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湛湛長空黑，斜風細雨。
已經穿上一身云麻短衫的李二，蹲在屋檐底下，亂愁如織。
李小妹跪坐在旁邊，很貼心地安慰著，少女方才有那么一瞬間確實有股失落，不過轉瞬就想開了，這是最好的結果。
家人，就應該為彼此著想不是嗎？
溫婉少女還思量著，若是讓她出現在人前，她還真的有些怕呢，讓二哥擁有身體，以后說不定能再遇上一個好姑娘，從徐三小姐去世的悲痛里走出來。
李晏清站在梁柱旁邊，手伸到屋檐外頭，感受了一下，雨下得很小，少年收回手后，笑道：“郁悶個啥呀，小妹還能不相信你，我還能不相信你？這種變故又不是你能把控的，總算有了身體，應該高興才是，你看，小妹有怪你嗎？”
李二揪著尚未梳理的長發，道理他都懂，可仍然覺得辜負了小妹，明明計劃得那么好，胸口拍得啪啪響，怎么到最后卻把自己給凝聚出來了？
小妹已經十七歲，頂大的姑娘，陰柔少年甚至都想好了，要給她揀選一門好親事，必須是玉樹臨風的公子，出身商賈之家不行，還得是書香門第。
哪里能料到會是這種結果。
李小妹昂著笑臉道：“二哥，我真沒事，我知道你嫌我煩，一直想把我嫁出去，哼，我才不會讓你如愿呢，我就要一輩子纏著你和大哥，讓你們甩都甩不開，嘻嘻。”
李二紅了眼，沒忍住灑落兩滴貓尿，趕緊撇過頭去。
李小妹怪叫道：“二哥你哭了！”
李二犟嘴道：“瞎說，沒有。”
李小妹道：“就有！”
李二頭也不抬地指向院子里，“是雨打到我臉上。”
李小妹做鬼臉道：“才沒有這么大的雨。”
李二絕不承認道：“明明就有。”
梁柱旁邊，李晏清會心一笑，他并不擔心，二弟就是這種性格，容易胡思亂想，過一陣兒就沒事了。
至于小妹……
其實李晏清也覺得，這是最好的結果，若是小妹得到肉身，他們兄妹只剩下二弟沒有，二弟怕是以后時常都會胡思亂想，而小妹呢，一來生性膽小，未必敢與人打交道；二來……有一說一，稍微笨點，不會想那么多，可能失落也就一會兒。
正如李晏清所料，在李小妹一番磨死人的攻勢下，李二直呼受不了，抵著溫婉少女帶點嬰兒肥的小臉，絕不讓她靠近，一臉嫌棄，如往常一般。
李小妹嘻嘻一笑，不再纏著他，打著哈欠，說是要回房補覺。
李晏清招招手道：“來，大哥抱抱。”
李小妹乖巧走過去，李晏清輕輕拍了拍她的后背，什么也沒說，拿下巴抵了抵她的腦瓜。
等到少女蹦蹦跳跳進入南廂房，李晏清踱步來到李二身旁坐下，用手指戳了戳那確實有所不同的真實肉身，嘖嘖了兩聲。
李二長嘆口氣道：“大哥，我感覺很對不起小妹。”
李晏清道：“嗯，不過你已經對不起完了，以后不準再說。”
李二：“……”
李晏清望著院子里的細雨紛紛，緩緩說道：“這大概就是命，你能怎么辦？盡力過就行了，我懂，小妹也懂，沒人會怨你，兄妹之間也不應該有怨。”
李二用力撓了撓頭發道：“怎么就會這樣呢，我完全是依照陰陽家八品的法門來修煉的，小妹的情況很明顯，有神魂沒肉身，在陰陽家的概念里，神魂就等于靈體，我明明把構造肉體的基底和她的神魂合二為一了，怎么可能凝聚出來的卻是我？”
李晏清搖了搖頭，這個問題問他顯然是白搭，他只能寬慰道：“已經很好了，我料想陰陽家凝聚分身這件事變數很多，看蘇隱水就知道，我敢保證他想凝聚的分身絕對不長那副德行，誰不想凝聚出一個好看的分身？你這算是萬幸，這副肉身比你以前長得還要神氣，不吹牛地說，就這副模樣你走到大街上，好多姑娘家得芳心暗動，更重要的是，這事兒還真辦成了，你和小妹至少多出一副肉身，沒凝聚出來一個陌生人。”
這副肉身到底長什么模樣，李二根本不在意，到現在他也沒照過銅鏡，帥成神仙又有什么用？他喜歡的姑娘已經不在了。
李二百思不得其解道：“還有啊，大哥你猜得沒錯，凝聚分身這事兒確實存在變數，蘇隱水的修行筆錄里有提及，問題是有一件事情它不可能有變數啊，陰陽陰陽，我是男的，我借用你的身體修煉，你也是男的，鐵定應該凝聚出一具女性分身才對啊！”
事實上此事李晏清方才一直在琢磨，心頭已然有些猜想。
李晏清望著一臉費解的李二，一本正經問道：“二弟，有沒有一種可能，你過去是個女的？”
李二：“！！！”
李晏清很認真說道：“畢竟你以往根本沒有肉身啊，就像你說的跟小妹現在情況一樣，只是一具神魂，一個靈體，我想這玩意兒怕是不能用男女來區分吧？而你生性就比較陰沉，從這個角度講，是不是暗合了你們陰陽家陰的那一面？所以這么一凝聚后，就凝聚一個陽的出來？”
李二揪著頭發，若有所思，這番話有些牽強附會，但是仔細琢磨吧，也不是全無道理。
想不通啊想不通。
李晏清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行啦，反正是一件天大的好事，想不明白就不想了，咱們的情況太過特殊，像你這樣修行的陰陽家估計以前都沒有過，你自己都沒有肉身，凝聚分身的時候先把你給凝聚出來，滿足自身，似乎也說得過去。”
