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〇一五年 愚者自愉
- 庸人之自傳
- 一人一花09
- 5515字
- 2022-08-01 12:04:37
時隔四年,又值暖春。當年撲頭飛柳花,而今人已添鬢華。他已年過不惑,鬢間白發怕是還沒來得及去染黑,隱隱約約透露出了歲月侵蝕的痕跡。
他換了車,是一輛奧迪A8。
我說你對奧迪倒是專一,從A6換到A8.
他看了看我,啟動了車子,說男人對奧迪就像女人對迪奧,談不上專一,就是喜歡。
過了一會兒他說:“這幾年過得怎么樣?”
我說還行吧,結過婚,上個月剛離了;不怎么喜歡之前的工作,所以辭職了。
他“哦”了一聲,語調輕輕上揚順帶看了我一眼,說經歷挺豐富啊……
我說還行吧,都是些登不上臺面的經歷,不提也罷。
到了酒店,他上下端量了我一番,說怎么這么瘦了。
我說這兩年太想你了,茶飯不思夜不能寐,所以就這么瘦了。
聞言,他開懷大笑,順著我的話說:那當初怎么還把我刪了?
我說當初年紀小不懂事,好在現在懂了些,希望為時還不晚。
他狐疑地看著我,原本好看的眼睛幾乎瞇成了兩條縫,說怎么了?被欺負了?
我說先遇見了你,誰還能欺負我?
他笑言:言下之意,是我欺負你了?
我不愿跟他多扯,這次找他的目的很明確,既然三年前都沒有生出什么感情,那么這一次也無需衍生出除了金錢以外的任何關系。
所以這次我主動,直接入了主題。
當天晚上我很累,可躺在他身邊卻始終難以入睡。他的呼吸很平穩,穩得似乎無夢能驚,而我的思緒卻亂得一塌糊涂。好不容易迷迷糊糊地入了睡,大腦卻還活躍在各種場景之中。
我夢見自己溺了水,那種窒息感尤為真切;后來又夢見光著腳走在一條路上,腳底全是血卻全然感受不到疼痛……
最后一陣莫名的悲傷忽然襲上心頭,像是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東西,又像是失去了一個很重要的人,開始在冰天雪地里痛哭起來……
或許是動靜太大被我吵醒了,他叫醒了我,問我是不是做惡夢了。我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極不體面,跟他說了聲對不起就去洗手間用清水沖了個臉。
看著鏡中的自己,我質問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如果父親還在的話,他定然會恨鐵不成鋼,痛斥我這個不成器的女兒;而今他在九泉之下定然痛入骨髓吧!
回到房間,他也沒了睡意,靠在床上玩著手機。見我過去,他放下手機問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說不是,他就起身過來摸了摸我的頭,說再睡會兒吧,可他自己卻開始穿起了衣服。
我問他干嘛,他說要去公司處理點事情,叫我明天上午九點去某公司報到,地址發我微信上,隨后就出了門。
沒過一會兒我就收到了他發來的地址,離酒店不遠,都不用坐地鐵,走幾步就到了。
我回了個“謝謝”過去,他說謝什么,本就是答應過的事情……
房間有扇窗戶正對著樓下的馬路,凌晨兩點多,外面的霓虹依舊耀眼,一輪明月皎潔得一塌糊涂,我才恍知又是一個十五圓月。馬路上穿梭的車輛已然零星,一輛黑色奧迪A8從酒店地下車庫駛了出去,匯入了此刻并不算擁擠的車流。
人生得意的時候,清風明月都是錦上添花的賀詞;而生如逆旅的時候,清風明月便成了蕭條炎涼的淡漠。其實清風還是那陣清風,明月還是那輪明月,不過就是心境不同罷了。我并不是唯心主義,只是覺得世上太多事都被賦予了人們的主觀意識,以至于跳脫的人恨不得夜夜笙歌,沉淪的人獨上高樓望月如勾。
幾番兜轉,還是回到了某個開端。我忽然覺得人生真的很奇怪,很多時候選擇的路其實并不是自己喜歡的路,因為喜歡是一回事,現實又是另一回事。至少對于那個時候的我來說詩和遠方都很遠,而我又沒有足夠的路費。
而今走上了這條曾經嗤之以鼻的路,有無奈,也有主觀。從XZ來上海的飛機上我也問過自己,平庸地過完這一生不好嗎?為什么要這么折騰呢?
