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前序/
在前一年的冬天,我和北美的自然攝影師威廉博士(Dr.William)相約了第二年在白馬雪山及附近山脈的旅行。他從那個冬天起就已經在微信里不斷和我“喋喋不休”地討論相機和鏡頭的問題,并且告訴我,他將在完成高黎貢山的鳥類拍攝之后的第二天,立刻從山里“幸福地飛奔”到我的面前。幸運的是,潘發生老師也愿意加入我們的行列,他是滇西北植物的權威,希望在年邁的時光尚未奪取他外出的權利之前,再來一次高山。兩位老爺子,加起來超過140歲,這可能是我們生命中唯一的一次同行。
期待春天的念頭一旦萌發就無法被按捺住。4月開始,我已經不時夢到森林和草甸,所有新綠的樹葉和早開的小花托著我的夢到處轉悠,又請初春的溪水把它安靜地送回。可惜我無法安靜。5月3日,我費力地踏著白雪上到碧羅雪山的南極洛區域,在4300米海拔以上尚未完全解凍的湖畔,深深積雪的林緣,看到櫟葉杜鵑和黃杯杜鵑還是小小的花骨朵,它們的枝葉一半尚在雪中,沒有開放的跡象。巖須仍舊是去年秋冬的黃棕色,密集的交互對生的葉子讓小小的莖看起來像一根史前動物的十字狀骨刺。
我在湖畔向陽的一小塊雪融之地,找到也許是整個山林的第一朵雪山小報春,惺忪睜開的紫色花眼纖弱得不勝寒風,葉緣微微反轉,伴以地面上幾片枯萎的杜鵑葉,以及一枝去年干枯的花葶。而半路上瀑布的上方還布滿冰凌,海拔3800米左右的地方,向陽的坡地上,樹高10米左右的紫玉盤杜鵑和坡地上方的寬鐘杜鵑已經開花。我帶著天然的驕傲,沒有辦法接受低海拔山林里喧嘩的小杜鵑,如果你和我一樣,在高山上凝視過這樣莊嚴深沉的花朵,必定同我一般看法。
從及膝深的雪地中走下來,在初春的凍雨中,我找了一塊山間的小平地,以保溫壺里的滾燙的咖啡和自熱火鍋完成了午餐。我把紫玉盤杜鵑安排在我視線的右側上方,我的左側是一列山崖,前方遠一些的高處是幾株冷杉,它們背后是云霧中忽隱忽現呈三角形的山峰及其余脈,這畫面讓我想起《冷山》。毋庸置疑,我喜歡這樣野心勃勃的電影,于冰冷中討論熱忱和責任,如果愛與美可以最終覆蓋世界,也將覆蓋一切粗糲尖銳的生活。
瀾滄江東岸的云嶺山脈上,5月10日,牧民已經開始上山找蟲草。在白馬雪山普金牧場入口處不遠的林間,寂靜而漫長的冬天之后,松與櫟樹混交林下深厚的腐殖土和落葉,帶來比冷杉林緣草甸更高的溫度。一株苣葉脆蒴報春已經開出了八朵小花,花瓣微微分裂,黃色的喉部如五角星的花環,塑料質地的深綠色葉子深深缺刻。零星的偏花報春和中甸報春也在小溪邊從蓮座狀的基葉中開始抽出花葶。
這個時候,更高的草甸上,十字花科的叢菔,四片條狀的萼片正有力支撐著流淌著紅色血脈的粉白色花瓣,其中一些叢菔和雪山小報春利用了盤狀雪靈芝看似枯萎的身軀,在它們的小溫室旁開放。我沿著小溪上行,在海拔4300米的地方,看到綠絨蒿們剛剛生長出的毛茸茸的基葉,雖然我至今仍不能完全根據基葉判斷不同品種,但是靠著這些年來對它們位置的了如指掌再一次認出它們。
隔天回到奔子欄的河谷,酸漿草和仙人掌花進入我的鏡頭。
這之后的一天,也就是5月12日,我在天寶雪山上一路疑惑,是白色的紫花雪山報春?白色嗎?因為書上沒有記載這個品種有白色花朵。后來被潘老師笑話,說我讀死書。山頂的湖邊,雪山小報春和某種紫堇,在它們著急開放的第一個夜晚又遇到一場不小的春雪,小小的植株大半個身軀被冰雪覆蓋,我在鏡頭里細細觀察它們,想起蘇打綠的《融雪之前》:
某夜 你離開
某天 你走來
某刻 我明白
某種 我的愛
植物根部附近的溫度要高于周圍,使雪融更明顯,哪怕只是一株柔美的小花的根。這溫度的差異讓雪地呈現出深深淺淺的色斑,證明春天開始的時候,不是從表面上開始,而是從土地下面開始。然而生長繁殖的計劃總是在以為完備的權衡中遭遇自然的算計,這真讓我們嘆息。
威廉原來只知道白馬雪山,他期待拍攝這附近的高山花卉。我花了很多工夫跟他解釋這個區域的地形特征,同時告訴他,在他選擇的白馬雪山主峰附近區域,是暗針葉林和針闊混交林發育非常完整的地方。我們都知道,這種郁閉度很高的森林,林下植物種類是有限的。那么,難道沒有花嗎?他追問我。事實上,主峰附近的流石灘發育也很好,可是距離太遠,有限的時間無法完成。
這趟旅行最后確定了幾個地點:碧羅雪山的南極洛高山湖區,白馬雪山普金牧場及流石灘,白馬雪山曲宗貢森林草甸,梅里雪山斯濃村——從河谷到冰川。這樣,我們將在怒山山脈和云嶺山脈最重要的幾個點觀察,從2000米海拔的亞熱帶干暖性河谷灌叢到接近5000米海拔的高山流石灘疏生植被帶,這差不多把中國由南到北的全部植被類型都走一遍!多么壯麗的行程!
5月28日,西南草莓和草玉梅白色小花在普金牧場下方的林間已經很普遍,旁邊小檗科的灌叢,刺紅珠和川滇小檗都開出黃色的小花,后者又被當地人叫作三根針,小朋友用它的刺來玩扎人的游戲。高一點山谷里的桃兒七開了,陜甘瑞香開了,溪邊的全緣葉綠絨蒿、驢蹄草、銀蓮花和紫色粉色的多色杜鵑,蝶形花科的鬼箭錦雞兒,我見到好幾種馬先蒿,薔薇科、報春花科就更多了。
Lady,I’m your knight in shining armor,let me hear your whisper softly in my ear.
我的心下不了山,無比興奮,就在朋友圈發圖,普通人類回復我都不搭理。我只給遠方的威廉發消息——我已經聽到開放的花朵,無與倫比。我知道,你肯定能理解我獨自在山中行走的樂趣。
我又寫郵件給潘老師:尊敬的潘老師,你不會相信我已經看到好多全緣葉綠絨蒿,今年的春天儼然來得更早,水分和氣溫都很適宜。似乎有兩種“全緣葉綠絨蒿”,我看不出花朵的異樣——除非我摘下來解剖,我相信即便這樣做我也無法確認。但是,它們的葉脈有明顯不同,希望能在現場得到您的指導。不過我很擔心,擔心花朵在我們去之前就全部開放。和往年不同,我今年特別希望它們慢一點,再慢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