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防有鵲巢
- 寧海言
- 4067字
- 2022-08-10 22:25:35
蕭衡處理完兵部與城防司的事后,天色已暗。群臣退去,簫衡疲憊不堪。李公公和小太監們端來湯水、飯菜,請蕭衡服用晚膳。
“小芮回竹芳殿了么?”蕭衡一面吃飯,一面問道。
“回陛下,竹芳殿里的人剛差人來說小芮姑娘還未回殿。老奴想,小芮姑娘可能是還在藏書閣罷。”李公公道。
竟然還未回殿,蕭衡想,她或許是想住在藏書閣罷。這個書癡子,果然一點也沒變。從前她說她要編寫史書,他以為她是開玩笑。后來,太史令犯事,他罷了太史令一職,真將編寫史書一事交予她。她欣然接受,興奮至極。他以為她是玩幾天的興致,不曾想是一股腦的鉆到書里去了。有時幾日,甚至是將近一個月將自己鎖在藏書閣那。她也不常找他了,心思只在書上。他那會最嫉妒的,莫過于那些古典古籍了。她笑他與書爭風吃醋,他則笑她本應是將門虎女,卻在這兒作書癡子。后來,她走了。他很少再去藏書閣,也不再設太史令一職,就是編寫史書一事,他也不再提。
“秦文,讓你找的人找了么?”蕭衡忽然抬頭問道。
秦文正站一旁發愣,他被蕭衡這忽如其來的一問嚇到了。他向來了解蕭衡的脾性,知道回答“未有”一詞的后果。如今,他慶幸自己動作快。
“回陛下,找到了。”秦文道,“此女名叫趙茗。自幼習武,待人體貼入微,忠心耿耿。是城防司的人。”秦文道。
“城防司的人?你跟崔成渝搶人?”蕭衡笑道,“秦文,看來我是小瞧你了。”
崔成渝是出了名的活閻羅,兇神惡煞。他對屬下要求極高,能進城防司的人,都是有真本領的。若沒幾分能耐的人,在那兒待不了多久。
秦文聽罷,滿面通紅,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說是給陛下選人,崔司使也不好拒絕,便給了。”秦文道。
“你說給朕選人?”蕭衡皺了皺眉頭。
“臣想,給小芮姑娘的便是給陛下的。”秦文道。
“呵,算你嘴皮子靈巧,終于說對一句話。”蕭衡道。
他往嘴里塞了一塊雞肉后,又夾起一條雞腿,“來,賞你的。快吃罷。”
秦文接過雞腿,不顧形象,幾下便吃完了。于是一根雞腿,只剩下一根骨頭。
李公公站一旁偷笑。
蕭衡服過晚膳后,他又批閱了些奏章。天烏漆漆的,明月的光微亮。殿外有宮女和太監提著走馬燈路過,窸窸窣窣的走路聲,與風雪的聲音相融。大明殿內點了幾盞油燈,光色偏暗。殿外冷風呼嘯,似乎在落雪。
“公公,小芮回竹芳殿了么?”蕭衡又問道。
“陛下,小芮姑娘還未回竹芳殿。”李公公道。
蕭衡看了看殿外景色,未免有些擔心。
“藏書閣空置多年,香爐,暖被的東西尚未齊全,如今天寒地凍的,怪生冷。不知小芮那邊如何了。”蕭衡道。
“陛下不必擔憂,老奴已差人把藏書閣缺的東西都一并送去藏書閣了。”李公公道。
蕭衡點頭。這么多年了,還是公公最懂他。公公知道蕭衡擔心什么,想什么。他總是默默地在背后支持蕭衡。
“陛下是想去藏書閣處轉轉吧。”李公公道。
“是呵。”蕭衡放下筆,“帶上幾盒點心與幾壺暖酒罷。”
小芮將大順現有的史料整理了一些。這些史料她是第一次見。在現代求學時,她曾將現代所有館藏的有關大順的史料,古典古籍都翻閱過一遍。可是那些史料,古典古籍數量稀少,記載的內容也少。
現代的師傅曾笑她是個書癡子。從前聽聞外國有流失的大順古籍,她打探到位置,便急匆匆的從南順城坐飛機飛到那兒,費了許多力氣——既有金錢上的亦有精力上的。可到了當地她才知曉古籍已被人搶走。那天她失落的坐在機場那兒,不知為何,難過,悲傷,無奈。她倒在師傅的懷內哭了許久。師傅當時只是微微嘆氣,似乎心里有事相瞞。師傅說,她對順朝,有一種糾纏般的依戀,是刻在骨子里的,抹不去。
