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牌室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隨即,一個身影閃了進來,又迅速反手將門輕輕合上。
她裹得嚴嚴實實,一件偏大的、屬于方璇的寬大連帽外套幾乎罩住了整個身形,帽子拉得很低,深深地蓋在頭上,陰影完全吞噬了她的上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緊繃的下巴和緊抿的嘴唇。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悄無聲息地穿過房間中央蓋著嶄新防塵布的、光潔如鏡的麻將桌,徑直走向靠墻擺放的那張看起來同樣簇新的、皮質光滑的沙發。
她沒有發出任何多余的聲響,甚至連呼吸都顯得極其克制,就那么安靜地坐了下來,身體微微陷進柔軟的沙發墊里。帽檐下的視線,似乎穿透了室內明亮卻冰冷的頂燈燈光,落定在陽臺門邊那個挺拔的背影上。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等待著,雙手深深地插在外套口袋里,肩膀微微聳著,姿態顯得有些僵硬。
蘇善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投向窗外鄰近的陽臺,聲音低沉而直接:
“杜存…他的死,我有些判斷了。”
“毒藥,”蘇善的語調毫無波瀾,陳述著冰冷的事實,“不是下在食物里,也不是飲料里。是涂上去的。涂在了他吉他的旋鈕上。”
他微微側過頭,視線似乎穿透墻壁,看到了案發時的場景:“他準備彈琴,發現音不準。他習慣用右手托住琴頸,所以——”蘇善抬起左手,做了一個擰轉的動作,“——他是用左手去調弦鈕的。劇毒就這樣沾在了他的左手手指上。”
房間里只剩下蘇善清晰而冷靜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舊棋盤上:
“然后,他切蛋糕,吃蛋糕。毒,就跟著蛋糕一起,進了他的身體。”
蘇善終于完全轉過身,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神銳利如鷹隼,穿透方璇帽檐下的陰影:“杜存對自己的吉他看得很重,音準、保養,一向親力親為,很少假手他人。能在他毫無察覺的情況下,精準地在旋鈕上下毒…”他頓了頓,語氣里帶著一種沉重的肯定,“這個人,絕不一般。他熟悉杜存,熟悉他的習慣,更熟悉如何在眾目睽睽之下,完成這場‘意外’。”
方璇放在膝蓋上的手,在寬大袖管的掩蓋下,似乎微微蜷縮了一下。
接著,他話鋒轉向察若卿:“看似死于眾目睽睽之下的飲食,但致命的毒素,絕不可能在公用的茶水或者茶葉里——那樣死的就不止她一個。
一定在某個東西上。某個察若卿必然會接觸,甚至…很可能只有她,或者主要她,才會頻繁、直接接觸的東西上。就像杜存的吉他旋鈕。找到那個東西,就是鑰匙。”
蘇善的推論在嶄新卻冰冷的棋牌室里回蕩,每一個邏輯鏈條都清晰而冷酷。他說完了,室內陷入一片沉寂,只有中央空調系統發出極其微弱、恒定的嗡鳴。
蘇善銳利的目光投向沙發上,他等待著,等待著對方像往常一樣,用她冷靜的分析或犀利的提問來回應。然而,沒有。只有一片死寂。那個裹在寬大外套里的人影,依舊維持著最初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一尊被遺忘在沙發上的雕像。這種絕對的沉默,這種…被動。方璇即使沉默,也會是審視的、思考的沉默,而非這種近乎凝固的、帶著一絲畏縮的靜默。
一絲極其細微的違和感,像冰涼的蛛絲,悄然纏上了蘇善的心頭。他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邁步,朝著沙發走去。皮鞋踩在光潔堅硬的地磚上,發出清晰的叩響。
就在他離沙發還有幾步遠的時候——沙發上的身影似乎被腳步聲驚動,猛地動了一下。那雙一直深藏在口袋里的手,終于抽了出來。其中一只手似乎緊緊攥著什么東西。由于動作過于倉促,或者是因為緊張,那東西在她抬手的同時,竟從微微顫抖的指間滑脫出來!
