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姚家老店,美黛子兀自未歇息,見少沖平安回來,淚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滾落,拉著少沖的手道:“你沒事就好。”少沖自責道:“都怪我回來太晚,讓黛妹擔憂了。”
當晚拿出《點將錄》來看,見上面稱葉向高為“及時雨”,繆昌期為“智多星”,楊漣為“大刀”,顧大章為“神機軍師”,文震孟為“圣手書生”,惠世揚為“霹靂火”,均冠以梁山泊眾好漢的綽號,也按著天罡地煞,分類編列。少沖一列列看下去,見所列之人大都死于魏閹之手,心中惻然,又見有“李三才”的名諱,只是綽號叫做“托塔天王”,心想梁山好漢中似乎無此綽號,再看下面還有注腳,言道:“古時有托塔李天王,能東西移塔,三才善惑人心,能使人人歸附,亦與移塔相似。”看后不禁啞然,那魏忠賢目不識丁,如此穿鑿附會,倒也甚合他意。王紹徽這班狗官不思上報天恩,下解民情,卻搞這種害人的玩意兒,當真可恨。閹黨殘殺忠良,掀起血雨腥風,信王囑少沖施以援手,他卻一個人也不曾救得,不禁暗暗慚愧。
次日剛起床,伙計來報:“有個姑娘要見客官,正在店門外等候。”美黛子在屋聽見,出來道:“少沖君,去不得!”少沖道:“我聽你的。”便對那伙計道:“煩小二哥回復那位姑娘,就說我身子欠安,恕不接見。”
伙計去了不久又回來道:“那姑娘說,客官若不相見,必將后悔終生。”少沖聽了,猶豫不決。美黛子流下淚來,道:“我若不要你去見,日后你必定怪我。見與不見,你自己拿主意吧。”說罷掩面進了屋子。少沖不知她為何這般傷心,便道:“黛妹,你一千個放心,我少沖心中只有黛妹一人。那姑娘必有要事相告,我去去就回。”
來到門首,見那少女負手背向而立,頭戴范陽笠,一襲蔥綠色的衫子,豐姿綽約,婷婷玉立。當下上前拱手為揖,道:“晚生少沖,不知姑娘是……?”那少女轉過身來,對著少沖莞爾一笑。少沖微驚道:“公主,你怎么也來江南了?”那少女正是晉寧公主朱華鳳。
朱華鳳道:“怎么?江南是我朱家的,我要來則來,又有什么奇怪?”少沖道:“我的兩位朋友……”朱華鳳擺手截住他的話頭,道:“本姑娘不是君子,言出不一定行,你的朋友越獄而逃,可與本姑娘絲毫無干。”少沖也知她故意這般說,便不再提,說道:“草民何德何能,不知何事勞動公主千金之軀?”朱華鳳豎指于唇,一雙美眸左右顧盼,再指指遠處柳蔭下的兩人,示意少沖低聲。少沖見那兩人笑著向自己招手,認出是貫仲和薛慕榮,心想:“原來公主帶了兩個保鏢,并非孤身而來。”
朱華鳳又道:“朱相國得罪魏閹免了職,我雖有公主身份,卻也無所依靠了,與庶民無異,你不要再叫我公主。”袖中取出一個紙箋,交到少沖手中,不懷好意的一笑,道:“有個你十分想見之人,我帶你去見她。事成之后,你怎么謝我?”少沖知她智計百出,說不定設下什么圈套讓自己鉆,但瞧她又不似有害人之意,便道:“那人是誰?你如何知道我十分想見她?”朱華鳳抿嘴一笑,道:“你看過紙箋不就知道了么?”
