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茴說:
“那時候我們不說愛,
愛是多么遙遠多么沉重的字眼啊。
我們只說喜歡,
就算喜歡也是偷偷摸摸的。”
(1)
方茴說,她是陳尋的所有紅顏中最不像紅顏的一位。如果非說個形容詞,她充其量算是清秀可人。
我很明白,一般清秀可人都是禮貌性的夸獎。這句話的潛臺詞就是,這姑娘不漂亮,一般人,很一般的那種。
當然,我覺得她這么說比較謙虛。方茴雖然不是明眸皓齒的美人,但是很有味兒。不過我覺得她的這種美麗多是源于她的過往,那些情感沉淀下來,自然而然地在她身上產生了幻化。我沒見過她十幾歲的樣子,不知道在沒經歷這場戀愛之前,她是不是也這么別致。
而陳尋呢,據我分析就是一命犯桃花、禍水紅顏的主兒。那時候北京的每個高中都可能會有這么個人,長得帥,個高,打球好,有點小聰明,你說什么他都知道,有的學習還不賴。他們為女同學提供夢想的空間,為男同學提供不錯的玩伴??傊?,就是危害人間來了。
陳尋的初戀就是方茴這么一個相貌平平的姑娘,方茴自嘲說以至于后來人們都會以一種奇怪的口氣問:“啊?她就是方茴?”但我想這種事都是沒道理的,如果真琢磨出因果來,那不是看破紅塵,就是命不久矣了。
反正,方茴是陳尋愛過的女人,雖然這么說有點酸,但是結合我的切身感受,我認為他的確深深地愛過。
他們兩人的名字第一次被聯系在一起,是在90年代末《北京晚報》某版下面的一角公告上。當時北京有名或有錢的高中通常會在報紙上刊登中考入榜學生名單。他們都被F中錄取,名字上下一排。
繼而,他們同時分在高一(1)班,真正彼此面對面的時候,大概十五六歲。
最先開始,陳尋根本沒注意過班里還有這么一個人。方茴太默默無聞了,屬于那種她就是不來上課,也只有班主任和考勤員知道的人。
陳尋是本校直升上來的,因為成績突出而且有過干部經驗,所以被年級主任欽點當了班長。那會兒他正是前有老師垂青,后有同學追捧,左右逢源的時候,所以他沒空觀察這種女生。
陳尋之所以注意方茴還是因為好朋友趙燁和喬燃。趙燁是班里的籃球特長生,一米九幾的個兒,頭發有點自來卷,長得跟櫻木花道似的,一口白牙,笑起來特燦爛。按陳尋的話說,他不應該打籃球,應該去拍高露潔廣告,那就不用每年都敲不同品種的貝殼了,可以隨著他的成長直接往他牙上敲,效果一目了然,比貝殼真實可信多了。
喬燃是個文質彬彬的男孩,任班里的生活委員兼考勤員,他細心又安靜,溫和又周到,在男生女生里人緣都好。
陳尋、趙燁、喬燃三人個兒都高,一字排開,坐最后一排,上課的時候經常說說話、搞搞小動作什么的。那天上課,老師點名叫方茴回答問題,趙燁捅捅陳尋說:“嘿,你和這女生說過話么?”
陳尋抬頭看了看,說:“好像沒有,記不清楚了。”
“你呢?你呢?說過么?”趙燁又問喬燃。
“說過吧,前幾天和她們組一起做過掃除,怎么了?”喬燃說。
“特絕!開學一個月了,咱們班女生就她沒跟我說過話!”趙燁說。
“哦,是嗎?”陳尋掃了方茴一圈,這個女孩他僅僅有一點模糊的印象。那次是他第一次仔細看她,然而也只看清楚了她瘦削的背影。
我們的高中時代,北京還沒擴展得這么大,北四環是一片村莊土路,三環邊上算住得遠的,二環還是水泥鋪的,開車在上面跑總是“咯噔咯噔”地響?;静欢萝嚕?4路開快了,就跟過山車似的。而且那會兒生活水平也沒現在這么高,私家車是少數家庭才擁有的奢侈品。所以不會一到放學時間,校門口就圍滿了車等著接孩子?;旧洗蠹叶冀Y伴騎車或者坐車上下學,學校里有自行車棚,按班級劃定區域,每天有人值日負責碼車,統一存放。
放學取車的時候,方茴的自行車正好放在趙燁和陳尋的中間,她看見兩個高大的男生站在那就沒湊過來。趙燁卻很熱情,他推開陳尋,主動錯開了一塊地,露出他的白牙,使勁笑了笑說:“方茴,你先取吧?!?
