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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只身橫對千夫指

這一覺睡得甚沉,醒來時看見或悲或憂或喜十幾個面孔,有人叫道:“少沖兄弟醒啦!”才看清是九散人等人。祝靈兒雙臂支地,兩腳平展,左腳掌貼于少沖背心,右腳掌貼于陸鴻漸背心,兩股極為柔和的真氣注入二人體內,靈兒頭頂冒出股股淡紅煙霧,蔚然好看,過得片刻,陸鴻漸、少沖頭頂冒出縷縷黑煙,那煙由黑轉淡黑,再轉至淡紅、深紅,站得近的,早聞得一股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氣爽的香氣。

眾散人見她真氣竟能逆行經脈,內功有如此修為,都大是驚詫。傳說白蓮教創始之時,教主須習梵功心法,皆能體發異香,白蓮教又世稱聞香教便是此故。

靈兒行功完畢,陸鴻漸體內之毒盡除,精神大好,少沖更是內功倍增。眾人問道:“什么迷香如此厲害,竟能將陸護法和少沖兄弟迷倒?”少沖道:“如何中的迷香,我連現在也想不出個所以然。”狗皮道人道:“小安子體內下了毒,陸護法若不打死他,他勢必殺陸護法;但殺了他,他體內之毒由血液散發出來,一樣的中招。這徐鴻儒心計之深,用毒之巧,不在那蠱王南宮破之下。”少沖道:“只怕心計之深,用毒之巧,猶在蠱王之上。”不由得替南宮破擔心,他若不是替徐鴻儒搶劍,于他并無好處,反倒是白蓮教上下各個陣營均與他為敵,惹上的麻煩不小。

蕭遙忽似想到了什么,對空空兒道:“賢孫女何以學得這‘一合相功’?當真難得!”

靈兒道:“這是‘一合相功’么?我也不知,是我從那石壁上學來的。”當下將壁上刻有字之事備細說與他聽。

蕭遙道:“原來如此。那是國朝永樂年間,其時我教與名門正派已勢成水火,互以為仇。名門正派建此地宮,以為陷害我教中人所用。當時我教教主是一個巾幗女子,名叫唐賽兒,因與正派中人柳賓鴻情投意合,往來甚密,被各名門正派視為大逆不道。正派中人逼迫柳鴻賓殺了唐教主,柳鴻賓不從,便有不肖之人把他幽禁,拿走鑰匙,開啟地宮之門,又給唐教主寫了封函,說柳鴻賓被困地宮,命在旦夕。唐教主寧可信其有,率本教四大會王秘密入宮,就此困死陣中。世人不知,還道他們是英雄豪杰關押在此的大惡人。‘一合相功’乃我教失傳已久的絕世神功,如今重現世間,看來我教有中興之象。”

眾人聽了,才知還有這么一段典故。均想祝靈兒無意中學會此功,定是白蓮老祖保佑,唐教主顯靈,言行間也對她變得尊敬起來。問起怒天劍下落,少沖道是被蠱王搶先一步拿走了。

于是眾人到附近大城中打探南宮破及五毒的蹤影,一連幾日并無收獲。

一日住店,一名年輕的道士來給少沖送信,少沖認得他是鎮元子的弟子宋承志。心下隱隱不安,待他走后拆信來看,見是:“白蓮花在我等手中,欲救妖女,單身赴萬仙樓一會。”信封里還有一截衣角,正是來自美黛子穿過的蓮花百褶裙。

少沖頓時大為著急,尋思:“他們為何要我一人前去?看來我與魔教圣姬的事已為正派所知,他們多半要我表明立場,選邊站隊,說不定還要我殺死黛妹自證清白。如果只是武當派的幾個道士,到時我搬出真機子,倒是容易對付。如果有別的門派那就麻煩了。”自知此去難理亂麻,但黛妹既在他們手中,不得不救。

他裝束停當,匆匆向萬仙樓而來。

萬仙樓乃萬歷帝感李太后眼疾痊愈敕建,修得重檐歇山,軒敞宏偉,傳為泰山群仙聚會、議事講經之處,朝山香客若安然而歸,必在此叩謝神恩。

少沖來到樓下,見偌大一個樓被一股殺氣籠罩,連個鳥雀也無,四周靜得可怕。少沖泰然自若,朗聲道:“武當前輩,請現身吧!”