小芮將史料放好,她也放下筆,抬頭看看外面。竹葉上又覆一層雪,白色浸潤在綠海中。竹枝搖搖晃晃,窗外風雪飄飄。小芮搓了搓手,呼出一口熱氣來。侍女們搬進來被子等物品,說是陛下差李公公送來的。小芮心內感動,他待她是真的好。或許是他將他對簡芮兒的情感,都賦在了她簡小芮身上了罷。她想,簡芮兒的這一生,應該是充滿愛與關懷的罷。
蕭衡來了。
他帶了一位女子來。女子身材瘦,長得不高但也不矮,是順人適中的身高。她發鬢上點綴黑色羽毛,眼神犀利,高挺的鼻梁之下是暗紅色的櫻唇。她一身黑衣裳,一雙及膝長靴,腰間佩戴一把長劍。雖然她面色冷峻,但小芮并不害怕。
“這位姑娘是?”小芮盯著蕭衡的眼問道。
蕭衡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他笑道:“是先前我答應給你找的侍從。”
小芮又仔細看了看她。
“娘娘,在下趙茗。”那女子道,“往后我會聽從您的安排。”
小芮聽罷,她急忙更正趙茗道:“往后你叫我小芮姑娘罷,我不是娘娘。”
蕭衡咬了咬唇角,不說話。
“是,小芮姑娘。”趙茗道,“往后我會時刻在暗中保護您。只要您有需要,您盡管吩咐。我隨叫隨到。”
小芮聽罷,她有些不相信。
她笑道:“你這么神的么?平日里你難道不休息么?你真的能隨叫隨到么?”
“趙茗先前為城防司效勞。在那兒可比在你這兒苦多了。若是‘隨叫隨到’稱得上修神升仙的話,那城防司的人豈不是比神與仙更高一等了?”蕭衡道,“趙茗,你先退下罷。”
趙茗聽令退下。
“你今晚在這兒住么?”蕭衡道。
“我想在這兒住。”小芮道,“在這兒總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書癡子。”蕭衡道。
他將點心與熱酒從盒子里取出。點心放在碟子上,他將它端到小芮面前。他又給小芮倒了一杯酒。小芮聞著酒香,是桃花的味道。
“好香。”小芮不由說道。
“這是桃花酒。從前一位將軍釀好的。他送于我,我一直沒舍得喝。”蕭衡道。
小芮想,又是如此珍貴的東西。
“他是位釀酒大師罷。”小芮道。
她忽然想起現代的師傅也會釀酒。師傅喜歡桃花,常常一個人在院子的桃花樹下喝桃花酒。從前她聞到他釀的酒,香味濃郁,她說她想喝。師傅搖頭,用酒瓶輕輕敲了敲她的頭,說小姑娘不能喝酒,喝醉了會變丑。她執意要嘗嘗桃花酒的味道。于是她便在師傅轉身時用手指沾了一小滴桃花酒然后塞在嘴里。酒是桃花香,味道確是苦辣的。師傅轉過身笑著說,看罷,這便是桃花酒。她不懂。明明聞著如此香的酒,為何嘗起來竟是辛辣苦口的味道。師傅卻道,這是人生。
蕭衡搖晃酒杯,他道:“小芮,你在想什么。”
小芮回過神來,她笑道:“沒想什么。這酒好香,都勾住我的魂了。”
蕭衡先喝了一口桃花酒,“你嘗嘗。”他又將酒杯遞到小芮面前。
小芮接過酒杯,豪邁而飲,果不其然,依舊是幼時的那個味道。
“啊……”小芮覺得酒有些苦辣,是直頂頭顱,沖破云霄的感覺。
“這酒比別的酒烈。”小芮道。
“你受不住?”蕭衡放下酒杯。
“我怎么可能受不住!”不知為何,小芮竟說出這句話來。
明明知道自己酒量不行,卻又要硬撐。她想,這或許是叛逆罷。幼時師傅不允許她喝桃花酒,她鬧著說要喝。如今酒就在面前,她自然是不能說不喝的。
“再來。”小芮要去倒酒。
蕭衡抓住她的手,他望著她漲紅的臉,滿是擔憂。
“算了罷,小芮。”蕭衡道,“你好像醉了。”
第一杯酒就醉了,說來也真是可笑。
“沒有!我沒醉!”小芮爭辯道。