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小紙條,無聲地跌落在光潔如鏡的地磚上,正好落在蘇善腳邊不遠處。
蘇善的腳步瞬間頓住。他的目光飛快地從地上的紙條,掃到對方因為掉落紙條而顯得更加僵硬、甚至有些無措的身影上,最后定格在那深深帽檐下依舊模糊不清的臉上。
僵硬的姿態、笨拙的行為以及沉默著一言不發的樣子,還有那寬大的衣裳。
蘇善抿了抿嘴眼眸中閃過一道微光,立刻改變了靠近的意圖,身體微微前傾,但姿態卻顯得更加放松,仿佛只是隨意地彎腰撿起地上的東西。他什么也沒說,沒有質問,甚至沒有表現出過多的驚訝。
就在這時,門外似乎傳來極其輕微的、幾乎被空調聲掩蓋的腳步聲,停在了棋牌室門外。
沙發上的身影明顯劇烈地一顫!她幾乎是彈跳般地扭過頭,驚恐地“看”向房門的方向——雖然隔著厚厚的帽檐,但那份驚恐幾乎能穿透布料。她猛地抬起一只手指向房門,動作又快又急,充滿了無聲的警告。
蘇善反應極快。他立刻放棄了紙條,幾步就跨到門邊,沒有立刻開門,而是迅速而無聲地半蹲下身,將眼睛貼近門上的貓眼。
貓眼扭曲的視野里,清晰地映出宋辰的身影。他正站在門外,似乎在等待著什么,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疑慮和探究的神情。
蘇善心中了然。他直起身,對著沙發上的身影極輕地點了下頭,然后轉過身,背對著門口的方向,微微屈膝蹲下,示意對方上來。
沙發上的身影沒有任何猶豫,立刻起身,動作帶著一種獲救般的急切,卻又努力控制著不發出聲音。她撲到蘇善背上,雙臂緊緊環住他的脖子,整個身體都蜷縮起來,將臉深深埋進蘇善的后背,寬大的帽檐徹底遮擋了任何可能的側臉暴露。她的身體在微微發抖。
蘇善穩穩地背起她,調整了一下姿勢,確保背上的“包裹”完全掩蓋在視覺死角。然后,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擰開了門鎖,拉開了房門。
門外的宋辰顯然沒料到門會突然打開,更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個場景。他愣了一下,目光瞬間鎖定在蘇善背上那個裹得嚴嚴實實、臉都看不見的人影上。
“蘇善?”宋辰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驚訝,“這是…?”
蘇善的表情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無奈和關切,搶在宋辰問完之前開口道:“方璇。身體突然有點不舒服,可能是嚇著了,有點虛脫,我送她回房間休息。”
他一邊說,一邊很自然地側身,背著人從宋辰身邊走過,步履平穩地朝著方璇房間的方向走去,沒有給宋辰更多觀察或詢問的機會。
宋辰站在原地,看著蘇善背著那個“方璇”離開的背影,眉頭緊鎖。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咽了回去。他看了一眼敞開的棋牌室門,里面空無一人,只有嶄新的陳設在燈光下泛著冷光。他眼底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光芒,隨即邁步走了進去。
“蘇善,等等,”在棋牌室的門關上前宋辰的聲音從門縫內傳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持,“我有事,很重要的事,想和你聊聊。現在。”他一邊說著,一邊反手關上了棋牌室的門。
“砰。”
門鎖發出清脆的閉合聲。
棋牌室的門關上后,宋辰并沒有立刻走向沙發或椅子。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然后,他極其緩慢地、無聲無息地轉過身,將眼睛精準地貼在了門內側的貓眼上。冰冷的鏡片緊貼著他的眼眶,門外的走廊景象——包括蘇善正背著人停在方璇房間門口、拿出鑰匙開門的畫面——清晰地、扭曲地映入了他的瞳孔深處。他的嘴角,在門內無人可見的陰影里,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
蘇善用鑰匙打開了方璇房間的門。背上的身影立刻像受驚的兔子般滑了下來,沒有回頭,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迅速地閃身鉆進了房間內。房門在她身后被飛快地關上,落鎖的聲音清晰傳來。
留蘇善站在緊閉的房門外,沒有立刻離開。他的目光低垂,聽著身后棋牌室那扇緊閉的門內,仿佛沒有任何聲息傳出,然后才轉身,朝著那扇門走去。
敲了敲門等待了片刻后,伴隨著門軸轉動而發出的聲音,蘇善看著這打開的房門恍然間覺得有些熟悉。
不久前打開這扇門的人轉眼間就變成了自己,他徑直走去一眼便望見了陽臺處的宋辰,對方也是聽見了他的腳步聲轉過頭來。
“這一幕你應該很熟悉吧,蘇善。”宋辰的臉上露出一抹笑容,他背靠著陽臺,黑夜籠罩在他的身上成了別樣的裝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