方茴詫異地看了看他,輕聲說:“謝謝?!?
“來來,我幫你?!狈杰顒傞_完鎖,趙燁就沖了上來,還沒等她說話,把她的捷安特推了出來。
“麻煩你了。”方茴很客氣,客氣得顯示出了距離感。
可是趙燁仿佛沒想客氣,他問:“方茴,你家住哪?。俊?
“雙安?!?
“這么遠啊!出校門往東騎吧?我家住德外!咱倆順路!”趙燁驚喜地說。
陳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心里想你們家什么時候跑德外去了?明明在朝外!整個一南轅北轍!
“哦。”方茴好像沒受啟發,仍舊平淡。
陳尋歹毒地笑了笑,偷偷豎起了中指。他暗想趙燁,你小子折了吧?人家不吃那套!
不過他也瞄了方茴一眼,總體說來趙燁不惹人討厭,也算半個帥哥,一般這時候,女孩都應該可愛點,說“是嗎?好巧!”或者笑笑說“竟然順路呢!”什么的,可她呢,就“哦”了一聲,躲躲閃閃的,像是被驚嚇的小貓,明顯地不自在。
“咱們……一塊回家吧?行嗎?”趙燁明顯受挫,說話都沒底氣了。
“那……好吧?!狈杰瞠q豫了一下,點點頭說。
趙燁如釋重負,忙推著車趕了過去,臨走之前還挑釁地沖陳尋擠眉弄眼了一番。
陳尋望著他們的背影,確切地說是望著方茴的背影,發了會呆。
他突然發現,在這個過程中,方茴一句話都沒跟他說,甚至沒抬頭看他一眼。
(2)
F中是開放式教學、封閉式管理的先驅?;旧媳本┑暮⒆佣悸犝f過這所學校。他們校長很有商業頭腦,當年第一個高舉素質教育的大旗,緊跟形勢大步發展。通過各種宣傳報道,一下子把沉寂很久的F中推上了教育界前列。
曾經流傳一個關于F中校長的故事,他的愛車被學生不小心從樓上掉下的書砸了個大坑。他當時趕到現場之后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砸得好!砸車沒事,千萬不能砸到我的學生!”從此之后,該校長名聲在外,名利雙收?,F在所謂的那些推手炒作比起他來,那真是差了檔次。
因為是封閉式管理,所以規矩也多,上學必須穿校服,女生不能留披肩發,課桌要帶桌套,就連中午休息未經許可也不可以離校。所有學生都在學校吃午飯。統一訂餐,各班每天分別領自己班的飯箱回去。然后大家自由組合,把課桌騰出來吃飯。
第二天中午,沒經陳尋和喬燃同意,趙燁就把他們吃飯的陣容擴大為了五個人。
“再搬個桌子!拿倆凳!”趙燁吩咐陳尋。
“干嗎呀?”
“今天中午咱們和方茴、門玲草一起吃飯!”
“???!”
“快點啊!我和喬燃還得幫她們拿飯呢,別站著了。”趙燁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陳尋暗罵了趙燁的祖宗八輩外加子孫后代,不情不愿地碼好了桌子。
門玲草,外號小草,是方茴在班里唯一熟點的女同學,但交好范圍也僅局限于一起吃飯、上廁所什么的。她可不像方茴那么安靜,是個敢說敢做、活潑可愛的女孩。剛開學的時候,她拿了個記事本,讓每個同學把家里電話都寫了下來。那會兒沒有學生用手機,諾基亞均價6000,愛立信還沒和索尼合并,出了一個翻蓋型的就標價7200,不說手機,連BP機都上千。這根本是高中生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學生們聯系,都是用家里座機。因此她和班里同學自然而然就熟悉了。
“既然你邀請我們一起吃飯了,趙燁,你以后得主動拿飯?。 毙〔菽每曜狱c著趙燁說。
“行行行!”趙燁點頭。
“陳尋,你就負責搬桌椅吧,喬燃負責吃完飯后擦桌子?!毙〔堇^續吩咐。
喬燃笑笑沒說話,陳尋說:“那你……們干什么?。俊?
說“們”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整頓飯方茴都沒怎么說話,他還沒把她歸入這個團體內。
“我們負責吃啊!”小草又笑了,兩個酒窩閃了閃,很好看,“當然,可以順便幫你們把桌套撤下來?!?
