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朱紅墻下,宮樓之間,兵馬靜伏。簡澤華一身鎧甲,手握長矛,黑馬之上,凱旋而歸。忽然兵馬從城樓間一涌而出,將其包圍。“簡澤華,你好大的膽子!”說話之人,正是丞相白高益。他從城樓下來,身后一群士兵。“丞相何言?”簡澤華握緊韁繩,目視眾人。他知曉,白高益一向看不慣簡家。“你身著鎧甲、手握兵器入宮,是要造反么!”白高益喝道。“我穿鎧甲,手握長矛入宮,是得先皇恩賜,合情合理,并無造反之意。”簡澤華道。二人怒視,兵士持劍,場面緊張。
“澤華!”蕭衡忽然出現在了人群之中,他手里提劍,眼中黯然。“認罪罷。”他說的輕淡,面無表情,毫無威嚴,像是在宛然相勸。簡澤華皺眉,他下馬,先是以軍禮拜見蕭衡,后橫眉問道:“陛下,我何罪有之?”“你手握重兵,居功自傲,竟然妄想起兵謀反!”白高益道。“我若有意謀反,今日何來宮內!”簡澤華怒道,“白相,我知你妒忌我們簡家世代英烈,手握兵權。但我們簡家子弟,對朝廷,對陛下,一向是忠心耿耿!何來造反一說!”簡澤華喝道。“放肆,死到臨頭,還嘴硬!”白高益氣急敗壞。簡澤華將兵器握緊,一躍跳到馬上,“白相,你道我造反,證據何在?”“城外士兵便是鐵證!”白高益怒道。簡澤華看向蕭衡,蕭衡緘默,像是默許了白高益所說。簡澤華不免對蕭衡失望起來,心內甚是后悔,他道:“看來,今日陛下是必定臣罪不可了。”“澤華,簡家已認罪了。”蕭衡冷道。“簡家認罪?”簡澤華大怒,“我簡家世代忠臣,何來罪!”簡澤華青筋暴起,面紅耳赤,“蕭衡,你卑鄙無恥!”他明白了,今日這場鬧劇,不管他是否謀反,他早已被安上罪臣之名了。可憐他簡氏一族,滿門忠烈,到頭來,竟被奸臣誣陷,昏君定罪。他不由想起芮兒來。芮兒已嫁與蕭衡為后。今日他們簡家敗落,他被安上謀反一罪,必是誅九族的。可憐芮兒,自幼尊貴的人兒,因他遭罪,若死,死的憋屈,若生,毫無尊嚴。“來人,將簡將軍抓起來!”蕭衡依舊面無表情,眼里無光。簡澤華怒視蕭衡,“蕭衡,別忘了這場戰爭,是誰幫你平定的。別忘了你們蕭家的天下,是如何來的!”他把長矛指向蕭衡,心內悲憤,“背信棄義,蕭衡,你不配為大順天子!”他揮起長矛,左右相抗。兵士們將他團團圍住,與他廝殺。白高益看著這番混亂之景,他與蕭衡道:“陛下,亂臣賊子就在跟前,您的這把長劍,不能只握在手心上呵。您應該知道,這天下是如何來的。”話畢,他目視前方,看著這番混亂之景,心滿意足。蕭衡手上的劍握的并不緊。他知道,簡澤華無罪。他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白高益的計謀。白家是他的母族,白高益是他的舅父。他當上太子,坐上這帝王之位,靠的便是白家的勢力。先皇一向喜愛蕭全,幾欲傳位于其。白家暗中使計,使蕭全蒙冤。后先皇對其失望,立蕭衡為太子。先皇駕崩,太子登基,蕭全不服,投靠北魏,謀反造事。謀反平定,白家妒忌簡家手握兵權、戰功赫赫。蕭衡知曉簡澤華的忠心,可他也明白朝廷的局勢——外戚當權。“阿衡,你該知道,蕭家,不只有你一人。”白高益忽道。蕭衡不由握緊了手內的劍。是呵,蕭家,人何其多,不缺他蕭衡一人。這一年,蕭全謀反,簡家作戰,白家掌權。而他,貴為天子,卻又不是天子。他想做真正的天子,擁有實權,治理天下,造福百姓。可如今的他,唯有屈服,才能勉強保下這個位置。他知道,除掉白家,不是一日兩日之事。今日,唯有犧牲簡家,他方有希望。
蕭衡一躍而起,心無雜念,一劍刺入簡澤華胸口。劍鋒芒,穿透鎧甲,直至心臟。血從簡澤華的衣襟涌出,深黑色的鎧甲,被血浸透。這一刻,簡澤華與蕭衡對視,他的眼神復雜,震撼有力,讓蕭衡的手,不由發抖。血順著他的鎧甲,沿著劍刃,緩緩流至蕭衡手上。那一只常年練武,堅強有力的手,此刻被他抓在手心上的,是悔恨,是無奈。簡澤華跌落下馬,吐出一口血,一把長矛,立在地上。“呵,呵……”他顫抖的抓住蕭衡的衣襟,“待……待芮兒……好點。”他知道,這是他作為兄長,能為芮兒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簡家勢必會倒,芮兒呵,你該何去何從?
