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和往常一樣的清晨，當任真裹好外套推開門正打算出去買早餐時，差點撞上門口站著一個不速之客。

那人把帽沿壓得低低的，裹著厚厚的圍巾，只露出一雙眼睛。現在是深冬，他的裝扮倒不算太突兀，不過這一雙眼睛眼窩極深，眼神極其深邃，他的眼角隱約布著皺紋。

“您好，您是？”任真皺皺眉，還是客氣地打了個招呼。

“任老師您好，久仰大名，冒昧打擾了，實在是有事相求，恐怕只有您能幫上我了。”他禮貌地微微躬身，“方便讓我進屋嗎？”

“請您稍等。”任真點點頭，轉身回屋叫醒隋欣，提示她今天有位訪客，然后才將這位奇怪的客人請進屋。

隋欣簡單洗了把臉，勉強把自己拾掇一下，便走向了客廳。說實話，她也有點好奇，任真究竟要接待什么樣的客人。

此時那個男人已經摘掉了圍巾和帽子掛好，任真一眼望過去，頓時相當驚異，他認出了這個男人——實際上，大概城里沒幾個人會認不出這個男人。

“海屏先生！您……”

此人名為海屏，年少成名，活躍在熒幕上，在電視劇、電影中出演了無數個活靈活現的角色，如今已年近五十。任真從小就看著他的影片長大，對這位曾經的影帝級人物也是頗為嘆服。

隋欣也認識海屏，卻不是因為他的電影。見到海屏，她隱隱猜出了對方的來意，心下一沉。

她有些局促地與海屏握手，心里猶如一團亂麻，她竭力回憶著曾經有關于海屏先生的一切記載，卻只能遺憾自己的歷史課實在是學得不夠仔細。

她沒有做多余的事，只是坐在旁邊，靜靜聽著海屏先生闡明自己的來意。

“在談正事之前，你們愿意先聽一段我的故事嗎？任老師，還有這位女士？”

他的聲音富有磁性，極具張力，還帶著一點中年人的滄桑，他習慣性地坐得板正，身姿優雅，顯然是經過多年的專業訓練。

任真與隋欣對視一眼，兩人點點頭，等待著他的下文。

“我和我前妻的相遇，是在我們成名作的片場，我們因為那一段精彩的對手戲，迅速陷入了愛河。”

“那年夏天，我們的電影點燃了整個世界，至今仍是經典。我作為男主角拿到了世界級獎項，同時我選擇在獲獎現場向她求婚。”他微微瞇起雙眼，微笑著回憶那段時光，“是的，她答應了。”

海屏先生這位曾經的夫人也是赫赫有名，即使任真這種不太關心娛樂八卦的人，同樣有所耳聞。那是一位極其優秀的女演員，與海屏站在一起極其般配。

然而，正當所有人以為這對璧人會白頭偕老的時候，共同生活二十載的老夫老妻竟同時發出了震驚整個娛樂圈的聲明。

離婚，原因在于感情不合，一別兩寬，并且祝愿彼此。

頓時，網上炒作得沸沸揚揚，所有人都在猜測著這段婚姻因為什么而終結。出軌？感情淡化？觀念不合？家庭原因？

然而，這個問題最終不了了之。娛樂圈永遠有新的焦點，就像是浪花在潮起潮落間消逝，永遠有新的潮頭涌起，然后再次被拍在沙灘上緩緩消退。

對于海屏先生來說，永恒的只有他的作品與角色，猶如大浪淘沙般，留下的金子在沙礫間熠熠生輝。

“我也曾以為我們會幸福美滿，可惜，問題在我。”海屏先生長長嘆了口氣，低頭擺弄著自己袖口的扣子。

“我們的關系越來越尷尬，我發現我并沒有想象中那樣愛她。”他痛苦地承認道，“可是我又永遠在懷念我們的成名作，思念那個曾經的她，那個飾演角色云依的她。”

“這個說法很矛盾呢，任老師，您能理解嗎？”海屏停下了敘述，禮貌地詢問他是否解釋得足夠清楚。

“聽起來像是您無法接受您妻子的多面性，執著于她飾演云依的那一面？”任真道。

“不！云依她也是有血有肉的，相當活生生的人！”海屏提高音量反駁道。

任真自知理虧，質疑一位老戲骨飾演角色的豐滿度，這顯然是一種不經意間的冒犯，他為自己的失言道歉，并示意他繼續說。

“二十年來，我對她保持著禮貌與尊重，卻始終無法像最初那樣親密，我們的關系僅僅是我們孩子的父母。她覺得詫異，卻始終摸不清原因，而我也是。”