他話才畢,門樓上,門洞后,樹林間閃出無數大漢,皆手持兵器,面相兇惡。少沖掃眼睥睨,見好些人都是熟面孔:少林派長老同嗔,武當派鎮元子、玄靈子,峨嵋派普恩上人,陽明派蒲劍書,茅山派松云道人,點蒼派司空圖,蜀中唐門林朝陽,青陽門涂一粟,鳳凰城諸仲卿,昆侖派蔡大哥也來了,還有投靠福王的湯燦、徐爵爺諸人,還有許多在武當山掌門人大會朝過相未知其名的豪杰。

少沖見五宗十三派來了如此多的人,且大多與自己曾有芥蒂,此次麻煩不小,但他素來膽大妄為,雖萬千人,亦無所畏懼。這時樓頭傳來一人的罵聲:“這里萬仙聚會,就是為了對付你這有名無姓、不忠不孝的野小子,你也敢來!”

少沖強忍著怒氣道:“諸位英雄見召,敢不奉命!”

這時樓頭的鎮元子向少沖一拱手,道:“少俠久違了!少俠乃大俠鐵拐老的傳人,武當山上共抗魔教的義舉至今猶傳為美談,正是年少有為,前途不可限量,如今卻聽聞你投身魔教,位列‘白蓮教十大魔頭’之一,實乃明珠暗投,令武林同道痛頭疾首!幸迷途未遠,快快懸崖勒馬。”

蒲劍書插口道:“葉道長難道忘了么?這小子在吳越樓頭殺害我盟下多位英雄,貴派長青子道長也歿于此役,死狀慘不忍睹,如此深仇大恨豈可隨意了之?”

跟著涂一粟道:“有人刻意隱瞞魔毒一事,袒護縱容,致有吳越樓頭之禍。”他未點名批評,眾人皆知他所指乃武當派真機子。

同嗔也道:“此人已為血魔所侵,墮入魔道,非阿鼻地獄難以救贖。”

群雄喊聲大作:“是啊,魔教妖人心狠手辣,怙惡不悛!”“對敵人仁慈便是對自己殘忍,武當派乃五宗十三派領袖,卻多番維護殺人兇手,恩怨不分,如何令群雄誠服?”“大伙兒一擁而上,把這妖人砍為肉泥。”喊叫聲中已有數十人從少沖背后包抄,截他歸路。

本來少沖臥底白蓮教,早料到會與名門正派會有一番對立,但他既不想真心為真機子用命,也立誓決不以傷害一人來換取白蓮教信任。吳越樓頭二十三條人命也算到自己頭上,著實令他始料不及。當下道:“蒲大掌門一口咬定吳越樓頭的慘案乃在下所為,可有證據?”

蒲劍書嗤聲一笑,道:“你以為月黑風高好殺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當時我陽明派也有弟子助拳南少林,受獨臂天王那魔頭的邀斗赴吳越樓,不過他們去晚了一步,正看見陸鴻漸跳窗逃走,彼時吳越樓里諸人尚無性命之憂,便先去追擊妖人,待他們返回吳越樓時,見你與白蓮花攜手離開,而樓頭諸人已不幸遇害。殺人兇手不是你還會是誰?”

少沖聽了尋思:“我與美黛子離開時諸人還活著,為何陽明派的人上樓時便遇了害?看情形也非陸鴻漸所為,陸鴻漸要殺諸人,大可不必去而復返,大費周章,又單單放過了陽明派的人。倒似有人要嫁禍陸鴻漸,不料我與美黛子在房頂窺戰,反成了替罪羊。事已至此,就是真機子在場,也是百口莫辯。”當下也只得道:“好漢做事好漢當,是我做的自當承認,不是我做的也休要算到我頭上。如此傷天害理的慘案,也非我少沖做得出來。”

卻聽徐爵爺道:“那孟為圣孟大俠之死你總難以抵賴吧,這里蒲山主、涂道長、諸城主可是親眼所見。”

少沖道:“孟師兄為申惡彪的鳥銃所傷,我不及阻止,確也難辭其咎。”

徐爵爺哼了一聲,道:“休要狡辯!白蓮花已經招認了,你承不承認已不要緊。這里上百好漢,不怕你飛了去。你是認罪償命呢?還是掙個魚死網破?”