少沖展開看時,玉版描金的紙箋上畫著一幅荷塘月色圖,清新淡雅,猶蘊馨香。又有數行蠅頭小楷,起首一行是:“又是一年春來到,風光依舊賞誰同?客旅他鄉,百無聊賴,舞弄詩余,調寄《水調歌頭》。”其后是:“何處覓春雨?濺落暗香魂。怕冬柳舞風后,紅萼早隨人。仗酒癡情休訴,信知花銷豪氣,多少幽夢生!相對笑輕醉,無語作斯文。送煙月,心俱碎,有簫聲。微撩古器,驚動庭院幾枝春。無緒東流錦字,怎奈芳心依舊,空負許終生。猶道長相憶,只影伴青燈。”字跡娟秀,顯是出于一個女子之手,這女子的情郎負了她,而她還是戀戀不忘,字里行間透著一種難以排遣的孤寂落寞之情,讀來令人感傷。再看下面還有落款,乃“洛邑蘇氏病中涂鴉”八字。
少沖一眼瞧見“蘇”字,心頭一震:“莫非是她!”忙問朱華鳳道:“朱姑娘現在何處?”朱華鳳拉起少沖手臂道:“走吧,我帶你去!”少沖想向美黛子交待幾句,但朱華鳳不由分說,拉著便走,直奔蘇州城外。
季春三月,桃紅李艷之時,但一夜風雨,吹得綠肥紅瘦,花落無人拾,片片隨江流。
出闔門便是楓橋,朱華鳳指著江邊一艘篷船,道:“便是那兒了。”
龍百一立在船頭,見了少沖,笑著拱手道:“少沖兄弟,久違了,別來無恙吧?”少沖還了一揖,一邊寒暄,眼光卻溜向艙內,不知蘇姑娘人在何處。朱華鳳人在艙外便高聲叫道:“妹妹,你看誰來了?”
臨窗坐了一位麗姝,聽見叫聲,回過頭來,眼光正好與少沖相接。少沖驚喜上前,道:“蘇姑娘,真的是你!”那女子立起身,盯著少沖看了一會兒,眼圈一紅,輕點一下頭道:“少沖哥哥,你怎么來了?”
這女子正是少沖往日朝思夜想,至今猶然在心的蘇小樓。少沖途中醞釀的話到此又出不了口,免不了面紅耳赤,一顆心砰砰而跳。蘇小樓道:“少沖哥哥,自洛陽闊別,咱們有五六年沒見了吧?你相貌可沒什么大變。”
光陰荏苒,彈指一揮間,六載萍散,忽忽如夢。自己還是老樣子,可蘇姑娘卻改變甚多,昔日天真爛漫,連說話都會臉紅,如今卻似滿腹愁腸,眼角眉梢猶蘊著雨恨云愁。
朱華鳳早已備好酒食,叫翠兒擺上桌來。少沖和蘇小樓相對而坐,半晌卻誰也沒有開口說話。朱華鳳道:“都是老相好了,多年不見,難得相聚,正應把酒言歡,干么哭喪著臉,如喪考妣似的?”蘇小樓忽然掉下淚來,別過臉去道:“朱姐姐,小妹身體欠安,你請少沖哥哥先回去吧。”朱華鳳道:“男子都是負心薄幸之徒,妹妹犯不著為他們傷心。”她說這話時,不禁瞧了少沖一眼。
少沖只得退出艙來。朱華鳳也跟著出來,指天罵著:“你這老天,生出柔弱多情的女子,為何又生出粗鄙無情的男子來?還嫌女子的命不夠苦么?”少沖道:“你為何如此痛恨我們?男子也并非都是負心漢。華山派的丁向南大俠、白蓮教的陸鴻漸前輩,悼妻之亡,幾近瘋狂,至今守身未娶。而女子不忠于丈夫的也不是沒有,花仙娘新婚不到一年,便與人私奔了。”朱華鳳笑道:“你也不用跟我急,人生自古有情癡,此事不分男與女。你看江邊那一男一女,互相扶持,倒是一對恩愛夫妻。”
少沖順她目光望去,果見岸邊有一男一女,望江祭拜,二人皆衣著樸素,看似尋常百姓,那漢子一臉風霜之色,面頗丑陋,婦人雖是荊釵布裙,一襲素服,卻掩不住秀麗姿容,看得出年青時必是一位絕色美人。