可究竟什么才是平庸呢?
我并不認為平庸不好,相反,這世上很多人都在拼盡全力只為了到達平庸?!捌接埂边@個詞,看似簡單,人人觸手可及,可我更認為它是如奢侈品般的存在。在我的字典里,平庸不等同于庸碌,我追求平庸,但不甘于庸碌,這就是我再次找到他的理由。
之前看到網上有人說,每個人在來到這個世界之前都會提前看過劇本,知道此生會經歷些什么,而我們最終義無反顧地選擇了這個人生,說明此生必然有著值得我們經歷的人或事……
我無從知曉讓我選擇此生的人和事是什么,我想起了大昭寺里的佛像,想起了那里的蒼山暮雪,忽然覺得釋懷了。覺得無論是什么,我都不該在這里窺探天機,而該用落寞去償還燦爛,該用熱淚去償還感動,該用奔跑去償還激情,該用熱愛去償還世界……
半晌之后我還是睡意全無,于是上網搜索了那家公司,大致了解了一些那家公司的情況;而后又開始找房子,老是住酒店也不是個事兒,關鍵是太浪費錢,我也沒那么多閑錢……
第二天我去了公司,那邊的HR形式主義地面試了我,給了我一個外貿業務員的職位。底薪不高,全靠提成,當天就能入職。
后來住了兩天酒店,我找到了房子,離公司很遠,但是便宜,設施也還算滿意。期間他沒有聯系過我,我也沒有聯系他。直到周末我退房的時候才給他打了個電話。
他說知道了,問了我房子的具體位置就沒了下文。
我在那家公司做了大概一個月,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不是事兒。找不到客戶,現有客戶維穩又拿不了多少錢,每天在工作上耗時又太多,總之負面情緒多于正面情緒。
后來偶然在茶水間聽到兩個業務員的談話,一個說我肯定是關系戶,不然怎么一個月都做不出成績還沒卷鋪蓋走人;另一個說我連妝都不畫,還以為自己天生麗質……
那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下班后一個人在公寓里哭了好久。雖然明白那不過是茶余飯后的消遣話,可那些話依舊刺耳,人要摒棄世俗間的看法,實在不易。所以我常常覺得人其實是這世間最不自由的生物,他人的眼光、財富的多寡、情感的捆綁、內心的平衡……凡此種種,無不束縛制約著絕大多數人的自由。人說世界那么大,該出去看看。可是怎么看呢?目之所及的一切“看世界”都需要時間和金錢的鋪墊,單單這一點,就已經篩選掉了一大批人。僥幸的是,我雖離金字塔很遠,但離泥濘尚有一段距離,所以渾渾噩噩,倒也還算馬馬虎虎。
只是我又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我這種人,遇事總先懷疑自己。明明自己沒做錯什么,心卻總是虛得跟什么似的。我知道這是不自信的表現,但我對此似乎無能為力。高中那會兒流行去KTV過生日,回家后我跟我媽說了這事兒,她首先問的是:你唱歌能好聽?那一刻我頓時失去了所有的興奮與分享欲。那或許只是她毫無惡意的一句玩笑話,我卻敏感地當了真,以至于在今后的漫長歲月中,那句話一直如影隨形。
當天晚上我去看了場電影,《大魚海棠》,而今電影情節很多都已經忘記,但是當靈婆說出那一句:我告訴你什么事最可悲,你遇見了一個人,犯了一個錯,你想要彌補想要還清,到最后才發現,你根本無力回天!犯下的罪過永遠無法彌補,我們永遠無法還清自己所犯下的錯!
我突然就哭得不能自已,可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眼淚究竟是為了什么……
把對一件事的期望值放到最低,是我所能給自己的最大保護。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勉強算是個積極的悲觀主義者。我消極但不厭世,至少我從沒想過死亡,不是嗎?