鎮元子正要說什么,徐爵爺連向使眼色,少沖看在眼里,料想他的話乃是使詐,黛妹又怎么可能認罪?便道:“只要你們放了白蓮花,你們要報仇雪恨,沖我少沖來便是。我絕不還手,任諸位宰割。”

蒲劍書道:“你到底認還是不認?倘若認了,咱們明正典刑,有仇報仇,白蓮花最多算是幫兇,放了也無不可。”

少沖一來疑心當時自己血魔發作,犯下血案,二來也想先認罪救出美黛子再說,到時再向真機子申辯,必有回寰的余地,當即答道:“便是我做的。”說罷擲劍于地。

群雄見他認罪,一時間群情激憤,罵聲如潮。有的摩拳擦掌,睚眥欲裂,恨不能把少沖寢皮食肉。但都知少沖武功奇高,生怕少沖投降是假,未敢上前擒拿。

樓頭上鎮元子搖頭嘆息,蒲劍書、徐爵爺、湯燦等人卻暗自高興。

負琴先生一直藏身眾人之間,這時走出來對少沖道:“賢弟,真是你做的么?”他話一出口,場上立即又靜了下來。

少沖把群雄的罵聲置若罔聞,但對結拜大哥蔡邑卻不知如何應對,心想他同門師兄弟遇害,正當悲痛,見了仇人,也當切齒。還是硬著頭皮應道:“大哥,多日不見,你好啊!”

蔡邑強壓悲憤,道:“在武當山,愚兄見你排解糾紛,力抗老魔頭,好生替你高興,聽說你墜崖身亡,愚兄難過了好一陣子,后來鎮元道長說你救走蓮花妖姬,又聽說你于吳越樓殘殺武林同道,愚兄說什么也不信。今日親見,哼……”右手手指在琴弦上劃過,“錚”的一聲,震落鬢角一束頭發,又道:“正邪勢不兩立,你我就此恩斷義絕,以后別再叫我大哥。”

少沖聽了,甚是難過,卻也沒有辯白。雖知五宗十三派中只真機道長知道內情,但有負其望,這會兒反覺愧對于他。

這時忽聽場外有人大笑三聲,伴隨一陣急切的弦音,那人道:“這位可是昆侖派的負琴先生蔡邑?適才那振弦斷發的手法妙得很啊,素聞焦尾琴琴音清越,可惜宮弦是折后再續的,畢竟難比古琴。”話音剛落,一個人影閃來,場中已多了一人,正是五音劍客莊錚。

少沖喜道:“莊大哥,你怎么來了?”莊錚道:“我見你臉色凝重,行色匆匆,必是遇到難事。兄弟有難,當大哥的豈有不解救之理?”他這句話也在諷刺蔡邑。

群雄聽弦音都甚是煩亂,又見少沖多了強勁的幫手,一時止步不前。

門樓上負琴先生神情傲然,道:“正是區區。想不到魔教中也有通音律的,不敢請教閣下高姓。”莊錚冷笑一聲,道:“閣下將我白蓮教看得恁小了。”說著話從背后取下琴囊,又道:“高姓不敢當,五音劍客莊子琴是也。”群雄見他取琴,又聽“五音劍客莊子琴”的名號,不禁退了一步,膽小的退了七八步也還不止。

江武門的莊季常叫道:“姓莊的,你往我莊家臉上抹黑,今日索性連我也殺了,免得看著你難愛。”

莊錚理也不理他,直如不聞。少沖走上前道:“大哥,我跟你提過莊大哥的,你還記不記得?”負琴先生臉色轉和,道:“原來‘六指琴魔’的傳人便是你。你的氣節我是欽佩的,至于你的琴技嘛,我義弟說你能操一弦桐,也不知是否真有傳說中那么高。”言下對莊錚的琴技有所懷疑。莊錚輕輕一笑,道:“多爭何益?你我比試一下,何如?”負琴先生道:“有何不可,你先請吧。”

場中群雄見二人要比試琴技,均知當年琴魔的“天魔玄音”有如風起云變臨高樓,石破天驚逗秋雨之象,豈有不害怕之理?

蒲劍書道:“姓莊的,你也曾是正派中人,如今正派中人遇害,咱們在此處置兇犯,你可別插手。”

少沖也道:“莊大哥,咱們今日用強,就算殺出重圍,日后還是麻煩不斷。小弟與名門正派的糾葛,還是由小弟一人了結吧。”

他說這話大有英雄氣概,群雄也不由得為之一折。

莊錚低聲對少沖道:“既如此,你萬事小心,姓蒲的老奸巨滑,我看他們不會輕易放了圣姬。”說罷笑對蔡邑道:“此處操桐,縛手縛腳,令我施展不開。你我去爛柯巖比試如何?”