那婦人點上香燭,燒上紙馬、紙錢之物,低聲喊出一句“亡夫啊”,少沖一怔,才知她祭奠的是死去的丈夫,心想她二嫁不忘前夫,倒也難得。
又聽她喊道:“今年是你二十五歲死祭,咱們的兒子若還活著,也該弱冠成人了。你去得轟轟烈烈,吳縣的百姓都記著你,你在天之靈,也可以安息了……”說到后來,已然泣不成聲。那漢子跪在一旁,也祭道:“岳兄弟,你我雖未謀面,但你的英名長留愚兄心間,可恨奸臣賊子禍國殃民,殺之不絕,愚兄無能,不能承你遺志,定當代你照顧好弟妹,你生能俠名遠播,死能與伍子胥英魂共存。嗚呼哀哉,伏維尚饗!”祭畢將酒傾入江中。
兩人都是吳地口音,少沖生長江南,自能聽懂,朱華鳳卻不大明白,見那漢子說話嘴巴一歪一歪,更是難看,不禁笑出聲來。少沖心想:“二人所祭的是位大義士、大英雄,怎么沒聽人提起?”轉念一想,目今閹賊當道,百姓怕妄言惹禍,不提也在情理之中。忽又想到蘇姑娘,便問朱華鳳與蘇姑娘如何相識的。
朱華鳳道:“五年前我到武當山行香,到山下翠兒到當地村中借水,在一間土屋里見著的,那時她被刀刺中了心窩,鮮血染紅了身子,已是奄奄一息,好在她心臟居右,異于常人,我找來大夫,把她救了回來。后來才知道,那一刀是她心上人所刺。”她說到這里,嘆口氣道:“哎,雖未刺中,但心傷了,只怕再難愈合。”
雖然蘇姑娘現在還好端端的,但少沖聽到“奄奄一息”四字,回想當時情景,猶感心悸。再聽說“被心上人所刺”,心中一凜,想起當日在臨清那家客棧聽武名揚說過他向魏忠賢表忠心而將女伴殺了,想不到他真的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下手,更何況蘇姑娘對他癡情一片,武名揚卻如此狠心,難怪蘇姑娘會傷心至今。
朱華鳳又道:“之前還有一件事,兩人流落江湖之時,曾遭一伙歹人洗劫,歹人頭目要蘇姑娘當著武名揚脫光衣服,否則便殺了武名揚,蘇姑娘為保情郎性命,只得照辦。那頭目淫興大發,欲強暴蘇姑娘,小樓奮起發抗,居然殺死頭目,救武名揚逃出虎口,可是此后武名揚非但不感激小樓,反而對她開始冷談。”
朱華鳳說罷跳下船,向岸上走去,叫住那二人道:“二位不是夫妻,對也不對?”那二人收拾了祭品正待離去,聞言都是一驚,慌急欲走,但無論向前向后,卻被朱華鳳擋在身前。那漢子揮拳腳打向朱華鳳,但他武功平平,沒幾回合便被一個掃堂腿掃倒。
少沖見公主捉弄良民,大為不快,走過去道:“這二位都是好人,朱姑娘請手下留情。”朱華鳳道:“為做夫妻謀殺了親夫,也算好人?他們是良心不安,才在這里拜祭的。”那漢子急道:“你胡說什么?我們是結義兄妹,岳兄弟他……”婦人慌忙道:“義兄,勿說得。”那漢子便住了口,二人相攜著離去。朱華鳳也不再為難,笑嘻嘻的道:“這二人不是夫妻,我沒說錯吧?”
少沖正要說她“謀殺親夫”這句話錯了,話到嘴邊,忽想到此話何嘗不是激那二人說出“結義兄妹”來?這公主心思機敏,聰明過人,自己卻總是棋差她一著。又想黛妹還在姚家老店久等,便向朱華鳳道:“公主救了蘇姑娘,她如今舉目無親,無依無靠,還請公主照拂。”朱華鳳道:“我倆已結義為姐妹,這個不須你多言。但她心病卻非我能醫治,少俠不想留下來陪一陪她么?”