簡家坐實了謀反之罪。簡家軍被拆散,兵權移歸蕭衡和白家。依白高益所奏,簡家應被滿門抄斬。但簡芮兒貴為皇后,故留下一命,囚禁在西山寺內。簡家消息傳來時,簡芮兒并不信。她不信蕭衡會是這般狼心狗肺之人。眾兵士將她捆綁了,押她上馬車。馬車路過城門,她從車窗處探出頭。城門熙攘,她看到了兄長的頭顱被懸掛在城墻之上,那一刻,五雷轟頂。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她發瘋似的叫,淚水滾滾。蕭衡,這真的是你么?這真的是那個發誓要護她一生的蕭衡么?那一刻,她的心,突然死了。家族蒙冤屈死,下毒手的,竟然是自己最愛之人。她的心,是被蕭衡的那一劍,刺死的。
那日夜晚,蕭全忽然來到寺里。芮兒抬頭看他,眼里無光。她的眼中,早已無恨。他發起叛亂,叛亂被她的兄長平定。他對她,依舊一往情深,毫無怨言。而那個保住了天子之位的人,卻對他們簡家,大開殺戒。蕭全道,芮兒,跟我走罷。跟我去北魏,再續力量,報仇雪恨。簡芮兒搖頭,她眼里含淚。她走不了呵。“我若真跟你走了,就坐實我們簡家的罪名了。”她無奈亦心痛。“可你們簡家,早已被他誅了九族。”蕭全道。簡芮兒落淚。若說她恨蕭衡,此刻是恨之入骨。但她從小對他的喜歡與愛,若說真的割舍無了,又不是真。矛盾呵。愛與恨,在失望中,亦在希望中。簡芮兒最終答應了跟蕭全離開,二人一起去北魏。但他們并未走多遠,寺里的人便發現她不見了。眾人來尋她,騎著馬,浩浩蕩蕩一群人,很快便要追上他們。她不愿讓蕭全受牽連,于是她讓蕭全獨自離開。她道,蕭全,莫要管我了,你快走罷。最終眾人將她追回,她又被鎖在寺里,再也出不去。
幼時,她與蕭衡、蕭全二人玩捉迷藏。他們猜拳,蕭衡總是輸,總要去抓人。偌大的皇宮之中,她總能找到藏身之地。卻不知為何,蕭全總被蕭衡輕易尋出來。她一直都不明白,蕭全到底是故意輸的,還是真不會找地兒將自己藏起來?蕭全自然不認輸,他總叫囂要再來一遍,蕭衡也愿意。于是蕭全藏起,蕭衡又將他尋出,芮兒則安安靜靜的躲在別的地方。蕭衡總是尋不出她,她得意。如今她想將自己藏在這天下之中,不讓他尋出來,卻不能了。他只手遮天,她無處可逃。她的一生,要囚禁在這西山寺內,伴著家族的冤屈,卑微而活。她想,幼時他們捉迷藏,她并不是藏的天衣無縫,是他,不愿將她揭穿罷。
寺里有士兵把守,簡芮兒出不去。她每日在這寺中,郁郁寡歡。蕭衡如愿坐上了他的天子之位,但他,必然是孤獨的。朝廷里,白家權勢重,時常仗勢欺人,蕭衡自然看不慣他們。但如今的他,權勢微薄,力量不足,他只能暗中培養勢力,壯大自己。待時機成熟,他再一舉除掉白家。他想讓芮兒等等他。他必然會為簡家報仇的,這一切,不過都是時間問題罷了。
冬天,如愿來了。這一年的冬天,雪下的何其多。凄慘悲涼。冰雪封了山上的路,樹的枝條上無葉,棕黑色的干枝上,浮冰懸掛,像是被凍住的淚痕,蕭瑟蒼涼。小芮面容憔悴,一身薄衣,孤零零的坐在寺廟的庭院中。雪落下,一片又一片,像是出喪的場景。雪蓋在她的身上,冰冰涼涼,她又想起了她的兄長,想起了他們簡家。這些雪,是他們的淚么?一族人家,含冤而死。她不服。悄然間,她一身白衣,與雪相融。她蜷縮著,眉毛上,唇上,冰霜花白。她像一座冰雕,無言而淡然。冰化水時,便是解脫。有人見她如此,知她想不開。勸她回屋,她不依。于是眾人將她綁了,困在屋內,不給她出去。眾人都知她的身世,憐憫她這苦命呵。他們給她燒火暖身,又給她披了暖衣,她目光呆澀,一動不動,像是已經哭瞎了般。
自從簡家被滿門抄斬后,蕭衡來看過芮兒一次。那次,她剛被捉回。蕭衡問她,她是如何出去的。芮兒不語,她眼里含恨。他問她是不是蕭全,她苦笑。她說不是,她不想牽連他。蕭衡知她撒謊,她的眼睛騙不了他。她讓他走,她說她恨他。“你殺了我們簡家,你于我而言,是仇人。”芮兒咬牙切齒道。她真想一刀刺死他,可刀真拿在手心上時,她又下不去手。蕭衡道,事情復雜,他日后會為簡家平冤。芮兒冷笑,她問,平冤了,她的兄長,她們簡家的人,還能活過來么?他搖頭,他說,他日后會還簡家一個公道。芮兒聽罷,只是冷笑。“你心內,除了天下,哪里有過什么公道。”她轉身不愿再搭理他。他知道他恨她,他也不再多說,落寞的離開了。后來的日子,他不敢再見她,他恨自己的無能,他怕她的失望。他知道蕭全來找過她。他也知道,芮兒一直在騙他。芮兒否認她與蕭全有來往,卻在暗中,請求蕭全幫她復仇。這些事情,他都知曉。他沒有揭穿她。因為他知道,他有錯在先。但他心內又惱怒她與蕭全暗中來往。他恨蕭全,他亦恨白家。他在朝廷里暗中培養自己的勢力,表面上依從白家,暗中卻陽奉陰違。他活得不像他自己。他明白這就是權利的爭奪——無情亦無義。他貪婪,他想得到它。可他,卻在逐漸失去她。蕭全與他相爭,蕭全敗了,逃去了北魏。如今他與白家相爭,他活得不像他自己。
他親手殺死了大順的忠臣,簡家的世子,簡芮兒的長兄——他也殺死了簡芮兒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