眾人順他手指指處望去,只見云霧中一處崖石平伸而出,其下凌空,有如鷹嘴兀立。

莊錚突然飛身躍出圈外,落身遠處房舍之上,再向高處山崖躍去,幾個兔起鶻落,消失于云霧之中,隔了半晌,才在那爛柯巖上現身出來。只見他盤膝坐地,橫琴撫弦,飄然如出塵之仙。

負琴先生也如他那般飛身上了山崖。

昆侖派中有人叫道:“代掌門,去不得,須防妖人使奸。”負琴先生置若罔聞,眼看著他也消失不見,不一會兒出現在那處突巖上,只見他席地而坐,把琴橫在膝上。不久傳來錚錚之聲,起初琴音殺伐之氣甚重,只是隔得遠了,又是四散傳開,威力已失其半。群雄即便是內功功底最淺的亦能抵抗得住。

這時玄靈子叫道:“快把這小子抓起來!”武當派為群龍之首,這次萬仙大會由武當派召集,都聽其號令,他此令一下,群雄轟然響應,一時間都向少沖擁來,見少沖擺出架勢,又都止步。

少沖道:“你們還沒放了白蓮花。”

蒲劍書撫髯笑道:“我正派中人,向來一言九鼎,你不束手就擒,我們又怎么肯先放白蓮花?”

少沖一聽也是,便伸雙手握在一起,讓人來綁。

泰山派“五大夫”分從四個方位躍眾而出,持劍向少沖包抄而來。“五大夫”中的“矮腳松”宗禹傷重未愈,并未與會,這四人分別是“不老松”歸巖,“羅漢松”英離,“禿葉松”喬昱,“馬尾松”步皋。

四人不敢近身,把一個黑布罩和一根繩索拋到少沖跟前。少沖心中好笑:“你們也太小看我少沖了。”

少沖以為自己以命換命,定能換得黛妹安然離去,當下把黑布罩套在頭上,用繩索自縛雙手。

群雄大著膽子圍上,有人按捺不住,叫道:“大仇不共戴天,你想救妖人,先受老子十棍再說。”叫聲中掄棍掃在少沖后膝彎上,木棍立斷為數截。那人本擬逼少沖雙腿跪地,非但未傷少沖分毫,連兵器也折了,自是吃驚不小,道:“有種就別運氣抵抗。”說著搶過別人手中的狼牙棒又向少沖揮來。

少沖心想,讓他們出出氣,興許能放過美黛子,便也依他,將全身內息聚于丹田之內,不再運氣相抗。頓時被狼牙棒打得青筋暴起,后背痛入骨髓。

群雄見他果然沒有抵抗,都略感意外,揮棒那人手中卻絲毫未停,一棒棒實實的打在少沖身上,少沖既不還手,也不運氣相抗,匍匐在地以后背承受,不多久衣衫破爛,血肉淋漓,后背滿是狼牙棒傷。

鎮元子看了心有不忍,正要叫停,旁邊蒲劍書道:“道長可聽過這萬仙樓的傳說,那白氏郎兇狠跋扈,被玉帝抽去龍筋,未能破龍牙玉口,便仗著呂祖的法寶收服萬仙。我知道長仁厚,有心勸他回頭,且不論此人是否真兇,但為人太過狂傲,難以駕馭,不挫其銳氣如何能叫其馴服?不馴服又怎會令其回頭?”鎮元子聽他言之有理,便也不加干預。

臺下群雄已視少沖為寇仇,看到少沖以血肉之軀受狼牙棒敲擊,大呼過癮,甚而激起別樣的興奮。

樓頭玄靈子與蒲劍書、普恩上人、同嗔等聚頭商議后,大聲道:“當年掌門人大會上五宗十三派遭魔教暗算,好在我掌門師兄真機子指揮若定,領導有方,技冠群雄,力退白袍老怪,這才轉危為安,這其中不能說無你少沖不可,畢竟你也有出力,貧道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肯低頭認錯,從此與魔教妖人劃清界線,咱們便饒你不死,妖女白蓮花也放她一馬。”

少沖聽了心想認錯不僅可以免除一死,還可救了黛妹,但他生性桀驁,自認為所作所為雖有觸時忌,卻無一件傷天害理之事,要他低頭認錯,錯在哪里?雖說大丈夫能屈能伸,雖可假裝認錯,暫保無虞,但日后仍要與白蓮教之人相往來,不免淪為出爾反爾的無恥小人。少沖想到這里,笑道:“要我少沖認錯,還不如殺了我。”

站在少沖近身的數人聞言不禁大怒,心想:“真是好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手中家伙便向少沖招呼而來。