少沖不防她有此一問,不禁一怔。蘇姑娘雖是她以前的至愛,但如今已有黛妹,不復再有他想,何況蘇姑娘心中仍有武名揚,她的心病也非自己所能醫治。想了想,這話怎好出口,也道:“這個也不須你多管。”到船前向著前艙道:“蘇姑娘,我去了,你好自珍重。”說完這話,向回城的方向大步邁去。心中在想:“也不知這一別,何日還能再見?其實見了又能如何,不過徒增傷感而已。”
剛至城門,忽然馳來十來騎,道上百姓慌不迭讓道,乘者揮鞭驅趕,有閃得慢的立為馬鞭抽個筋斗。少沖見武名揚赫然在列,便想質問他為何對蘇姑娘不好,當下縱起輕功,追了上去。
那彪人馬徑入蘇撫公署,署外圍滿了人,挨擠不開,有的大喊:“周大人受人陷害,請巡撫大人申冤做主。”少沖暗想:“莫非周順昌大人被逮了么?”武名揚等人未著官服,但有錦衣廠的腰牌,署役便放他們進去。少沖跟在后面,混亂中署役也無暇細辨。進了署門,遠遠聽見有人宣讀詔書,道:“……周起元撫吳時,乾沒帑金十余萬,且與高攀龍等交好莫逆,誹謗朝廷,周順昌身為吏部員外郎,不如實奏告,反就中穿針引線,罪實難恕,即日押解入京,付有司定罪,欽此!”
念旨那官身著紫袍,頭戴翅翼烏紗帽,三綹長須,面皮微黑,不用問也知是蘇撫毛一鷺。前面跪了一人,身穿松江緞子袍,方面大耳,鬢發如霜,正是休職在家的吏部員外郎周順昌。
周順昌聽罷圣旨,跪拜畢,緹騎拿出枷鎖便要拿人。周順昌面色不改,引頸就枷。正此時,堂外喊聲大作,五六百個生員擁上來,跪求道:“周大人大賢大德,必受人誣陷,懇請毛大人愛惜忠良,上疏解救。”毛一鷺道:“諸生此舉,是重桑梓而輕君臣之義了。”諸生齊聲道:“生員們不輕君臣之義,倒是老大人父母之恩太深些。”此話諷刺毛一鷺認魏忠賢為干爹,為虎作倀。又有兩人上前攔住緹騎,不讓上枷。
毛一鷺哪見過這等陣勢,但知道二十年前蘇州的一次民變,上至朝廷的稅監,下至土豪劣紳皆被民眾趕的趕,殺的殺。但若上疏,得罪了魏太監,免不得丟了這頂烏紗帽。左右為難,頓時額頭汗下,言語支吾。僵持了半晌,忽聽“鏜”的一聲,有人手擲鎖鏈,亮出駕貼喝斥道:“東廠逮人,在駕帖在此,哪個敢來插嘴?”說話的正是武名揚。
語未已,署外擁入無數手執焚香的民眾,本打算為周順昌呼請免逮,正聽見此話,便有五人上前欲看駕帖,被武名揚收了回去,便問武名揚道:“圣旨出自皇上,東廠乃敢出旨么?”這五人正是少沖在城西魚肆見過的五個豪杰。武名揚做了這班廠衛之首,連毛一鷺也不敢頂自己半句,哪知這五個市井屠沽之輩竟向自己質問,十分惱怒,厲聲道:“東廠不出旨,何處出旨?”