或許宇宙造物是有先見之明的,它設計了眼淚。眼淚從淚腺流出,攜帶著情感,從而平衡人的情感,從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大喜大悲。喜極會泣,悲極卻是木訥;而不是單純的悲傷時落淚,歡喜時大笑。
那天回到家已經深夜,思忖再三之后給他打了個電話,但是他沒接。我想他應該是沒了興趣吧,于是不再猶豫地提交了辭職信。
或許是累了,洗漱完之后我沾床就睡。
第二天我開始在網上物色新工作,并不是說他給的工作不好,只是我漸漸覺得自己或許并不適合外貿工作。我想要有自己的時間,我想要上班時間給工作,下班時間給自己……
中午的時候接到了他的電話,他問我怎么辭職了,我說也沒什么特別的原因,就是覺得自己可能不適合這份工作。
他問我想要什么樣的工作,我說不知道……
這樣聽來,我似乎很沒有主見,方向性不明確,也惹人嫌。
他說你這樣很難,我說我知道,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怎么樣的工作。我說我總得都去試試,才知道自己適合什么工作。
他笑了笑說也對,那你接下去想試試什么工作?
我說不知道,還在找呢。
偶然間,我翻到了一所國際學校在招聘行政助理,突然心頭萌動,問他覺得怎么樣。
他似乎有一瞬間的遲疑,可又說可以啊,這學校不錯的,可以投簡歷試試。
于是我投了簡歷,周一就收到了面試通知。我當時不知道,他曾是那學校的執行董事,盡管他當時已經不在那里任職,但依舊與那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他那一瞬間的遲疑,或許是擔心我能不配位,又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
面試很順利,我的工作主要就是辦理外教工作簽證的事宜,還有其他一些零碎的事,量不大,主要繁瑣,不過比做外貿輕松得多,精神壓力也沒那么大。薪資條件在我的期望值之上,假期也多,所以很滿意。
更重要的是,同事們之間的關系都很好,各司其職就不會有爾虞我詐。
起初工作還有些不上手,但是后來慢慢習慣了就覺得并不不是什么難事。
至此,我對他的了解仍只停留在百度之上,只知道他在金融、教育、IT等領域都有多年的產業及資本運作經驗,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可他出現在了那年的畢業晚會暨十周年慶典上,這是我始料不及的。據主持人介紹,他是我們學校的前任執行董事,是這次晚宴的特邀嘉賓。
我頓時懵了,這大半年時間里他一共去過我公寓三次,每次都沒聊什么實質性的內容,就算問起工作,也不過是意思性地寒暄幾句。我覺得他高高在上,他的工作涉及到的都是我的知識盲區;我的工作不過就是軌道上一顆小小的螺絲釘,我并不認為他會對我那平凡無波瀾的工作感興趣,所以我根本沒有懷疑過他每次的詢問,現在想來,或許他每次詢問都是上了心的……
他在臺上中英文穿插著講話,可那一刻我好像有點耳鳴,會場的聲音嘈嘈切切讓我很難聽清他到底在說些什么,可有那么一瞬間,他的目光似乎停留在了我這邊,可又好像含糊地沒有落在我身上。
莫名地,我覺得他身上好像在發光。我忽而想起了在大昭寺見到的佛像,似要為世人指點迷津,可惜世人忙忙碌碌,無暇顧及其指引……
徒然地,我覺得有些乏力,像是穿越了時空,有些事情感覺哪里不太對,但細細想來又覺得無可厚非。
同事叫了我好幾次我才回過神來,她問我怎么了?干嘛這么盯著陸總看?
陸總?我說你認識他嗎?
同事說他在這里做了五年的執行董事,當然認識!
那么這,算是交集還是錯過呢?
那你知道……他結婚了嗎?