少沖雙目雖不能視物,但具天眼神通,耳力也甚是敏銳,方圓數丈內有何兵器,在何方位如同張眼所視,看得一清二楚。立覺上中下三個方位有劍、槍、鉤遞來。他束手就擒,卻不等于坐以待斃,見他們動了殺機,急忙一個閃身,旋風般轉到圈外。

出手三人乃泰山派的歸巖、鳳凰城主諸仲卿、華山派“鐵劃銀鉤”韋向天。三人均未料到少沖被蒙了雙眼仍然避得開這雷霆之擊,一時間三件兵器擊空,險些傷了自己人,連少沖如何閃避,閃到了何處也沒看清,不由得大是慌張。

少沖這時要殺三人正是良機,但他早已打定主意,不傷五宗十三派一條人命,因此閃到圈外便凝身不動。

離他立身不遠的數名大漢哪容他喘息,刀槍棍棒齊施。少沖還是以絕妙身法閃避。如此帶動場上群雄不斷加入戰團。

少沖身懷“鶴云縱”的輕功,施展“流星驚鴻步法”及“狗追神行步法”,來如疾風,去似流星;翩若驚鴻,矯似游龍,在場上數十人的刀陣劍林中穿插游走。

高處焦尾琴琴音響起,與天魔琴一個高亢,一個清冷,密密匝匝,兩相交錯,似乎在交戰一般,斗得不可開交。漸至高處,天魔琴一陣急音,猶如天河倒瀉,萬馬齊奔之勢,聞者大感煩惡,跟著焦尾琴拔出一陣緩音,如春雨綿綿、和風習習,滋人心田,聞者精神為之一爽。

本來這次參與萬仙大會的群雄哪一個不是一等一的高手,少沖武功雖高人一籌,但如何擋得住人多,久戰之下難保一命,但他一來身具魔性,尤其狂怒之下威力猛增,又兼內功深厚,精通音律,琴音反助他激蕩體內潛力,在周身布起一道無形氣墻,群雄的刀槍棍棒都難傷他分毫。

這陣高潮過后,兩人都彈出了細不可聞的低音,一個琴音似在淺唱:“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孤寂苦悶之情盡溢琴外。一個琴音似在低吟:“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知弗諼。考檗在陸,碩人之軸,獨寐獨宿,永矢勿告……”仿佛在說,一個與世不容的人獨處深山大澤,雖容色憔悴,仍志行高潔,永不改變。兩個琴音竟一唱一和起來,如一見如故的兩個人結為知交、促膝長談,又如新婚燕爾的夫婦耳鬢廝磨,如膠似漆。

兩音行到高處戛然而止,猶如一根細物拋入天際,不可再見。群雄停了打斗,翹首以望,料想莊蔡二人分出了勝負。卻見二人攜手離巖,過了良久也不回來。

昆侖派中有人道:“代掌門莫不是被妖人害了?”鎮元子道:“貧道去看看。”運起鶴云縱,幾個起落上了山崖。

少沖也甚是心焦,一個是結義的大哥,一個是曾授過自己琴藝的“師兄”,二人爭個你死我活,抑或同歸于盡,自己都會難過,當下解除束縛,飛身上崖,跟在鎮元子后面。群雄輕功大多不及他,平地上已然不是對手,誰敢上崖與他一較高低,是以未敢追擊。只是擔憂少沖對鎮元子不利。

待少沖上了爛柯巖,但見危巖凌空,云霧縹緲,余音猶在,人已杳然。

鎮元子走在前面,瞧見一塊青石板上有字,念道:“正邪之爭,原本誤會;多所殺傷,甚屬無謂。琴簫合奏,江湖隱退。”后面又有兩排小字:“請諸位江湖同道代白吾派掌門,蔡邑決意退出江湖,與他人無尤。請少沖賢弟代為兄飛來峰一行,以全散人之誼。”兩行小字字跡不同,看得出乃兩人各自書寫。

少沖見了字跡,不禁一呆,原來兩位大哥“不打不兩識”,琴音相諧,心意相通,竟然雙雙退隱了。

鎮元子見了少沖,道:“少俠,你行事乖張,得罪了不少人,但貧道一直維護于你,你可知為何么?貧道不妨對你直言,并非你有恩于我武當,乃你身懷家師不傳之功,貧道把對家師之情寄于你身,實難忍心見你身陷魔道而為正道唾棄,現你我二人立身這突巖之上,無隔墻之憂,你實話與貧道說來,你與魔教妖人是否真心結交?吳越樓頭的血案究竟是不是你犯下的?”

