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引人注目的發現

“記憶不能磨滅,它還得存續下去,好使后人警醒。”德國聯邦總統羅曼·赫爾佐克在其1996年1月27日(即“納粹受難者紀念日”)當天發布的公告中如是宣稱。里夏德·馮·魏茨澤克[1]也在他1985年5月8日[2]的演講中提到:“那些不想記住過往非人道行徑的人會喪失精神上的抵抗力,會再次被惡魔般的思想感染。”與上述兩則引言相類似的觀點不勝枚舉,它們的中心思想無非是:如果我們忘記納粹德國犯下的亙古未有的罪行,就會面臨重蹈覆轍的危險。這在當今已然成為一則廣為流傳的信條。

然而從一則公元851年簽署的條約的第一章中,我們可以讀出完全不同的意味。訂立條約雙方早在其中表明了他們的目的——“過往一切仇怨”,緊接著是對各種傷害行為和爾虞我詐的羅列,“無論是在你我之間直接發生的,還是關于你我的所有糾葛,皆得清償(abolitio)。雙方將忘記上述的一切,并連同所有的惡意和憤懣從心底一并拔除,以防止由以上種種邪惡與仇恨引發的報復行為出現”。

一邊是人們試圖通過記憶來防范重蹈覆轍的危險,另一邊卻在竭力抹除這些回憶,生怕因為它而再次造成惡端。

當我們縱覽史冊,便會發現人們通常會選擇后者的做法:我們的祖先曾無數次借助決議、共識和對后人的叮囑來選擇遺忘各種不公、殘忍與惡行。那從古至今一長串的議和協定見證了這一切。在土耳其1923年與協約國簽訂的《洛桑條約》中確立了一則“寬免協定”,其序言中明確表示了希望諸國皆能遺忘(oubli)“一切曾破壞東方和平之事”。

與此類似的還有西塞羅在愷撒被暗殺后的第二天,即公元前44年3月17日,在羅馬元老院的講話:“一切有關既往嫌隙的回憶須泯滅于永久的遺忘中(omnem memoriam discordiarum oblivione sem piterna delendam)。”他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來壘筑“和平的基石”,亦不失為一種對前人賢舉的效仿——公元前403年那場著名的雅典大赦。當時的大赦成功終結了一場雅典的內亂,這在西塞羅看來亦是化解眼下羅馬爆發內戰危險的良方。“赦免”(Amnestie)一詞最初的含義僅僅是“不再記得、遺忘”,它的發明應當歸功于希臘人。而這個詞直到公元前2世紀才首次以“赦免”的意義出現。

將近2000年以后的1946年9月19日,丘吉爾在他舉世聞名的蘇黎世演說中呼吁昔日的死敵能夠在神的佑賜下忘卻仇恨(blessed act of oblivion)。而此前人們都堅信,這般自14世紀蒙古人入侵以來還從未有過的殘暴罪行和血腥殺戮必須得到懲戒。在這番話中,丘吉爾或自覺或不自覺地也效仿了西塞羅。

1814年,法國大革命中發生過的恐怖惡行得到了幾乎同樣方式的對待。即便是路易十六在大革命中被送上了斷頭臺,在波旁王朝復辟不久后從流放地歸來的法國新國王路易十八還是在他準予頒行的《1814年憲章》序言中解釋道:“吾等勠力同心,以圖重建那個由于吾國吾民誤入歧途深淵而破碎的時序。”他就這樣隱晦地將法國大革命和法蘭西第一帝國的歷史一筆帶過,“改弦更張,以希冀根除記憶中吾等缺位時肆虐吾國之惡端,恰如吾等盼愿吾民于浩浩歷史之中,再無此等惡端可尋,再無覆轍可以重蹈”。接著他在憲章第十一條中規定:“一切對于復辟前的言論和表決過程的追溯都是被禁止的(interdits)。對上述內容的遺忘是各級法院和全體公民的義務。”之前的例證里所呈現的,大多為締約雙方就“遺忘”一事達成妥協,而此處則是勝利者單方面選擇了遺忘,盡管他有充分的理由去追懲那些將路易十六推向斷頭臺的舊敵。