我的問題很不著調,同事顯然有些狐疑,問我該不會是看上他了吧。
我掩飾說不是,就是覺得長得還挺帥的。
同事顯然懷疑我的審美,拖拖夸夸地說“就……還行吧……”,但她也不清楚他的婚姻狀態,畢竟是高高在上的人,留給我們這些無名小卒的就只是些捕風捉影的閑言碎語,不足為信。
我有些懵,心臟跳得毫無章法可循。望著臺上的他,他說小朋友終會長大,成為獨當一面的大人,他期待著他們各自綻放……
小朋友……
當年,他好像也是這么叫我的。我不明白他當時眼眸中所蘊含的深意,就像多年以后,不明白他突然就愿意放我離開一樣……
晚會結束,大家仍在有一茬沒一茬地聊著。我并不給學生們授課,所以說實話,除了感慨光陰荏苒便只剩意興闌珊。于是跟身邊同事交待了幾句就離開了。
剛離開沒多久,他就打來了電話,問我怎么走了。
我說里面好像沒我什么事……
熱鬧是他們的,青春是他們的,未來也是他們的。而我,人生似乎已經定了型,想要沖破那層桎梏,想來……也是沒有那個必要,至少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不是擺爛,而是清醒地從命。
你等一下,我送你回去,他說。
我在校門口等了一會兒,大約幾分鐘之后他的車子就從里面緩緩駛了出來。
我上了車,他該是覺得新鮮吧,看了我一會兒。
今天的我,或許與他印象中的我有些出入。大半年時間里,我學會了化妝,只是他每次找我都是晚上,未曾有機會見過我化了妝染上了風情的樣子;再則,當天晚上我穿了一件黑色的禮服,算不上性感知性卻也落得別致,至少跟平日里的我很不一樣。
所以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人生的下一個轉折會在哪里。一如當年上海的地鐵里,我從未想過萍水相逢的兩個人,今后會糾纏至此。我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盡人事,剩下的聽由天命……
怎么了?怎么這么看我?我明知故問。
他有棱有角地笑了笑說好久沒見,今天難得見了就突然想跟我做。簡單直白,甚至都沒有掩飾。他是料定了我不會拒絕,就像當時的夜空,注定會有一場暴雨。
我也跟著笑了笑,問他怎么興致來得這么突然?
他說他是性情中人,感覺來了是擋不住的。
完事之后他提議說要給我換個公寓,這個公寓環境好是好,但是太遠,他說他好幾次想過來,都因為路程而放棄了。
曾經我會覺得,如果一個人真心想要去到哪個地方或是做哪件事,距離和時間都不會是理由。而今時過境遷,我才漸漸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其實時間和精力真的是有限的。尤其是像他這樣的人,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單單工作恐怕就已經讓他分身法術。
據我所知他年輕時曾經寫過書、發表過詩集,后來就封筆了。想來,也是因為工作繁忙吧。
我說市中心那邊的房租太貴了,負擔不起。
他說他幫我付。
我自然不愿,可他卻一下把我摁在了床上,說就當是他的投資。
投資?我冷笑道,什么投資?長期睡我的投資?
他似乎有些生氣,但又在努力克制。
他質問說我一天天的滿腦子都在想些什么?在我心里他難道就是一個下半身動物嗎?
我看著他的眼睛,突然就覺得處在這樣的關系里的我實在可悲。可往往越是這種緊要關頭,我就越會用笑去偽裝自己最真實的心理。就像變色龍在遇到危險時變色的自我保護機制,違背初心,不傷天、不害理,獨獨咬碎了牙齒和血吞。
我說你當然不是下半身動物,但是對你來說,我的價值就只是滿足你的下半身,不是嗎?
他的明眸在那一刻突然就暗淡了起來,我不明白那樣的轉變意味著什么,只覺得他是因為我說出了我們之間關系的實質而慍怒。
可他突然就松開了我,從床上起來說明天就叫秘書給我找公寓,幾乎是命令我必須從這里搬走。
可我不明白,我好不容易在這里安頓下來,憑什么就因為他的不方便而再次陷入奔波?
陸虞宗!我當即叫住了他,問:你還記得我叫什么名字嗎?
現在想來,真是矯情。想必他也是不屑一顧,所以冷笑一聲就摔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