頓了頓，李晏清問道：“你要多久才能不懼烈陽？這段時間以防萬一，咱們就不出門了，反正城里批殃榜暫時有人，等你不怕見太陽后，咱們再去趟城東雅宅，看兩位老先生怎么說，他們見多識廣，指不定能給個說法。”
滿腦子迷糊的李二迫不及待道：“天亮就去！我懼不懼烈陽不打緊，我只要待在你身上不出來就沒問題。”
李晏清詫異，這才想起先前二弟這具肉身確實是從他身上跳出來的，“還能這樣？”
李二點頭道：“這是正常的，所有陰陽家本體和分身都能融合。”
李晏清嘖嘖稱奇，少年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那你融進我的身體，下次再跳出來時，會不會又是光屁股？衣服總融不進去吧？”
李二尬笑道：“會。所以我得搞一套能幻化的法器衣裳，蘇隱水的修行筆錄里有記載，不過他也沒有搞到。”
李晏清想了想，倒是可以問問雅宅里的兩位老先生去哪里搞。
唉，又是錢啊。
而且這回錢只怕還不大頂用。
李晏清苦笑，愈發感覺自己窮得叮當響，家里的錢一向他管，目前全部家底總計紋銀一百六十七兩，外帶半吊銅錢。
擱在尋常百姓家，還算一筆財富，可若是拿來當作修行資金，怕是塞牙縫都不夠。
————
天光大亮。
城東，雅宅。
李晏清的突然造訪，讓張緒風和謝秋弛如迎春風，二老甚至親自來到前院。
張緒風趕忙吩咐管家去準備一間靜室，要求窗戶全閉，掌上蠟燭，不留任何蘊含陽性的物品。
謝秋弛上下打量著李晏清，撫須問道：“你的表情告訴老道，事情是順利的，但是又有些不對頭。”
李晏清連連點頭，正想解釋一番，張緒風率先說道：“讓老夫猜猜，肯定不是凝聚出一個陌生人，否則這么短的時間你不可能馴服，眼下這日頭，她鬧著跟你打一架也不可能合體出門，所以我和牛鼻子老道的設想確實實現了，你凝聚出的這具分身仍然擁有你的人格……嗯，是你小妹。那為何又不對呢？只是擁有你小妹的思維意識，但是模樣與你所想不同？”
李晏清順著話頭回道：“模樣倒是一樣，甚至還好看了些，只是……”
張緒風疑惑了一聲，將少年打斷，笑著說道：“好啦，留點懸念，老夫和牛鼻子老道盼這一日也盼了一陣兒，直接看效果更好，呵呵，這可是個不小的秘密啊，陰陽家那幫人都不見得知道。”
灰衣老者興致高昂，白衣老道并不輸他多少。
倘若此事驗證成功，沒有大的差池，那委實算作一個修行隱秘，擁有多重人格的人，修行陰陽家，至少在八品階段，將極其事半功倍。
陰陽家八品叫作雙生人，修行重點便是圍繞在分身之上，若是這個分身本身就是你的一重人格，一重好的人格呢，差的人格也不會有人傻到把它凝聚出來不是？那么自然要省去不少麻煩。
當然，多重人格的人也不是那么好尋。
兩位老者領著少年走向拾掇好的房間，里頭不僅窗戶緊閉，管家辦事很細心，還拉起黑紗，一點陽光都透不進。
房門合上，房間里只有白燭的輝光。
張緒風示意少年可以放分身出來，李晏清遲疑一下，道：“二老，出來是光著身子的。”
李晏清本是不想失禮，先提醒二老一聲，張緒風和謝秋弛聽罷，皆是一怔，險些忘了這一茬。以他們這般年紀，一個光不溜秋的少女突然出現在眼前，算怎么一回事？
張緒風訕訕一笑，手腕一翻，掌心里頭出現一枚白玉佩，拋給少年道：“晉升八品可喜可賀，算是老夫送你的賀禮吧，一塊‘衫甲’，隨身攜帶就可以幻化成衣裳，什么款式自行想象，你那分身往后就不怕沒衣服穿了。”
李晏清握著玉佩，既驚喜又惶恐，這正是二弟眼下急需的寶貝，少年躊躇道：“張老先生，如此貴重的寶物……”
張緒風擺手打斷少年道：“沒你想得那么貴重，只是一塊最低品階的衫甲，僅僅能幻化衣衫，不具備任何防御力，你收著就是。”
灰衣老者說著，還不忘瞥向旁邊，那模樣似乎在說“老夫送了你不送，好意思嗎你”？
謝秋弛懶得理睬他，同樣手腕一翻，右手上多出一頂破草帽，隨手扔給少年，淺笑說道：“別看它破，日后你若是行走江湖，戴上它可以改變容貌，修為不如你的人無法看透，能避免一些麻煩。”
張緒風撇撇嘴道：“雞肋。”
比自身修為低的人，犯得著在他們面前藏頭露尾嗎？
李晏清卻是如獲至寶，想了想后，沒再推辭，躬身行禮，真誠致謝。
這兩樣東西或許對兩位神仙老人而言可有可無，但是對他和二弟這樣的修行新手來說，絕對是不可多得的寶物，尤其是在他們如此窮的情況下。
李晏清一手拿著草帽，一手拿著衫甲，用心念喊道：“二弟。”
一襲黑色錦衫，長發特意打理過，豐神俊秀，皮膚光潔細膩，帶著股陰柔氣質的翩翩少年郎，從李晏清身上走出。
張緒風和謝秋弛同時瞪大眼睛，“啊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