馬杰道:“我道是天子命令,所以偕眾前來,為周吏部請命,不意卻出自東廠魏太監。”說著話,來的眾市民紛紛鼓噪,有的道:“魏太監矯傳圣旨,屈害忠良,他才是罪人。”“魏太監是朝廷逆賊,何人不知?你等替他拿人,真是狐假虎威。”“閹賊殘害正人義士,天理難容。”又有數人喊打。幾個打字出口,眾皆將焚香擲去,一擁而上,縱橫毆擊。畢竟人多力量大,當場毆斃校尉數人,圣旨、駕帖被撕得粉碎。余眾有的脫下號衣混入人群,有的負傷逾墻逃去。
武名揚見變亂突起,拔劍喝道:“誰敢造反,立殺無赦!”說話間已殺死兩人。少沖喝道:“武名揚,你敢妄殺平民?”猱身而上,一掌擊他面門。武名揚陡見少沖,吃了一驚,身子斜地倒縱而出,幾個起落,跳過院墻而去。
少沖也是一驚,不知他用的什么古怪身法,竟能輕松避開自己這一掌。
顏佩韋高喝道:“毛一鷺是魏太監螟蛉,狐假虎威,坑害百姓,著實可恨,大伙兒揍他啊。”眾人大叫“有理”,卻見毛一鷺逃得不知去向,便奔內宅找尋。
少沖遂扶起周順昌,道:“周大人,你快走。”周順昌卻走到案前,道:“誰與我磨墨?”少沖不知他磨墨何用,但還是找了一方端硯,倒些茶水于硯池中,再找到墨石,磨了起來。周順昌呆了半晌,嘆口氣,拈起筆架上的鼠須栗尾筆,蘸飽了墨汁,取出一沓洛陽佳紙,揮毫寫下十來封書子。
少沖見書子起首都是“吾弟”、“吾友”之類,有些不解。周順昌寫罷,對著眾人道:“承各位父老鄉親瞧得起,順昌銘感五內,但朝廷律法豈能違抗?煩諸位將書子送給我的親友。”說罷作了一揖,徑出署門,望北而去。眾人以為他遠出避禍,身上帶有銀兩的都上前相贈。周順昌也不推辭。待周順昌去得遠了,沈揚猛然叫道:“不好,周大人這是入京就獄。”眾人這才大悟,想起他臨走時說的“朝廷律法豈能違抗”,以他的秉性,決計不會潛逃,但此去豈非羊入虎口,自投羅網?
楊念如道:“咱們快去追他回來。”馬杰搖頭道:“周大人意下已決,咱們勸他避禍,反陷他于不義。”眾人聽了,俱各嘆息。有人道:“咱們吳中盡出好男子,二十年前岳之洋慷慨赴死,閹賊殺一個周大人,又有千千萬萬個好男子站出來。”眾人聽了此言,齊聲叫好。
少沖心想:“原來二十年前蘇州果然出了個大英雄,那兄妹倆江邊拜祭的多半也是此人。”
眾人又相約去燒蘇杭織造李實的衙門,具本參周順昌等人的便是他了。府縣忙叫城門關了,院道各官出白牌安撫:“爾民暫且退散,待本院具題申救。”眾人早已擁到織造衙門,李實僥幸不在,只有一個掌家在此催辦緞匹,被眾人亂拳打死,貨物盡皆拋入河去,直鬧到晚方散。
少沖問馬杰五位豪杰道:“今日大鬧公署,閹賊決不肯罷休,不知五位今后有何打算?”五人道:“照舊賣魚喝酒,咱們都是爛命一條,豁出破頭撞金鐘,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這天下都是魏忠賢的,要逃也無處逃去,索性坐以待斃。”“咱們們出了這口惡氣,若閹賊稍作收斂,這命也算值了。”少沖見他們視死如歸,毫不畏懼,大為嘆服。
分手后少沖徑自回到姚家老店。美黛子房內亮著燈光,但他敲了許久不見應門,隱覺不祥,鼓力推開,果然沒有黛妹,但見枕被疊放整齊,幃帳高掛,她的衣裝包裹已不見了,看來不似被人擄走。恰好店伴送來一封書簡,說道:“那位姑娘已走了三個時辰,臨走時叫小的把這封書簡交給客官。”
