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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回憶之始

夜里,下著淅淅瀝瀝的雨,我獨自穿過雨幕,進了爹的書房。雨水從我的臉上滑下,順著脖頸流進袍子里。

我站在爹的面前,低著頭回話。

從小到大,我最怕的事情就是進爹的書房。

“這些年你一事無成,反倒學了些浮躁冒進、不知謙謹的歪風邪氣。”

“讀書?你還有臉和我提上學,依我看,玩你的去才是正經事!”

“你怎么不學一學你大哥,年紀輕輕就中了榜眼,如今又進了御史臺。這般才能振興我遲家門楣。”

“我也不求你能像你大哥一樣,你倒是爭一口氣也好,就當是為了你老子,為了遲家的列祖列宗啊!”

“即使你書讀的不行,混不了一官半職,老老實實待在家,在我和你娘身邊盡孝也行啊。可是你呢?不孝!一個當兒子的,要是連孝順都做不到,不配為人!”

“整日惹尊長生氣,那是什么?是不知廉恥的畜生!”

“你這孽畜,給我滾,滾出去!”

多少次,我從被爹呵斥的夢里驚醒。醒來后,耳邊回響著娘的哭聲,還有我自己的獨白:“是我沒用,是我沒用,我怎么就這么沒用!爹,兒子錯了,都是我的錯……”

以及,聞風來看我的外姑十分不滿的說:“多大點事兒,你爹真是在刑部久了,拿你當人犯審……”

可惜,如今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因為現在是文德十七年十一月。

而那些事,發生在文德十四年的四月末,一個我永遠回不去的日子。

文德十四年,我忘不了那一年發生的事情。

還有,那個人。

如果當年我沒有接下外舅的請帖去下蔡,如果我在下蔡沒有遇見那個人,或許,我還在過從前的日子。那種生活,我不喜歡,讓我煩悶,可至少,我還有親人在身邊。

壽州·明靈宮

寒亭

窗外的風還在刮著,卷起前幾日積下的雪。正午時分,我仰頭看灰白天幕上被遮住的太陽,成了五彩的顏色,散發著淡淡的光暈。

極少,在這里,這樣大的雪極少。

我抱著手爐,女使為我披上狐皮大氅。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園子里,人會忍不住回憶。

文德十四年六月初一

京府

我受林歸晚所托,獨自回京府拜訪戚將軍。

回京路上,我想著:四哥這會早就到了潭州,也不知他現在怎樣。不過他為人謹慎又老道,總不會有性命之憂。

前幾日,秦小娘子也出發去了潭州,她終究還是想通了,答應回去和寧六成親。

白籬則是早就沒了蹤影,只留下一封書信。

我又一次從袖中拿出那封書信,上面不過寥寥幾字:若要我幫忙,來雙棲渡白家。

“遲官人,咱們在這寺里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趕路吧。”駕車的廝兒回過頭來,沖我喊著。

我將信放回袖中,對他說:“好。”

到了寺里,一個小沙彌前來迎接。

這寺廟我此前來過,多是幼時跟隨娘或者太婆前來上香。

“給遲官人安排寮房。”他們正說著。

我心里裝著沒辦好的事,總是覺得心神不寧,想快些到房里睡上一覺,明天一上路就好了。

“你們這屋子里燃得什么香?”等到了住處,我本是隨口客套。

“降仙香。”那小沙彌十分殷勤的說。

我一時失神,降仙生前的音容笑貌還在我眼前。我忍下酸澀的淚,揮退小沙彌,連賞賜都忘了。

“降仙,你走得急,我還沒來得及對你說什么,你就走了。”我默念。

玉華,你殺了的書童,殺了降仙,還曾殺過我。這些人命,我會讓你償還的。

可我拿什么讓她償還?

我有什么本事讓她來償還?