少沖聽了心中感動,差些說出受真機子差遣臥底白蓮教的事來,終于還是把話吞了回去,抱拳道:“恐要讓道長失望了,在下與白蓮圣姬、風塵九異結交乃出自真心;在下為血魔所侵,時而顛狂,做過的事連自己也不記得,說不定還真是在下所為。”

鎮元子嘆息道:“既如此,貧道也救不了你了,你好自為之吧。”說罷轉身了下了突巖,卻并不回萬仙樓,一直下山而去,想是不忍親眼看到少沖死于亂刃之下。

少沖獨立蒼茫,內心感到一陣寂寞。但想到黛妹還在他們手中,不敢多作耽擱,飛身躍了下去。

五宗十三派的人跟著也得知莊、蔡二人相邀隱退之事,有的道:“倘若人人都似姓蔡的這般脫身事外,武林正義誰來主持?”有的道:“蔡先生莫不是中了妖人邪術?”也有的以為負琴先生膽小怕事,不敵妖人神威,索性一走了之。昆侖派的人都知他們這位代掌門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但怎么也想不通他會隨魔教妖人而去。

少沖回到萬仙樓下,群雄又將他圍在當中。少沖道:“我少沖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只求死前能見真機子道長一面。”

玄靈子道:“掌門師兄新任總門長,事務繁多,哪有工夫見你這妖人?何況召集萬仙大會剿殺魔頭也是掌門師兄所允。”

少沖一聽心中涼了半截:“難道我做得太過,連真機子道長也不信任我了?”心灰意懶之下,拾起地上一柄長劍,架在自己脖子下,說道:“白蓮花在哪里?我看著她安然離去,再自裁于諸位面前。”

涂一粟道:“想得倒美!白蓮花殘害我武林同道,一樣的罪大惡極!”向玄靈子道:“道兄發下令來,將這兩人一同鏟除!”

群雄頓時舉刀吶喊:“一同鏟除!”

少沖瞥眼見到門樓東側人群中數名女弟子押著一個白衣女子,那女子亂發遮面,血染裙裾,是美黛子無疑。擔心五宗十三派的人情緒失控對她有所不利,當即騰空向門樓上縱去。

群雄見他欲強行救人,都高聲呼喝,一時間各式暗器向他打來。少沖半空中幾個轉折,避開暗器來襲,一只腳已踏上門樓。頓時大刀長槍劈頭蓋臉砍刺而來。少沖此時已難退避,一聲大吼,雙掌齊出,刀槍都被他鼓蕩而出的掌力震飛了出去。卻也因反彈之力身子離開了門樓,下墜之時,伸手在墻石上一搭,迅即游墻而走。

樓上群雄一時看不見少沖,還道他掉下去的,不防他從另一個方向竄上樓來。少沖雙掌齊揮,當者無不披靡。

玄靈子頓時慌神,報怨涂一粟道:“說好了以命換命,剿殺一個算一個,你卻要一同鏟除,現在由道兄你去鏟除了!”

涂一粟也是一臉惶恐,自忖本領低微,上去也是送死,只是招呼門中弟子前去抵擋。

少沖沖到樓東時,已不見了美黛子,知他們將其轉移,長手一伸,已擒住一人,點了他周身穴道,叫道:“在下不愿傷人,只要你們交出白蓮花,他日再來向諸位領罪。”

被擒住那人正是泰山派的步皋,素聞魔教妖人殺人手段毒辣,往往痛不欲生,此刻被少沖生擒,恐懼萬分,奮力一掙,竟然脫開少沖,連連后退,腳下被石欄一絆,仰面直從門樓墜了下去。他穴道被封,半空中無法動彈,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墜入黃塵,血流了一地。

“泰山五大夫”同師學藝,情同手足,歸巖等人見老五死得如此之慘,痛摧心肝,向少沖暴喝道:“殺了這妖人,為五弟報仇!”群情激憤,都向少沖猛攻而來。

少沖本無意殺步皋,卻也害得他墜亡,呆呆的看著自己的雙手,內心愧疚萬分,竟忘了此時處身險地,歸巖一劍刺來,頓時穿胸而過,跟著英離、喬昱的劍也削中他胳膊、后背。三人也不料少沖竟不閃避,一時都驚奇愣住。

少沖瞧著胸前流出的汩汩鮮血,體內血魔發動,不由得狂性大作,大掌一揮,泰山派三人齊被震飛了出去。跟著向五宗十三派的人直沖過去,這時他已殺紅了眼,下手毫不留情。

群雄先前見他中劍,就算沒傷及要害,武功也當大打折扣,先已松了口氣,哪想到他血魔發作,武功反而更見威猛,更加邪乎。群雄心存懼念,誰也不敢攖其鋒,少沖如摧枯拉朽,一路打將過去,直將門樓上的群雄打得落花流水,四散潰逃。終于看見角落里美黛子的身影,他急步上前攙扶,叫道:“黛妹!”