少沖心中一緊,料知黛妹不辭而別,展開看時,見是:“少沖君:恕小妹不告而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主人中龍鳳,堪為良匹,望君惜之。若你我緣份未盡,當于七巧良宵,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前至西湖勝地,有緣再見;否則此信即成永訣。妹美黛子百拜謹緘。”
少沖看罷,心道:“黛妹,你多心了,難道還不知我心中只有你一個么?”問店伴美黛子去的方向,皆說不知,他胡亂追了一程,哪有美黛子的身影,也不知她現下去了何處,就算知道,以己之腳力不難追上,但她既以“緣份”二字訣別,追上去也是徒然。好在七七之期尚遠,西湖雖大,但他舊時玩之已遍,湖灣亭臺爛熟于胸,自信到時不難相見。打定主意,便回到姚家老店。
這一夜一會兒想著日間大鬧公署的壯舉,一會兒想著美黛子會去何處,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眼才合時雄雞唱曉,便即收拾行裝,取道杭州。
少沖走得口渴,路上也未遇到一個人家,便下馬尋水。忽然聽見陣陣兵器碰擊之聲傳來,爬上一個高坡,見那邊山坳里有六人打斗正酣。他一眼瞧見當中一個蒼髯道士正是大仇人何太虛,順手拾起一塊卵石,一用勁捏為胤粉。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武當山掌門人大會上,何太虛身敗名裂,真機子派人把他押回崆峒山囚禁,讓人半路劫走,從此銷聲匿跡,下落不明。鏟平幫嘍羅、丐幫眾弟子四處打探,幾年來尋之不得,沒想到在此不期而遇。少沖握緊了拳頭,心想這一回不能讓賊道士跑了。
與何太虛相斗的是一粗壯漢子,認得是紅拳門的章翠生,旁邊章翠花夫婦則與兩個濃眉大眼、形貌粗豪的漢子相斗。這兩個漢子身手也是了得,但身上都斜挎著一個大包袱,甚是礙事,被范、章夫婦逼得左支右絀。章云龍抱臂站在一旁,瞇縫著眼,看著這六人捉對廝殺。這時忽道:“翠生,你要讓這位師伯得知,我紅拳門雖是少林旁支,武功卻并不比少林派正宗差,對了,這一拳跳步要遠,騰空要高,摟手沖拳借右腿蹬地之力,力達拳面,才合‘躍步劈心拳’之要旨……”
他說這幾句時,場中已過了好幾個照面,跟著又道:“這一招插掌、沖掌不夠頓挫有力,右掌上架,左拳平沖和馬步落成不夠協調一致……嗯,‘入地迎面打’揣拳手足未能到位……右盤肘擊他前胸,封鼻拳反劈,右拳下栽,擊他小腹……”他連珠炮似的連說三個招勢,何太虛明明被他叫破,心有防備,哪知章翠生得父指點,這三招甚是連貫,應此未免失彼,頓覺小腹劇痛,他也趁章翠生轉腰送肩之時,左掌按他肩頭,“啪”的猛響,把章翠生打個趔趄。
章云龍見了,罵道:“不中用的東西!還是老朽親自動手吧。”章翠生知父手腳不便,多年不與人動手,生怕有失,便道:“爹,還是您掠陣吧。”何太虛道:“章大俠,你我都是隴中老鄉,何必逼人太甚?”章云龍道:“你崆峒派太也目中無人,嘲笑少林正宗倒也罷了,連帶罵上少林旁支,這不是該死么?崆峒派出了你這個不肖之徒,內挑武林仇殺,外結滿洲韃子,我紅拳門門戶雖小,但也懂得江湖大義。”何太虛哈哈一笑,道:“什么狗屁江湖大義,我看你是凱覦我的珍寶吧?何必拿江湖大義作幌子呢?”
