始書寫自己三點水“氵”的那一點“、”水,漢語也開始書寫我。書寫,點——畫成線,還是那一條蛇線的繼續,或者蜿蜒或者龍行的繼續,墨色的黃河,誰見到過它哪怕有一點墨濺落在長過歷史的書寫之外?且點、且畫、且縱、且橫,在每一個漢字上,我走過同時代人的身邊,相問相答;在每一個漢字上,我既與以往所有的書寫者未期地相遇,又是對未來書寫者的不期的期守,未來有多遠,我的期守就有多長,是預約又是先期的回聲,我的墨寫的黃河。在墨色書寫的千古傳統中,黃河,應當再有一次次浪拍天外的中流決蕩了。
9 工具理性時代的漢語智慧
任 我們工具理性的頭顱遮斷了陽光?正像柯伊萊預言的那樣,在牛頓的軌道上“沒有人的位置”?
至少在美國的阿富汗戰場伊拉克戰場,武器遮住了將帥。枯骨上武器有聲而將士無名。武器遮蓋將軍的戰爭讓愷撒、安東尼、屋大維們悲哀。沒有英雄,戰爭從此只見武器不見人,也從此不見海倫們的美麗或者克莉奧佩特拉們的艷麗。
人與工具的位置顛倒了?由人使用的工具反轉成工具使用的人?
異化,連人也物化在物與物的普遍秩序中。現代拜物教終于找到了自己的鼠圖騰。鼠美傾國。鼠背上無國界的漫游,你盡可以叛逆,反傳統,絕塵絕世,但是,你拒絕在場,卻依舊在線,你即使失蹤了,也沒有出離網址,你不過是工具理性無處不在的終端,而且是無限復制的終端。你只是0與1不斷編碼的數字,雖然>0,但是永遠<1。是工具為你定位:在0與1之間——工具與人之間。工具把握你的位置就是你的社會位置。你在工具上實現自己完成自己,工具演出了你的身份、角色、價值,直至你的身世和家族的譜系。
在克隆人面前,是重現發現人的時候了。當人也不過是工具的直接產物,不過是生產線上的產品序列,姓、名、氏族的記憶也不過是型號、序號的記憶,我還能在無數相同的面影、身影、背影中找到自己?他還能在互相重復的她們中找到那個唯一的她?她也還能在互相重復的他們中找到那個唯一的他?工具的復制再復制之外,那不可重生、遺傳和移植的才是生命的第一義。
再把人與工具的顛倒顛倒過來。
又一個重新定義人的世紀。1997年,在《眺望21世紀的第一個漢語詞》中,我和李靜有過一次對話。我說:
人生來是要參加某種“偉大事件”的——如果不是正面面對偉大事件,那就等待偉大事件也好。銀婚、金婚、百年祭、千年慶典……在所有的文化儀式中都有一個隱秘的、無形的語言儀式。比第一縷晨光,第一個日出,甚至比基督的第三個千年重臨更能把20世紀的眼睛引向同一視野的,是21世紀最初出現的“名詞”。21世紀將在哪些“名詞”中臨場——21世紀最早被語言叫出來的是什么?又是誰是何種語言最早開始了呼叫?
在詞語現場,2001年,美國英語同聲叫出了“恐怖”——誰敢這樣預言?其他語言將叫出什么?我們的漢語又將叫出什么?漢語傾聽著每一種語言。漢語在準備自己的名詞、動詞、形容詞。
漢語最早與東方近鄰梵語相遇。無論在哪種意義上,《易》的返回自身的本體論都是一種智慧的強勢,世外身外心外的佛,必須返回《易》的即人的世間身內心中,而且真的返回了。魏晉“有”與“無”形而上的言辯,不過是一次語言學上的準備罷了,漢語的“無”與梵語的“空”已經是一個幾乎完全對應的詞,一種智慧的異國同構。這樣,梵語的Dhyana被改寫而不僅僅被翻譯成了漢語的禪——印度彼岸凈土的佛普世為此岸紅塵的禪,而且解放就在紅塵中。這是佛的“易”化,中國化。
漢語與西方強勢的拉丁多種語言的第二次相遇,將給漢語帶來什么?或者又將使漢語失去什么?現在,300年已經過去,漢語似乎再也不能把拉丁語的“基督”改寫為中華文化的又一個名詞了。
“中國是從外部正視我們的思想——由此使之脫離傳統的成見——的理想形象。”從弗朗索瓦·于連1998年漢語版《迂回與進入》中,我好像聽到了自己1996年聲音的回響:“語言相遇,我們在認識他人中找到了自己。”我想,如果于連也從我的《墨寫的黃河》中聽到自己的回響,他也許會同樣驚喜。這里,不是誰是誰的回聲——1998年,于連的法語和我的漢語仿佛在互相問答。我們互為回聲。
好像是應某種世紀之約,90年代中期,于連和我竟會異語同讀漢語莊子的“卮言”,而且,于連在古漢語中找到與蘇格拉底邏輯平行的老子隱喻、莊子隱喻回歸希臘思想的時候,也正是我從現代法語的三個詞,從羅蘭·巴爾特寫作的“零”,符號的“空”,以及德里達書寫的“無”,回到老子的“無名”和莊子的“無言”的時候。地球是圓的,我們逆向相逢。
語言,因為相異而各具魅力,因為不同的感知、想象、文化記憶、心與物的觀照與反思,而可能多方位乃至全方位顯現生命的世界。這也許正是地球上的55種語言存在至今的理由。
而詩是語言的前衛。1998年5月全國詩歌創作座談會半環繞太湖展開。閉幕會上,感謝韓作榮推薦我做大會發言,感謝大會主席陳建功給了我兩個人的發言時間。酣暢的18分鐘。
我聲明,這不是因為我的共鳴放大了他或者她孤獨的聲音。青年詩人們在耳語,戲語,在互相懷疑地打量:誰是否到美國去完成了把普拉斯還給美國的流亡?誰是否到俄羅斯去完成了把阿赫瑪托娃還給俄羅斯的流亡?誰是否到法國去完成了把從波德萊爾到瓦雷里的一切還給法國的流亡?不是去尋回什么而是去交回什么,這與我們的前輩,與帶著里爾克的德語歸來的馮至,與帶著華茲華斯和濟慈的英語歸來的徐志摩,與帶著凡爾哈倫的法語歸來的艾青、帶著洛爾迦的法語歸來的戴望舒,多么不同。在這里,還,不是告別和拒絕,是帶著謝意的歸還,更是帶著漢語智慧的回贈。由走出漢語到走回漢語,由走進外語到走出外語,在語言與語言間,進,出,去,還,聆聽、問答與對話,出走的歸途畢竟不同于朝圣者遠行的路,盡管是同樣的長。
一年后,在盤峰論戰兩邊之外,我做了一次似乎離題的而且“無標題的發言”。我的“盤峰獨白”是太湖邊發言的重播。
15年后,還是我來做自己的回聲吧:21世紀頭一個10年已經過去了,重新把漢語智慧帶給法語、帶給俄語、帶給德語、帶給英語、帶給西班牙語的漢語詩人,已經在路上。詞語在前面,我矚望著他們。
2016.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