白蓮花把頭抬起,亂發間閃出刺人的寒芒,一雙手已握著少沖胸前的劍奮力抽出。少沖頓時血流如注,眼前突然昏亂起來。白蓮花跟著揮劍橫削,竟是直指少沖咽喉。

原來此人根本不是白蓮花,乃昆侖派佘云柏之女佘碧珠假扮。少沖一來沒想到五宗十三派會使這陰招,二來見了白蓮花的裙擺,先入為主,是以一直沒有認出來。

說時遲,那時快,佘碧珠的劍尖將及少沖咽喉,突然一粒石子打來,把劍尖撞歪。一個黑衣蒙面人躍下屋檐,挾起少沖如飛而去。此人似在萬仙僂的重檐歇山上潛伏已久,直到此時方才現身,群雄都阻擋不及,吆喝著追擊妖人,那黑衣人和少沖卻已不知去向了。

少沖好一陣子頭暈目眩,覺得有人把自己救走,后來暈了過去,再醒來時處身一個山洞中,胸前裹了傷藥。身邊背向立著一人,開口道:“多謝恩公相救!”便欲起身行禮。

那人轉過身來,此時未蒙面罩,認得是武當派掌門真機子,驚道:“道長,是你!”

真機子面色肅然,道:“少俠為了那妖女,險些連命都搭進去了,好在這一劍未傷及你要害,否則就算大羅神仙,也救你不了。”

少沖還是掙扎起來向真機子行了一禮,道:“道長救命之恩,在下銘記在心,定當竭盡所能為道長效力。”

真機子面色稍和,扶著他道:“貧道真希望你是借那妖女混入魔教總壇,而不是真的日久生情?人魔殊途,正邪不兩立,你若陷溺不深,應及早抽身。那白蓮花是魔教圣姬,注定要獻給萬魔之祖為犧牲,你與她有染,不但不容于正道,連魔教的人也不會放過你,于你臥底有害無益。如今白蓮教自生內亂,各處妖人回宮勤主,你已得到九散人信任,要進入聞香宮并不難。”

少沖稱是,道:“道長不責怪我傷害五宗十三派的兄弟?”

真機子搖頭道:“吳越樓血案,有說是陸鴻漸所為,有說是你所為,我盟下各派皆求我武當主持公道,貧道無奈,才允他們召集萬仙大會。我名門正派一向做事光明正大,就算真是你做下的,他們也不該用卑劣手段誘騙你,圍剿你,如此有損我名門正派聲譽。”

少沖道:“道長如此說來,是相信非在下所為?”

真機子道:“讓貧道先瞧瞧你體內之毒。”伸指搭脈,運氣在少沖奇經八脈及十二經脈走了個遍,起初毫無影響,只得再加了一成功力,終于搜索到血魔的所在,乃藏在血海之中。

人有四海,乃髓海、血海、氣海、水谷之海,皆為經脈內氣血流經歸納之所。其中血海起于胞宮,伴足少陰經上行,為十二經之根本,三焦原氣之所出。血海枯竭,則人無生氣,命將休矣。血魔寄生血海之中,吸人之精血以壯自身,數月間狀大了許多,以真機子如今功力還是無法將其驅除。

真機子不敢驚動血魔,施以至純至柔的先天真氣,進到血魔體內,摸索當日吳越樓頭的情形,看見當時場面混亂,看不清到底誰對長青子四人下手,卻給血魔發覺,連忙收回真氣。好在他謹慎行事,反應及時,未予血魔反擊之機。當下道:“吳越樓血案撲朔迷離,實難一時半會兒明了,眼下我盟正籌謀攻打聞香宮,只待將來少俠能給魔教致命一擊,助我五宗十三派將聞香宮一舉鏟平,到時自能還少俠清白于天下。如若與之同流合污,便是自甘墮落,那就別怪貧道翻臉無情。”