章云龍被他說中心事,惱羞成怒,棄下葫蘆,右腿屈膝,屈肘收腰,兩勢合成一拳,名為“蹲樁臥收拳”。少林拳套路甚多,章云龍雖以大紅拳、小紅拳為主,但他將朝陽拳、通臂拳、七星拳、青龍拳、炮拳、六合少林禪、羅漢十八手都雜糅進來,自創了一套“紅拳四段”,于是在隴西老家開門收徒,自立門戶。
何太虛見拳來得厲害,滑步斜身,掌擊章云龍面門,兩人一來一往,都使出看家本領狠斗。章云龍使至“砍手纏絲腿”時,右腳自右向左劃弧,勾踢何太虛何太虛足踝,緊接著左腿挺膝,頂何太虛下腹,兩招皆未中,猛然右腿向前鏟踢,這一踢要迅疾連貫,腳尖內和,力達外緣,拳中夾腿,腿法乃少林拳特有。何太虛果然不及相避,忙用右手指往他小腿上一點,這正是他崆峒派的“破陽指”絕技。練此功夫,須以蜈蚣等物配成藥泥,每日拿十指插泥三個時辰。何太虛苦練而成,指頭穿磚破石,甚是厲害,物猶如此,人何以堪?章云龍頓覺小腿劇痛,這一腿便沒挺直,軟垂了下去。何太虛趁他下盤不穩,一個掃堂腿踢出。旁邊章翠生見事不妙,忙使一招“掄劈擊襠拳”,何太虛見拳擊襠打來,正是自己的空當,急忙一招“護襠捶”,掃堂變成了弓步。章云龍方才趁機躍出圈外。
這邊范章夫婦眼見己方失利,加緊了攻勢,范鵬使雙節棍,章翠花則使家傳的“紅拳四段”。只聽范彬叫聲“著”,雙節棍掃中那漢子。那漢子不能站立,摔倒在地。范鵬雙節棍回撩他頂門,欲結果了他性命。另一名大漢見狀抽刀來格,不防被章翠花一記挺髖展體的后蹬腿踢中琵琶骨,身子向前猛沖撞地,頓時鼻血長流。
何太虛見二人不濟,大步上前搶奪包裹,卻被章云龍父子夾攻纏住。忽在此時,另一邊高坡上奔下一人,一劍刺進圈來。何太虛見是師兄梁太清,叫道:“師兄救我!”
原來梁太清自逃出東廠錦衣衛的追捕,半途中見到何太虛的行跡,他這位師弟的掌門之位雖被免,但念在同門之誼上,還是追來查看。奔到此處,恰逢何太虛遭紅拳門圍攻。他舉劍援手,一邊道:“二位也是老江湖了,如何厚著臉皮圍攻我師弟一人?”
章云龍還了幾拳,道:“你背后偷襲,又算什么英雄好漢?”章翠花認得他是崆峒派的現任掌門,想擠兌他不插手此事,便道:“姓何的乃武林公敵,跟他講什么江湖道義?我看道長還是大義滅親的好。崆峒派本已臭名遠揚,你若袒護同門,閑話傳了出去,崆峒派更是臭上加臭,臭不可聞。”
哪知梁太清被她激起了牛脾氣,道:“貧道為什么要聽你的?”他攻向章云龍的長劍連抖,逼得章云龍連連倒退。崆峒派幻真劍法由西山道人所創,當真招招精妙。章云龍又腿皆已不便,一不留神左臂劃出一條長口子。章翠花救父心切,急步而上,右腿屈膝上提,右腿向前彈踢,右掌以掌心拍擊右腿背,右拳收物腰間,半空中如鶴飛而至,踢梁太清后腦勺。
梁太清聽得風響,情知不妙,急忙縮頭。哪知章翠花前招未去,后招繼至,左腳著地,挺膝直立,轉身兩掌側平舉,正擊中他后肩。女子力氣畢竟有限,梁太清沖出幾步,又站穩了腳跟。忽聽范鵬叫道:“何太虛跑了!”眾人轉頭看時,何太虛與兩個漢子已在十丈之外。原來三人趁場中變故,章翠生等人目光都在梁太清身上時溜走。
章云龍當先追去,章翠生、范鵬、張翠花也棄了梁太清來趕何太虛。
少沖回頭取了包裹,望定八人去的方向,一路追蹤上來。他輕功遠在諸人之上,哪知這一帶路徑錯綜復雜,繞來繞去,竟是跟丟了。眼見山重水復,連回路也找不到了,心中甚是著急。見陌上有個桑農正在采桑,便上前打個問訊問路。那桑農道:“小二哥是外鄉人吧?這里叫做‘九曲十八灣”,近日太湖里不安寧,天天有人喪命,小二哥介末勿要亂走。”他說的是吳地方言,少沖生長在江南,聽了格外親切,謝了他的好意。
按:曹逢春,后改名柳敬亭,人稱柳麻子。據張岱《柳敬亭說書》載:“南京柳麻子,黧黑,滿面疤癗,悠悠忽忽,土木形骸;善說書,一日說書一回,定價一兩。十日前先送書帕下定,常不得空。南京一時有兩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柳麻子貌奇丑,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