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莫子兮,你究竟有沒有聽我在講話!”子裴一把抽掉了我手中的書,順帶還捏著我的肩晃了兩下,散落在肩上的頭發被搖晃地凌凌亂亂,伏在眼睛前面。
“什么?”適才從紛亂無章的思緒中抽出來,一臉呆滯地看著幾欲噴火的子裴,我好像沒有做什么得罪他的事吧?伸出手,捋了捋一撮發,別到耳后。
“我說,莫子兮,我們一塊去烏鎮玩兒,怎么樣啊?”
“烏鎮……玩?”手掌蜷縮起來,指甲ding在手心上,隱隱的疼痛。
那塊江南水鄉,是我和高顯緣起的地方。
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從虹橋坐高鐵到桐鄉,然后再搭乘一輛公交車就可以直抵那一片千年古鎮。
烏鎮,江南水鄉,撒著一層細細密密的雨絲,如同一層薄紗,將婉約的女子從頭裹到腳。蜿蜒的水道交錯,如同我和他手掌爬著的細細碎碎的紋路,那么糾纏,仿佛可以癡纏兩個人的一輩子,仿佛只有死亡才能將我們分離。
四月,人間四月天,春山如笑,江水靜如練,烏鎮是一處踏青的好地方,卻不曾料到,就此淪落了我的心,而后再一片一片碎落于地,不復最初的余生生。
飄著零星細雨的古戲臺古樸生香。
臺上的女子輕啟朱唇,如水江南分花拂柳而出,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于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家院?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水袖長甩,調子如開磨的豆子,黏黏稠稠的,能酥了人的骨頭,輕紗薄衫,恍如夢幻,我置身于千年前姑娘家不可為外人道知的細膩小心思中,直直晃了神。
腦海中卻盤旋著《西廂記》中另一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回程的路上,無端地和高顯親近了許多,竟然聊起了一些連墨珊都不曾知曉的事情。看見他左手的掌紋和我右手的掌紋如出一轍,那時,總覺得是一種天大的緣分,可是,我卻忘了問自己,是否相似就一定能夠廝守,或許它只是一件失敗的復制品。
那時,總覺得他的左手牽著我的右手,就好像是兩個世界從此重疊,卻不曾想起執手之后,便是放手,我握攏掌心,收起來的不過是滿目倉恞。
我那殘破的愛情,始于綿綿的江南水鄉,無端地帶著一陣氤氳的水汽,沾衣欲濕的杏花雨,癡纏如酥,素色的旗袍,繡花的緞鞋,八十四骨紫竹傘,卻怎么也點綴不了霉斑點點的結局,就如同再如何精致的衣袍終有一天會落滿了塵,爬滿了虱子。
天知道,我是有多么地不情愿在四月踏足烏鎮,然而,外公只對我說了一句:“出去走走也好,而且去烏鎮看一看,沒準到時回來對我們莫Mall的設計有更好地建議。”我便被子裴生拉硬拽地拖到了烏鎮,隨行的還有他的小甜心和顧睿。剛剛看見他時,腦海中想起的竟是他彈性十足的腹肌和略帶著柔和光澤的下頜,想到我因為醉酒和他同床共枕了一個晚上,臉不由得一紅,于是只能裝作和子裴的小甜心聊天。
小橋流水,碧瓦青磚,水還是如一年前般載著一船又一船的游客,兀自流動不息。
“老來莫還鄉,還鄉需斷腸。”如我這般的過客,再次來到烏鎮,也早已肝腸寸斷,只是應了“舊地重游,物是人非”。
烏鎮還是當初的烏鎮,連長在墻頭的草都未曾變過,而少年,卻換了一撥,不再是高顯,陪我走過月老祠,看紅色的綢帶掛滿了連理樹,閱盡世間癡男怨女的情深似海。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而如今,我能想到的也不過是“蜀夢光陰,漸老汀州煙蒻”。
連理樹,我細細描繪著紅底白字的牌子,仿佛要用盡我全身的氣力,“善男信女,為求天賜良緣或恩愛永遠而來此叩拜。此處風月含情,花木蘊慧。此夫妻樹,同根而發,比肩而立,枝繁葉錯,纏綿多情。傳說戀人在此樹下訂誓盟約,則情同此樹,生死相依,榮辱與共,滄海桑田,真情永駐。”
“滄海桑田,真情永駐”,多么美好的福祝,卻不知道能有多少對有情人能夠終成眷屬,也不知曉那些在月老的姻緣本上約定三生的有情人又有多少能夠一起慢慢變老,看夕陽西斜,緩緩染紅江面。
我清晰地記得,一年前的那一天我們到達月老廟的時候,也是如這般的晚上,黑黢黢的看不清,只記得紅色的絲帶在頭頂飄蕩,帶著癡男怨女拳拳的愛戀,不知道這種祈禱是否可以上大天庭?還是不過是一點念想,一種寄托。“是不是覺得‘在天愿做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心愿對于我們而言是可與而不可求的奢望?”夜風習習,襯得他的聲線更是炎涼。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顧睿,風兒早已把他身上的Dior香水回旋到了我的鼻翼下,只有他,能把這一款HediSlimane揮發得如此桀驁不羈,又帶著萬分的柔情似水。
“只是覺得人心跌宕,不忍細看罷了。”我攏了攏額間的發,袖口還殘留著菲拉格慕的香水味,不過淡的如蒸發了糖分的水。那一年,去香水小鎮格拉斯游蕩的時候,在香水工廠對身上這一款經典藍色男士香水心折不已,當下就順了一瓶回來,從此之后,就戀上了這清新的木質香調,這么幾年過來,也不曾換過一個款式,衣不如新,香不如故。
“子裴,子裴,我們也祈求月老佑我們能夠白頭偕老,好不好?”鶯鶯拉著子裴,硬是要求一段紅塵中的姻緣。
而子裴卻是皺了眉頭,并不是心甘情愿。
如果這一刻,身邊的女子是秦煙的話,估計應該換成了子裴拉著她去求一段塵緣吧。
“綢繆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看著空中隨風飄蕩的大紅綢帶,沒來由的,便吟起這首《綢繆》,“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吐出這一句,卻怎么也背不出最后一句了。邂逅,江南水鄉最不缺的便是邂逅了,更何況,我與高顯,又怎么能談得上“邂逅”這兩個帶著浪漫氣息的字眼,原先亦不過是相約好一起來賞這纏綿的景致罷了,雖然之前并不相識,只是我約了同事,而同事又恰好約了他,便開出了這一朵注定不會有果子的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