又道:“貧道身有要事,不便久作淹留。”給少沖留了些干糧飲水,叮囑少沖好好養傷,出到洞外,突然又轉了回來,對著少沖語重心長的道:“你要明白,你身中血毒,眼下雖無性命之憂,或許有還助你功力大進,但魔障日大,他日不受管束,必將玉石俱焚,同歸于盡。或如寄生之蟲,將母體吸食已盡,自己也蛻變成他物而去。當世也只有我武當派的先天真氣可助你解除血毒,不過還要假貧道以時日,修煉到三成功力方可施為。”說完這話,才告辭離開。

少沖被正派的人冤枉算計,尤其與結義大哥蔡邑決裂,還誤傷了人命,心情差到極點,聽了真機子的一番話起先還對他感激涕零,暗下決心與魔教妖人劃清界限,不辜負道長的苦心栽培。沒想到他最后這番話,暗示少沖若不聽命于他,不但身敗名裂,而且性命不保。真機子精明老練,恐怕早已看出自己不夠用心,說不定此次萬仙大會也是真機子故意安排,意在震懾警告。少沖向來喜歡自由,如此命操人手,聽人擺布,實在很不舒服。何況要他與風塵九異歷經患難,結成生死之交,要他出賣朋友,那是決計不會干的。倒不如一死了之,省得受血毒控制再去害人。但轉念又放不下黛妹,終究貪生怕死,不禁自怨自艾:“少沖啊少沖,你立志想做師父那樣的大俠,卻貪戀男歡女愛,只顧兒女私情,到頭來殘害忠良,出賣朋友,成了過街人人喊打的大魔頭。最后連自殺的勇氣也沒有,真是窩囊透頂了!”

人生會有如此多的抉擇,有時恰恰是非此即彼,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每下一個決定,人生將走上不同的道路,并且很難原路返回。事態之演變不由人意,人生仿佛脫韁的野馬,根本由不得人去選擇。少沖當初答應真機子臥底白蓮教,又答應協助蕭遙,本意兩不相幫,但事件之演變并未如他想象,就連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走到了如今這步田地。

他最后想:“假如離開,去一個別人不認識的地方,便不會有這么多煩心之事了。”一念及此,渾身輕松了不少。掙起身子走到洞外,折了一根樹枝作杖,拄著下山來。

路上卻又躊躇:“此去何往?以何謀生?我真的可以放下江湖上的恩怨是非?尤其可以忘記美黛子么?”正行間,天空忽然下起一陣急雨。他本受傷虛弱,又神思恍忽,淋這一場雨,縱然體健如牛,也要病倒。

他神思不屬,恍忽間有人把他扶入一間茅屋,給他換衣擦身,端藥喂水。睜眼看去,眼前卻白花花一片,晃來晃去一個白影,儼然便是白蓮花。

少沖沖口叫道:“黛妹,你終于肯來見我了……”果然聽見白蓮花的聲音道:“少沖君,你何苦為了我這不祥人,險些丟了性命?”少沖道:“我說過,無論刀山還是火海,我也陪著你去闖……”白蓮花哽咽道:“你瞧你,病得如此重,還說大話。”少沖道:“我沒事。名門正派的人不久便會找來,咱們收拾了快走。”白蓮花道:“你別擔心,先把病養好了再說。”

少沖再醒來時已能視物,臥身在一間破屋里,略略提氣,自感身體好了許多。開口呼叫黛妹,卻無人應。他起身到處尋找,也不見其蹤影,屋后支起一個土灶,灶火已滅,瓦罐中尚有白煙。終于在桌上找到一張紙條,疊得方方正正,用藥碗壓著。

難道黛妹留書相別了?他急忙打開來看,映入眼簾的先是一束秀發。他拿到鼻尖嗅了嗅,一股香氣鉆入鼻孔,正是黛妹留下的。

紙上有字,也是美黛子寫給他的,見是:“少沖君,汝病將愈,我亦將去。年來發生了許多事,讓我明白了人魔殊途,萬難同行。我不想背叛魔神,受百蟲噬體之苦,也不想再讓你受我連累,甚至賠上性命,因此決意與你割發斷愛。務必將這束頭發就地埋了,不悔識荊,但愿相忘于江湖。保重勿念!”

他見發便已預感不好,見了字更如五雷轟頂,整個人癱軟無力坐倒在地。

可以想見,黛妹割發之時費了多少勇氣,下了多大決心?當初說過“君心如磐石,妾亦如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如今卻先自動搖,或因這次萬仙樓之事,他差點死于五宗十三派之手。

少沖才不會輕易放棄,他將這束秀發貼身放好,來日見著黛妹設法重修舊好。他心中早將黛妹當作自己的妻子,還要將這束秀發與自己的結在一起,永不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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