我做不到,我不知道。

這時,我身邊的廝兒跑來,打斷了我的思緒,他說:“官人,有您的家書。”

原來是我外姑派人送來的。

信上說:爹娘寫信問我外舅,我為何還未回家。外舅替我遮掩了一番,說外姑留我小住,搪塞了過去。總之,叮囑我早日回家,勿要再讓爹娘掛心。

“掛心?”我沒好氣的對廝兒說,“我爹好端端的怎么會想起來問我,恐怕是有人挑唆吧!”

我說的“有人”,指的自然是我大哥遲德音。

“官人,您這是何必?總是和主君過不去。”那廝兒是先前我派去壽州的,這次隨我出行,莫不是以為要跟我回家享清閑?那他可是想的太美了。

“珠玉在前,我這個敗絮入不了他的眼。”我說。

等這廝兒和我一同回了家,他才知道我在家中過得是什么樣的日子。

“官人,怎么這樣想不開。”那廝兒低聲細語,“官人是嫡子,不是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可以比的。”

他說的“亂七八糟的人”,似乎指的是我大哥。

“別在那胡言亂語,”我呵斥他,“這話要是讓旁人聽去,把我當成什么人?”

我們遲家又沒有爵位,嫡不嫡、庶不庶的又有什么要緊?說到底還是各憑自己本事。

如今昭之在官場上混的如魚得水,怕是過不了多久,就能自立門戶了。

這會兒,爹已經知道了我辭官的事,我回去之后,不知道還要聽他說出什么難聽的話來。

不過,我辭官的原因是“傷而不能歸”,娘若是知道我受了傷,可別再多想。

第二日傍晚,我來到寧遠將軍戚無名的宅子。因為提前幾日就送了拜帖,我很快就見到了戚將軍。

“戚將軍。”我連忙拜見。

“遲衙內不必客氣。”戚無名淡淡的說,“不知遲衙內前來,可是有什么事。”

“將軍真的不知道,在下前來是做什么嗎?”我問。

戚無名只是坐下,不說話。

“玉華,玉娘子,將軍總是認得吧?”我又問。

“莫非是她遇到了什么麻煩?”戚無名突然來了興致,“是她讓你來找我的?”

我有些詫異,看來,他們二人平日里似乎不怎么聯系。

“在下還以為,戚將軍與玉娘子是舊識,這事情戚將軍已經知道了。”我緩緩解釋。

“什么事?”這次換他來心焦了,“她怎么了?”

“在下還真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給玉娘子找麻煩,”我想起降仙是中了玉華秘制的毒藥而死,“倒是碰上她的人接二連三的遇到了麻煩。”

“遲衙內是什么意思?”戚無名又恢復了他不大在意的樣子。

“敢問戚將軍又是什么意思?身為朝廷命官,為了一己私情,棄人命于不顧嗎?”我坐到他對面,并未喝那廝兒倒的茶。

“遲衙內,下官不明白你的意思。”他也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

“戚將軍,玉娘子已經殺了不少人了,單是我知道的,就已經有六條人命。”我見他并不是徇私之輩,于是接著說,“您比我更了解玉華,她有這個本事。可國有國法,您該攔住她,讓她不要一錯再錯。”

戚無名沉吟片刻,說:“玉華對我有救命之恩,若是她真的做了不該做的事,還望,官人能網開一面。”

說著,他要沖我行禮。

讓我網開一面?他怕不是想起我有一個做刑部尚書的老子,可惜我在那位大人身邊說不上話。

我連忙攔住他,勸慰到:“將軍是個明白事理的人,想必心里已經有算計了。”

戚無名說:“我這些日子也沒什么要緊事,和你去一趟壽州吧。至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親自問她。若是還有挽回的余地,還望官人不要苦苦相逼。”

“戚將軍言重了,”我說,“不知何時啟程?”