“你就吃吧!你看看你,現在臉就是人方茴倆大了,再吃小心變豬??!”趙燁比畫著說。
“討厭!”門玲草把剛擦完嘴的面巾扔了過去,她不服氣地捂著臉蛋說,“方茴就是臉小占便宜,看著瘦,其實身上也挺有肉的。”
三個男生不自覺地往方茴身上看去,方茴臉騰一下紅了,嘴唇動了動,愣沒說出話。
喬燃趕緊收回目光,岔開話題說:“趙燁,你今天訓練么?”
“不訓練!”趙燁轉向方茴笑瞇瞇地說,“今天咱們還一起回家吧?!?
“嗯?!狈杰铧c了點頭。
“啊?你們?一起回家?”門玲草驚訝地說,“趙燁你家……”
“我家住德外?!壁w燁咬牙切齒地打斷她。
陳尋看了門玲草一眼,她會意地點點頭,做恍然大悟狀,笑得一臉奸詐。
“哦哦,是德外!”
在回家的路上,趙燁很喧鬧。
他沒辦法,如果他不說話,那兩個人就會一直安靜地騎下去,哦不,說一句話,最后分別的時候說拜拜……
所以他只能不停地說,不過他也不覺得辛苦,他最擅長的第一是打球,第二就是說話。
“方茴,你冷嗎?”
“不冷。”
“要不我把手套給你?沒事,別客氣,我不冷!”
“不用了,謝謝!”
“方茴,你知道么,你破了我一個紀錄!”
“什么啊?”
“我吧,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絕對一周之內,和全班同學都混熟。可是你,居然一個月都沒和我說過一句話!”
“是嗎?”
“是啊!你是不是討厭我???”
“沒有?!?
“那我就放心了,要不我高中生活就有遺憾了啊!”
方茴看了他一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趙燁也笑了笑,他覺得方茴很有意思,和其他的女生不一樣。雖然沉默,但是不做作。有時鈍鈍的,很可愛。
“對了,你初中哪個學校的?”
方茴猛地剎住車,很警覺似的看著他問:“干嗎?”
“啊?”方茴的態度的轉變讓趙燁一時難以適應,明明剛才還和煦春風呢,轉眼就寒風凜冽了。
“就……就是問問……你初中哪兒的……”他有些結巴地說。
“我不是本??嫉?,以前在很次的一個學校?!狈杰畲蟾乓灿X得不妥,說了很長的一句話回應。
“哦,哦。沒什么,我也不是本校的,我們學校更次,我中考全校第一,總分才556,要不是體育特長,根本來不了咱學校?!?
趙燁以為她有些自卑,忙開解她。
方茴抬起頭,局促地笑了笑,懇切地說:“以后別提初中的事了,也別和別人說,好嗎?”
“沒問題,咱倆一起保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變!”趙燁信誓旦旦地說。
那天以后,方茴和趙燁真正地熟了。趙燁總是跟她開玩笑的,偶爾方茴也會回兩句嘴。喬燃學習認真,人又溫和,經常和方茴對對作業答案,借借筆記,所以也相處得很好。
唯獨陳尋,兩人之間始終沒有親近。即使每天中午一起吃飯,大家吵吵鬧鬧的很開心,但方茴與陳尋仿佛永遠絕緣。
然而這樣的情況,卻在突然之間發生了改變。
(3)
方茴成為宣傳委員了,是陳尋執意推薦的。
那天是每周一的例行班會,因為板報評比一班只得了第六,而全年級只有六個班……所以班主任侯佳特別進行了一番訓話。
侯佳是剛畢業的師大研究生,第一次帶班特別有干勁,總是希望班級能有些突出的表現。當然“突出”和“表現”這兩個詞是結合起來出效果的,如果沒有表現,也就不要突出??墒沁@次呢,沒什么表現,但是突出了,倒數第一的位置讓侯佳很挫敗。尤其是年級辦公室里,那群有點資歷的老師還半咸不淡地說:“侯老師,不應該呀,學生們是挺喜歡這種活動的嘛,下次要多做工作啊。”她更是有苦說不出。
“大家來自四面八方,既然組成一個新的班級,就要事事想到自己是班集體的一員,”侯佳板著臉說,“這次的板報我不能說是某一個同學不認真,是全班同學都沒有重視起來。板報雖然只是一張紙,但是它也代表了班級的形象。我想你們誰也不希望讓其他班的同學笑話對吧。月底就是中秋節了,還要出一期板報,現在我想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見,看有沒有什么好的創意,或者哪位同學在初中時出過板報學過畫畫,也可以一起幫忙出。”
同學們全都低著頭,一聲不吭。
那時的教育雖然也提倡個性和獨立,但往往更注重形式而不在乎實質。全都個性了獨立了,老師們還怎么管?從手背后排路隊,到舉手發言向右看齊,我們都是貌似被放養,實則被圈養。私底下無論玩得怎樣熱鬧,在老師們面前也都成了沉默的羔羊。像板報這樣的事,任你老師說得再慷慨激昂,底下的學生也不見得有多大反應。所以班會和德育課,基本上大家都在裝鴕鳥。
就在全班都安靜異常的時候,陳尋舉手站了起來。
“這件事呢,首先我作為班長、何莎作為宣委,都是有一定責任的。但是我想大家也不想這樣,何莎雖然是宣委,可是以前從來沒出過板報。我覺得還是應該找一個畫畫好的同學協助她做這個事,才能得心應手。所以,我想推薦一個同學來和何莎一起負責出板報。”
侯佳滿意地看著自己的班長說:“你想推薦誰呢?”
