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丁叔叔來爸爸的辦公室匯報工作,看見這里坐著一大堆文職參謀。
爸爸非常喜歡聘請文化水平特別高的知識分子當參謀。
談了一會,大家各自散去,辦公室里只剩下我爸爸和克里斯丁叔叔兩個人。他們交談的聲音回響在我的耳邊。
“埃立克斯將軍,你對迪倫太嚴厲了。他今年才十二歲,訓練的時候從馬上摔下來,也是正常的。可是你竟然讓人打了他一百軍棍。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因為恨他媽媽所以才對他不好。”
“如果他在戰場上,這樣就死定了。我是不想讓他在戰場上丟命。一個戰士的競爭力和宿命就是如此,就是必須要有戰斗力,否則敵人是不會給他機會的。一定要遵循軍人這個職業的法則。如果我不能教給他基本的規則,等于害了他。”
“將軍,你真的想讓迪倫做一名軍人?要知道,軍人在我們薩頓星球,地位比文職官員低呀。什么時候我們的國家能夠給軍人足夠高的地位,不讓軍人受文職官員的鉗制和掣肘,到那時,我才會讓我的孩子從軍。只可惜,我們的國家現在連天下太平都做不到。唉。”
克里斯丁叔叔嘆息道。
“只要文官不貪財,武將不怕死,天下自然就太平了。”
克里斯丁叔叔的這個疑問,對我爸爸而言倒是不難解答。
可是克里斯丁叔叔卻不置可否。“將軍,你真是個現實的理想主義者。”
很好的提法,很奇特的評價。
在極其現實的環境之中,在實現現實目標的腳踏實地的奮斗歷程內,會不會出現理想主義的成分呢?
也許吧。
人生,人性,世間萬物,無一不是復雜矛盾的結合體。
我在云端漫步,風讓我灰白色的頭發起飛。然而我的面孔卻一點也不蒼老。相反,我的容顏停留在二十三歲的韶華。
我時常想,克里斯丁叔叔是爸爸的下屬,可是對爸爸講話卻那么坦率,毫不遮掩。他們的關系更像是朋友。如果此時的爸爸,知道有一天這位叔叔會和他一起經歷什么,也許就更樂意聽憑他說任何話都絲毫不會介懷。盡管讓他說去。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說下去。因為能聽見這樣的一些話,就已經是非常幸福的事情了。
克里斯丁叔叔提醒爸爸,該給迪倫和丹尼爾再找一個媽媽。
“那個名叫喬治安娜的姑娘,現在還在酋里斯市等著你呢。”
“克里斯丁,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娶她?”
……
集訓營里的訓練異常嚴格、艱苦。
我那一年的確只有十二歲。
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黑瘦的我,體型顯得極不相稱。再加上我雙手端著的一共重量加起來足足有八十斤的兩支沖鋒槍,更加劇了頭重腳輕的趨勢。
面前是一個斜坡,當我試著沖下來的時候,感覺馬的前蹄打滑。它噗地一聲跪下,我像倒栽蔥一樣從馬頭上直接被甩出去。
接著發生的事情,克里斯丁叔叔已經說過,其他所有在場的官兵也都看到了。
我挨打的當時,我咬著牙不哭。
可是在沒有人看見的的僻靜的角落里,我也會低聲啜泣。
不知是由于疼痛,還是委屈,總之我就是忍不住讓眼淚流下來,倔強地在我的臉上淌著,令我品嘗到一絲絲苦澀的咸味。
我不能被爸爸看見我這么懦弱的樣子。
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我父母都不在我身邊時起,奶奶就經常讓我練習散打和射擊。
我是英勇的戰士,不是一個愛哭鼻子的小孩。
可是,當爸爸走近我,我看見他高大的身影在光滑的鋼鐵地面上留下一個長長的倒影,還是感到一股怨氣涌上腦門。
我撅著嘴,抹著眼淚,不和他說話。
他走過來,蹲在我的身旁,撫摸我的頭。
我生氣地把坐著的身子扭過去,不面對他。
他輕輕嘆了一口氣。
“爸爸只命令他們打了你幾下,你就這么記恨……”
幾下?那哪里是幾下。
如果再打幾次,我的后背恐怕都會生出一層老繭。
我的眼淚流得像瓢潑大雨一樣兇。
“要是我奶奶在場,一定不會讓你打我的!”