“今日啟程。”戚無名說。

“今日?可是天色已晚。”我意識到自己連晚飯都沒吃呢。

“去安排上好的車馬,”戚無名喊來一個廝兒,“路途遙遠,多帶些干糧和水。”

“這,”我一時也說不出什么話來,“那……”

“遲衙內放心,我已經讓他們準備了馬車,遲衙內大可在車內吃睡。”戚無名的話,讓我懷疑他是在借機報復我。

“這一去,差不多是十天左右,”戚無名還在念叨,“還要再拿些衣服。”

“戚將軍,這一路上什么都能買到。”我忍不住說,“況且,也不急于這一時。”

“在下還有些事想向戚將軍求證……”我說著,卻被戚無名打斷:“有什么話,路上有的是時間說。”

這一路奔波辛苦,戚將軍到底是帶過兵打過仗的人,我又怎能和他比?還未到壽州境內,我就吃不消了。

“戚將軍,”我身邊的廝兒見狀去找了戚無名,“我們官人嘴上不說,可這幾日路趕下來,身子骨都快散架了,吃不好,睡不好的,還望將軍能體貼體貼。”

戚無名倒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不出片刻,就停下找了個客棧。

“店家出來,”戚無名身著素面袍,雖是一身文人打扮,可十足的中氣是掩飾不了的。“先去讓人把馬喂了,要上等的精飼料,別耍花招,要不然饒不了你。”

“好嘞好嘞,”那店家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官人放心。”

此地已經離壽州很近了。不過客棧地處偏僻,倒是有幾個打尖的人,瞧著還是官人打扮。

“李十三丈,愚弟聽聞這壽州進來有一傳言,”其中一個人說,“說是壽州地界有鬼怪作祟,殺人放火,前些日子死了不少人……”

我也不聽他們說完,就知道他們要說什么。

到了吃飯的時候,我和戚無名坐在一桌上,問他道:“戚將軍進來的時候可是也聽到:有人說壽州有鬼怪殺人。”

“荒唐,這世上哪里有什么鬼,不過是有的人心里有鬼。”他不甚在意的說。

“那將軍可曾料到,這些都是玉娘子的手筆。”我也知道我這樣說,他未必會信。

“此處無人,你且說說,有什么證據。”他撂下筷子,目不轉睛的盯著我。

“玉娘子親口承認,”我說,“她還說了她殺人的緣由。無非就是覺得我們沒有實證,壽州大小官員看在將軍的面子上又不敢對她嚴刑逼供。總之,拿她沒辦法。”

“什么緣由?”戚無名追問。

“佳人笑。”我這三個字一說出口,他即刻瞪大了雙眼,呆了半晌。

也許此前他還將信將疑,可現在他看上去已經是全信了。

“遲官人,對不住了。”他突然這樣說。

我心里咯噔一下,還以為他要做什么殺人滅口的事。

“如果是為了‘佳人笑’,她還真有可能這么辦。”他從腰間掏出汗巾,擦了擦頭上的汗。

“戚將軍,恕在下直言。”我暗地里松一口氣,“十七年前,究竟發生了什么?”

他聽到我說“十七年前”,先是一怔,又猛地起身,有些踉蹌的跑出了臥房。

“十七年前”是我按照林四哥的交代問的,按理說問的沒有問題。

“官人可是一路勞頓,身子不適,要不小的去給官人請個郎中來看看。”不知何時,我身邊的廝兒進了房來。

“出去,”我想一個人待會,“你家郎君沒有那么弱不禁風。”

“是小的多嘴,”那廝兒說著,“小人不打擾官人歇息了。”

夜半左右,我迷迷糊糊的醒來,喊廝兒給我倒茶。起身一看卻是一地的死人,橫七豎八的躺著。

“你小子運氣好,今天晚上我沒睡沉,聽到了動靜,不然你早就見閻羅了。”戚無名坐在四腳矮方桌旁吃肉沫燒餅,就著濃茶。

燒餅的香味混合著血腥氣沖擊著我的味蕾,我忍不住低頭吐到地上,卻看到床下那廝兒毫無生機的臉。

他死了。

“官人是個有福的,這都能睡著。”一旁是一直在賠笑臉的店家,“就是這廝兒運道差了些,和這幫匪徒撞了個臉對臉。”

“你高看他了,他是中了迷藥了。”戚無名一語道破,“要不然怎么現在才醒。”