她以為所謂的醉了只是錯覺。那些酒仙,是千杯酒,敞開胸膛大飲。如今她是才過一嘴,就被套上那所謂的醉了。她自然不服。她將酒壺提起,手搖搖晃晃的,酒沒倒多少在杯子里,倒是灑了一面桌子。于是小芮索性將酒壺的壺嘴塞到嘴里,喝酒仿佛是喝水,一連貫的不曾停。
蕭衡看不下,他知她如今喝不了這么多。他連忙從小芮手里將酒壺奪下。
“小芮,別喝了。”他道,“你這樣喝,會傷身體。”他將小芮抱在懷里。
小芮喝醉了,滿面通紅,從耳根紅到臉頰,醉醺醺的,頭發也散了,像是乖巧許多。蕭衡輕輕理了理她凌亂的發鬢。
“你說喝酒傷身,那你帶酒過來作甚么!”小芮道。
她是真醉了,說話也變得有氣無力起來。
“我帶酒來,只是想讓你小酌幾杯。喝酒賞雪,不是你的最愛么?”蕭衡道。
小芮想,她平日里確實有這樣的興致,不過今日她想起了往事。可能是有些不服氣罷,今日的她倒不在乎喝酒賞雪的雅趣了,她只在乎喝酒的豪邁與爽朗。
“我不要賞雪。我要喝酒,我還能喝……”小芮伸手,要去搶酒壺。
蕭衡將酒壺舉起來,不給小芮。小芮本來已經醉了,身高上又沒有優勢,自然是拿不到酒壺的。
“蕭衡,你都已經富有天下了,為何還要跟我搶一壺酒呵。”小芮道。
她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口中仍舊叫嚷道:“酒,給我酒……”
蕭衡聽罷,不免心疼。是呵,他都已經富有天下了,何必與她爭這一壺酒。
他坐下,小芮已經睡著了。
“小芮,小芮……”他搖了搖小芮。
小芮醉的厲害,睡的沉,沒有醒。于是他便坐在她旁邊,將剩下的幾瓶桃花酒都開了蓋,一瓶接著一瓶喝。他一面喝,一面呆呆的看著她。
呵,書癡子,這才沒喝多少便醉成這樣了。
他像是在炫自己的酒量,可惜她已經睡著了,她看不見。他靜靜地喝,靜靜地看著小芮,腦海中又浮現出小芮剛剛說的那句話:“蕭衡,你都已經富有天下了,為何要跟我搶一壺酒呵。”
他落下一行淚來。
他的思緒,隨飛雪飄至五年前的那個清晨。他記得,芮兒離開他的時候,芮兒亦是這般對他說的。
那日雪下的好大。寺里的人突然入宮與他說,芮兒絕食,數日自殘。他像是入了魔,不去早朝,反倒是快馬加鞭趕至西山寺。
芮兒穿了一襲白衣裳,站在雪里,眼神呆滯。他下馬,往前走。他每往前走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終于,她無路可退。于是,她將那瓶藏在她袖子里的酒取了出來,往下倒進一包藥。動作如此輕盈流暢,看不出她半分的猶豫。她將酒瓶搖晃,面露慘笑。
她道,還是酒好呵。今生做酒鬼,醉死于酒中。但愿來生,不要再死在酒里了。
悄然間,她眼角落下一行淚來。她不再多想,一抬手,酒水便像雨水傾瀉,嘩啦啦,要入她口中。在酒快要落入她嘴里時,他卻飛奔過去奪走了她的酒,一把將她抱住。酒水橫灑,只是弄濕了她的衣襟。
他聞到那一縷幽香,是桃花酒的味道。
她眼里帶恨,他看不清,這其中是否還會有從前的愛意。恨是恨的,他在她那雙早已哭腫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內心無盡的悔意。她哭道:“蕭衡,你都已經富有天下了,為何還要跟我搶一壺酒呵!”
他急了,他知道,這不是一壺酒,是一把利刃。這壺酒,只會奪了她的命,滅了他的魂。于是他將酒壺摔碎,酒水散落一地。不等他解釋,小芮忽然從身上抽出一把匕首來,毫不猶豫,一刀刺進了她自己的胸口。
力道太大,她痛的吐出一口血來。
于是她的身上滿是血,血淋淋的,將漫天蒼白的雪地染出一片殷紅來。
“芮兒!”他痛苦悲嚎。
他的芮兒,已安靜的閉上了雙眼。
仿佛一切都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