陳尋仿佛胸有成竹,清晰響亮地說:“方茴?!?
一直在鴕鳥狀態的方茴猛地抬起頭,她根本沒想到陳尋會說出她的名字,只覺得腦袋一下子蒙了。
“方茴以前學過畫畫,她出板報肯定沒問題!”陳尋接著說。
侯佳點點頭,望向方茴說:“我也有些印象,你入學表里填著學過美術吧?!?
方茴站起來,全班同學都望向她,她很久沒接受過這樣的注視了,異樣的緊張感讓她很不安,臉不自覺就紅到了耳根。
她小聲說:“我是學過……可是……可是……”
“那么下期板報就由你和何莎一起出吧,其他同學沒意見吧?”侯佳詢問。
“沒意見!沒意見!”趙燁故意大聲說。
方茴恨恨地回頭瞪了他一眼,目光掃過陳尋,他卻一臉淡然。
下課之后,方茴走到陳尋的座位前,這是她第一次和陳尋面對面地講話,卻仍舊半低著頭。
“為什么讓我出板報啊,我……”
“上次吃飯聽小草說你學過畫畫,不是還得了區里二等獎么?!?陳尋打斷她說。
“可是,我沒畫過板報……”方茴沒想到他會記得這樣的事,上次聊天不過是插科打諢地一帶而過。
“簡單,會畫畫就行,你看上次何莎畫的那個樹,不知道的還以為是捆芹菜呢!”陳尋努力去看她的眼睛,卻只看到細細的劉海,她的眼睛在下面一閃一閃地飄忽著,讓人有想把她頭發撥開的沖動。
“可是……”
“沒關系,到時候我幫你,”喬燃抱著一摞作業本走過來說,“我不會畫畫,但涂個顏色寫個字什么的總還行?!?
方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默默走回座位。
那一刻,陳尋終于看見她的眼睛,可是那個溫和的目光卻并沒有在他這里停留。
陳尋是故意的。
因為他突然發現,在這個女生面前,他落后了兩個好朋友一大截。
好比說吃飯的時候,趙燁說喜歡吃土豆,每次盒飯里有土豆,方茴就會把自己的菜分給他一點。而陳尋也說過自己喜歡吃白菜,方茴卻一次也沒給他撥過。
再好比說,方茴有不會的作業題總是問喬燃,其實他物理學得比喬燃好多了,但方茴從來不找他。就算兩個人琢磨半天也想不出來答案,陳尋主動去給他們講題,也會最終演變成陳尋講給喬燃,喬燃再轉述方茴的情景。
最過分的是,有一次英語測驗前的課間,方茴和喬燃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卷子,難不難?!标悓ふ脧呐赃呑哌^,于是停下來說:“剛才二班考完了,特難,正反四面的卷子,兩節課根本做不完!”他本來是沖著方茴說的,可方茴卻轉過了身,只剩下喬燃一陣長吁短嘆。一會兒她回過頭,陳尋以為她要說點什么,哪知道人家拿出一個本遞給喬燃說:“今天留的作業,放學別忘記還我?!比缓缶陀洲D了回去,理都沒理他。
那種被忽視的憋屈感覺,已經超出了他從小到大體驗的極限……
因此他就決定,不管怎么樣,好歹要讓方茴正正經經地面向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