用遺忘的做法來對待歷史的現象并不僅僅局限于歐洲。伊斯蘭化之前的阿拉伯人就有過諸如此類的嘗試。印第安人也有“埋葬干戈”的說法(用于戰爭的武器不能隨意丟棄,否則就很容易再次被人找到!)。1743年,易洛魁聯盟曾向弗吉尼亞州提議:“徹底掩埋雙方此前的交惡,好讓這段歷史不再為世人知曉,直至海枯石爛。”同時,此類事例在亞洲也有跡可循。

從我們今天所身處的時代來看,如果塞爾維亞族人能夠忘記,或者說至少不那么清晰地記得科索沃戰役,以及隨之而來的奧斯曼帝國對他們的奴役,那么在歐洲和世界范圍內將會有數以百萬計的人免遭涂炭。更不用說這一段更近于當下的回憶了——如果塞爾維亞族人能忘記20世紀發生在他們與克羅地亞人之間的恩怨糾葛,又會有多少人幸免于難呢?

所舉的此類事例已經夠多,我只在猶太人的歷史中尋得了反例,其中有一條出自《申命記》中所載的戒律,時至今日它仍被反復地強調。“你要謹慎,免得你忘記將你從埃及地、為奴之家領出來的耶和華。”此外所遭受的苦難還有所犯下的罪過也須被銘記:“你要記念你們出埃及的時候,亞瑪力人在路上怎樣待你。”“你當記念不忘,你在曠野怎樣惹耶和華你的神發怒。”

書中還諄諄告誡道:“記住過去的日子。”“……問你的父親,他必指示你,問你的長者,他必告訴你。”“記住”(zachar)這個詞在《圣經》中以各種形式出現了169次。記憶也是幾乎所有重大節慶的主題之一,它不僅存在于某些社群之中,也是每個家庭內部茶余飯后歷久彌新的談資,于代際間不懈地傳承。“嘗試遺忘只會讓流亡加倍綿長,而結束這痛苦的方法只能是去恒久地記憶。”這句話被猶太人奉為至理名言。“除了以色列,在世上其他任何地方,人們都無法感受到一個民族對于記憶懷有此等宗教般的責任感與使命感。”雅克·勒高夫稱猶太人是最長于記憶的民族。埃利·維塞爾更是斷言:作為一名猶太人的全部內涵,便是要去恒久地記憶。

與此同時,對耶和華承諾的記憶,對他賜予猶太人土地的記憶,對他與猶太人所立之約的記憶,都在此處得以凸顯。對他們無視神圣的戒律而單方面做出壞事的記憶,以及當耶和華之怒降臨時,對他們所遭受之苦難的記憶,都包含于耶和華曾給出的預示之中。直到在奧斯維辛集中營里所受的煎熬將猶太人的記憶置于毫無出路的困難境地。

然而奧斯維辛集中營之后的歷史也印證了,在不可估量的惡行面前,人類選擇用記憶來壓倒遺忘。而問題則是,此例做法是否也為其他情況下的記憶與遺忘塑造出了一種全新的關系?對于奧斯維辛集中營如何也繞不開、如何也推卸不了的記憶是否成了世界歷史法則之中的一個例外?抑或說是它本身構成了一個全新法則的論據,并且在此情況下,遺忘就不再是人類面對過往歷史時的一個必須選項?

[1] 里夏德·馮·魏茨澤克(1920——2015)是德國政治家、基民盟成員,曾于1984年至1994年任德國聯邦總統。

[2] 該日即德國宣布無條件投降40周年紀念日。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云浮市| 海门市| 商丘市| 加查县| 宣恩县| 乌兰县| 宜宾县| 镶黄旗| 博爱县| 栾川县| 昌都县| 普格县| 枣强县| 贞丰县| 灵寿县| 漯河市| 平远县| 长兴县| 祥云县| 平南县| 城市| 榕江县| 景泰县| 澄城县| 昌吉市| 始兴县| 柯坪县| 客服| 随州市| 新和县| 万年县| 乡宁县| 西安市| 楚雄市| 涟源市| 成武县| 壤塘县| 祥云县| 奇台县| 兰考县| 鄂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