“終于，我們的孩子走向成年，而在我們的結婚二十周年紀念日上，她找出了年輕時的服裝與妝容，再度扮演了云依這一角色。我們度過了一個極其浪漫而愉快的夜晚，就仿佛回到了最初的熱戀。”

“然后第二天，我就收到了她已經簽好名字的離婚協議書，她本人已經帶著行李搬走了。”

“她留下一封長信。她說，我愛的不是她，而是她飾演的云依角色，這雖然荒唐，但事實如此。她相當清醒地認為，我們都沒必要在對方身上浪費時光了，分開是最好的選擇。”

“這位女士，如果您覺得我完全不是表面的那種光鮮亮麗，而是個徹頭徹尾的渣男的話，我想我贊同。”海屏突然轉向隋欣，無奈地苦笑，“我對不起我的妻子，我也同樣對不起云依。”

“事已至此，我希望做出一個我不后悔的決定。”海屏的語氣變得堅定而滿懷熱忱，“任老師，我希望向云依求婚，和她舉辦婚禮，共度一生！”

此言一出，任真臉上只剩下了驚愕。他本以為他的研究已經算是超前，卻沒想到這位影帝已經做出了如此大膽的選擇。

“海屏先生，您要想好，作為公眾人物，您的行為將會廣受爭議，甚至……”

任真盡可能選擇委婉的措辭，在這個時候宣布與前妻飾演過的角色結婚，拋開這一行為的獵奇性不談，海屏這一舉動絕對會毀掉他曾經的所有名聲。

聽完任真的話，海屏先生倒也不急著辯駁，而是不慌不忙地岔開了話題。

“那我再給您講個故事吧。”

“有個學習成績不太好的孩子，偶然有一天抬起頭來被浩瀚的星空所吸引，他從此便像著了魔一般地愛上了星空。”

“他專門去報了天文學志愿，卻發現自己實在是資質平平，每天痛苦地掙扎于高數和物理之間，然而當他抬頭望去，星空永遠是他的慰藉。”

“他在一次觀星活動中愛上了一個姑娘，漫天的星星映在她的眸子里，甚是好看。他向她告白了，他說，你的眼底映著星空。”

“姑娘和他在一起了幾年，后來卻帶著他們唯一的兒子走了。姑娘只是跟他淡淡地說，我覺得你愛的并不是我。”

“他實在是太過于平庸，畢業之后也只能去一家小觀星臺，每天記錄星軌，就這樣，幾十年過去了。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一事無成。他窮盡一生去追求星空，然而星空永遠是最縹緲的東西，他不可能把星星握在手里。”

“任老師，您覺得，他這樣是不是很可憐？”

任真還在回味著這個故事，冷不丁被這樣一反問，不過他還是搖搖頭，遺憾道，“為了星空，他選擇了并不適合他的專業，談了一場錯誤的戀愛，星空對他來說，更像是一個詛咒。”

“可是呢，在他臨終之前，他的兒子為他拉開窗簾，那片璀璨的星空再度映入眼簾，他和小時候那樣癡癡地望著，他最后這樣說道——”

海屏笑了。

“他說，此生無悔。”

任真只覺得心里一震。

是啊，或許在其他人眼中，這人是最愚蠢不過的，然而他自己呢？他從來不曾遺憾自己的每一步選擇，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

既然他發自內心這樣認為，又何懼旁人的非議？

“任老師，您能讓云依被投影顯示出來嗎？”

“我能。”

“您能讓云依在婚禮上去回應我說的話嗎？”

“我能。”

“那么，這就是我需要您幫忙的地方了。”

任真仍然有些猶豫。

“可是，即使她現在只是一個被設定出來的程序，她還并不擁有真正的情感，您也執意這么做嗎？”

“我期待著，期待著她能真真切切回應我的愛意的那一天。”

海屏輕聲打斷了任真的話，他將手掌輕輕按在胸口，語氣格外溫柔而堅定。

“我會等她。”

……

待任真送海屏先生離開后，隋欣覺得心里縈繞著一種淡淡的不安。

“任真，你打算答應他的請求嗎？”

任真重新坐回沙發上，將自己的臉埋在掌心間，向后仰去，整個人被深深陷在沙發靠背里。

“……隋欣，你再讓我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