爸爸沉默著。
我們都沒說話。
一個二十八歲的男人,和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子,也許真的沒有那么多話要說。
只不過,從今往后,人們看到的是一個被稱為鋼鐵戰士的越來越棒的小伙子。
毫無疑問,那就是我。
甚至在這將近一千年的時光里,很多古典小說里的小戰士,雙手都能持槍,左右開弓,神勇無敵,所向披靡的那種,他們全部都是以我為原型。沒有我,就沒有那些虛構角色的存在。
我不是在傲嬌地自吹自擂。
我就是這樣一個神奇的存在。
當我躍馬揚鞭在刀光劍影里來回沖殺……
當我一躍而起第一個登上敵人的城樓……
人們不能不稱我為鋼鐵戰士。
而我知道,是艱苦卓絕史無前例的衛國戰爭磨練了我,造就了我。
也許沒人能理解,我爸爸讓我在那么危險的戰場上沖在最前面,可是我每次立功時,他卻基本不會上報。政府對我的嘉獎,他也都謝絕。
在幾個人身上,還能看到這種可怕的無私呢?
這樣的人在很多人眼里,的確是很可怕吧。
但他們不知道,我爸爸其實和我是一樣的。
看到戰場上揮舞的軍旗,也就同時看到了他。
激勵戰士的,不僅僅是那些物質的軍銜和軍餉,還有身先士卒,還有官兵平等。
可又有幾個人能真正踐行?
我知道,他就是為數不多的踐行者之一。
如今,他那天對我說的的話,還在我的耳邊回響:
“我是想把你培養成最完美的戰士。”
我當時流著淚對他吼:“在人家面前對我那么嚴,假惺惺!我以后一定要比你強!”
“好樣的。”
他回答。
只是我們終究沒機會比一比到底誰更強。
我是爸爸的長子,也是他唯一參軍的兒子。
遺憾的是,除了我,以后我們家的男孩里,不會再出軍人了……
也許你會說這不是真的。
可是我不得不告訴你,這就是真的。
現實與傳奇故事畢竟不可同日而語。
民間流傳的故事有多么攝人心魄,現實就有多么慘淡、蕭索。
我的新媽媽,在以后的以后,不讓我們家的任何男人,再當軍人了……
喬治安娜穿著被細鋼絲撐起來的蓬蓬裙。她從來沒有打扮得這么漂亮過。
從今天起,她不是那個在海邊終日捕魚的野丫頭,而是我爸爸的新娘,我和弟弟的新媽媽。
“埃立克斯,你說,我今天穿的這條裙子,漂亮嗎?”
喬治安娜媽媽高興地問我爸爸。
“很漂亮,就像我的家鄉一樣美。”
“你今天一直在說你的家鄉。我覺得,你一定很想家。”
我爸爸點了點頭,目視著前方,仿佛山之巔海之角,月亮的那邊,就是他滿心滿眼的故土。
“你是北部星球的人,而我是南部的人。沒想到我們能在國家最困難的時候相遇。”
喬治安娜說。
我爸爸笑了笑。然后收起笑容,認真地對她說:“喬治安娜,我的愿望你是知道的。我要收復我們國家全部的失地,讓淪陷區那些被阿酷兒星球利用和奴役的民眾,都重新回到祖國的懷抱。他們都是我們國家的赤子,阿酷兒星球卻讓他們充當步兵,站在他們隊伍的最前面,從正前方對著我們的軍隊,拿他們做人肉盾牌。如果我不能把他們都解救出來,洗去我們國家所遭受的那些恥辱,我一刻都不會安心。”
他說著這些話,表明自己內心的理想,顯得那么意氣風發,躊躇滿志。
喬治安娜信任的笑容掛在臉上。
“我了解。我知道你絕不是一時興起,而是有這個實力和把握。”
微笑浮現在我爸爸的嘴角。但隨即,他又換上一副嚴肅一些的表情,讓喬治安娜不得不重視他以下所說的話,不會把那些話當成兒戲。
“喬治安娜,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完成這個任務。我以前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這一次,我事先和你講明,我想要一個能跟我同甘共苦的伴侶。我覺得你很符合這個標準,對嗎?”
喬治安娜握住我爸爸的手。
“你放心,以后家里的事情,什么都不用你管,一切都不用你操心。我會對迪倫和丹尼爾比親媽媽還親。我會照顧婆婆,讓她安享晚年。而且,我還要幫助你管理軍隊,安撫軍屬,甚至能幫你抓壞人。”
“你這么厲害嗎?”
“你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而且,我肯定很厲害的。因為我就是一個女版的你呀!”
他們看著彼此,開心地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