“戚,戚將軍……”我捂住嘴,想止住嘔吐的欲望,發現沒有用。

“你說你一個衙內,不愁吃不愁穿的,來趟這趟渾水干嘛?回家過安生日子去吧,多少人求之不得。”戚無名把吃剩的燒餅甩在桌上,“你今天要是死在這里,我都撇不干凈。”

我用手掐住自己的脖子,胃里翻騰的感覺漸漸淡了。

“戚將軍,你看不起我。”我從喉嚨里擠出這幾個字。

不僅是他,所有人都看不起我。

我爹,遲德音,我外舅,就連林歸晚和白籬,他們都看不起我。

“遲衙內,你誤會了,我這是羨慕你有個好家世。”戚無名接過廝兒遞來的手巾,“你說的我已經知道了,接下來的事情交給我,我去一趟下蔡。你,還是別去了,回京府吧。”

“為什么?”我自己找了靴子穿上,又去衣架子上拿外袍。

“因為你就是個廢物。”戚無名語氣生硬說。

“你說什么?”我聽到他說的話,心頭的怒氣已經直沖云霄。

還從來沒有人敢說我是廢物。

我睜大眼睛看著戚無名,他也毫不避諱地看著我。

他說:“我說你是個廢物,我帶了你一起去,只會徒增麻煩,除此之外沒有半點用。”

“她,你要去見的那個人,她殺了我的書童,她又險些殺了我,我憑什么……”我說著,卻被戚無名打斷了。

“知道她要殺你,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就應該有多遠走多遠,你還往她身邊撞。”戚無名說。

“難不成我還要怕她?”我也不顧臥房里還有一眾不相干的人,朝戚無名吼道。“到底還有沒有王法?”

“沒有!”戚無名斬釘截鐵的說,“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之前沒有,以后也沒有。倘若不是我還食君俸祿,我今日都不會救你,就憑玉華曾是我的恩人。”

“她對我有救命之恩,再造之恩,倘若沒有她,十八年前我就死了,談何如今?”戚無名說,“她要做什么,有她的理。我可以不幫她,可我也不能和你一起去捉拿她。”

“戚無名啊戚無名,說的真好。”這時,一個聲音響起,“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

戚無名拔刀起身,喊到:“什么人?”

“小生是雙棲渡白籬,來找驚鶴賢弟。”白籬說。

“為何不現身?”戚無名問到。

“你們這地方死了不少人,怨氣太重,我可不敢過去。”白籬笑道,“只得等他們變成活人從地上爬起來我才進去。”

“白大哥,是林四哥讓你來找我的嗎,他現在怎么樣?”二十多天過去,也不知他怎么樣了。

“你先別管他,先看看你是怎么被人耍了。”說著,那聲音遠去了。

曾記得,林歸晚是這么形容白籬的:“白籬這個人,像是裹了糖霜的毒藥團子,可以拿來淺淺的舔一下,解一時只需。結果,總是有不知情的人一口吞了。”

“戚將軍,”我忽然明白了白籬的意思,仔細看了躺在地上的黑衣人,以及此時此刻笑不出來的店家。“你這樣做,還真是和玉華一樣的手筆。只是不知道,你會不會秘制毒藥?”

“算了,都收拾收拾出去。”戚無名話音未落,地上的“死人”爬了起來,有的嘴里還念叨著:“終于可以回去睡覺了。”

更有甚者,已經睡著了,被一旁的人拽起來,走了。

“遲官人,我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戚無名解釋說,“十七年了,十七年前的事情,我真的不能說。”

“瞧瞧,這都什么時辰了?有什么話,明兒說不成嗎?”店家過來兩頭勸,“今兒都累了,都歇歇。以后的事,以后再說,不差這一時半會。”

“他是怎么回事?”我指著床下的廝兒問道,他還沒有醒。

“他中迷藥了,明天這個時候,他肯定醒了。”店家陪著笑說,可見了我這張冷若冰霜的臉,他的笑也凝在了臉上的褶子里。

“叫個郎中來。”我吩咐說。

“不用,”戚無名說,“時間到了自然醒,你要是想讓他早醒,潑點兒涼水就行了。”

說完,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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