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是關于《大學》《中庸》《論語》《孟子》的研究,它既是“朱注四書”的成果,也是“四書注朱”的結晶。晚年的朱子反復研究這四篇文獻,反復修訂自己的“章句集注”,緣于他對這四篇文獻重要性的確信,同時也緣于他對孔子、曾子、子思、孟子所承載的儒家道統的確信。同樣,本書也是關于四篇文獻的研究,這四篇文獻分別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共產黨宣言》、《中國共產黨章程》總綱(以下簡稱黨章總綱)、《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序言(以下簡稱憲法序言)。對于當代中國的文明秩序來說,這四篇著作也很重要。在這里,且把我關于這四篇文獻的研究鑄成一書,并題名為《法理四篇》,以之闡釋當代中國的文明秩序原理,同時也以之作為向朱子及其《四書章句集注》禮敬之書。
有讀者可能會提出質疑,且不說朱子之后,就是近代以來,以各種方式生成的漢語文獻數不勝數,何止千萬,為什么要刻意選出這四篇文獻并予以專門研究?把這四篇文獻凝聚起來的精魂到底是什么?顯然,這是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有必要在此略作交待。
在當下的中國,有一個基本的共識是:在以國家的名義公開發表的各種文獻中,憲法具有最高的權威,不僅因為憲法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法定程序正式確認的文獻,而且,即使是在全國人民代表大會通過法定程序正式確認的眾多文獻中,憲法依然享有權威性最高的地位。單就憲法文本來看,它的正文部分是憲法條款,是需要遵循的憲法規范;它的序言部分既有規范性,同時也是一篇嚴格的思想理論文獻。因此,在以國家的名義正式發表的各種思想理論文獻中,憲法序言可以說是權威性最高的思想理論文獻。這是憲法序言的特殊性,也是憲法序言在當代漢語文獻中占據的特殊地位。
與憲法并立的文獻是黨章。黨章在黨內的地位,就相當于憲法在國內的地位。黨章的結構就像憲法的結構:總綱部分在前,條款部分在后。根據同樣的邏輯,黨章的總綱相當于憲法的序言。與憲法序言一樣,黨章總綱也是一篇嚴格的思想理論文獻。黨章總綱是中國共產黨人嚴肅而莊重的自我表達,是中國憲法第1條規定的“中國共產黨領導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之理論依據與思想基礎。歷史地看,黨章總綱就相當于當代中國的《共產黨宣言》。在以黨的名義正式發表的所有文獻中,黨章總綱同樣是權威性最高的思想理論文獻。這是黨章總綱的特殊性,也是黨章總綱在當代漢語文獻中占據的特殊地位。
把黨章總綱理解為當代中國的《共產黨宣言》,是對黨章總綱的歷史定位。反過來說,1848年誕生的《共產黨宣言》,未嘗不可以理解為黨章總綱之濫觴。《共產黨宣言》的性質與功能,就相當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早期各國無產階級政黨共同的黨章之總綱。因此,從當代中國的黨章總綱上溯至《共產黨宣言》,就是一個順理成章的方向。而且,當代中國始終堅持馬克思主義的指導地位,在馬克思主義的文獻體系中,《共產黨宣言》提出了直接而明確的綱領,按照《共產黨宣言》的自我定位,這是一篇由“共產黨人向全世界公開說明自己的觀點、自己的目的、自己的意圖”的正式文獻,直至今日,依然在為所有真正的共產黨人提供思想指南。
至于《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則需要多說幾句。從表面上看,它遠離現實,是根據人類學家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一書所做出的研究,是一部比較純粹的人類學學術著作。其實不然。在馬克思主義的思想理論體系中,《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乃是一部意深旨遠的奠基之作,它在馬克思主義文獻體系中的地位,就相當于“創世記”——這是一個比方,旨在說明《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意義。
在當代中國,倘若要回顧20世紀中葉以來跟政治、國家、法有關的思想、理論、意識形態,倘若要追根溯源,那就很難避開《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所確立的基本范式。倘若回溯得更遠一些,還可以發現,傳統中國有俯視天下的歷代王朝,傳統中國注重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其中當然有作為“家”與“天下”之中間環節的“國”,但是,傳統中國并沒有萬國體系中的現代國家。對此,早在1887年的《日本國志》一書中,黃遵憲已經有所省悟,他說:“考地球各國,若英吉利、若法蘭西,皆有全國總名,獨中國無之”。1901年,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一文中又提出:“吾人所最慚愧者,莫如我國無國名之一事。尋常通稱,或曰諸夏,或曰漢人,或曰唐人,皆朝名也。外人所稱,或曰震旦,或曰支那,皆非我所自命之名也。”
令黃遵憲不安、讓梁啟超慚愧的問題,隨著中華民國在1912年的成立,特別是隨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在1949年的成立,總算得到了解決:我們有了正式的國家之名。但是,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國家之實又是什么?或者說,現代意義上的國家到底是什么?現代意義上的國家從何而來?又將到何處去?置身于20世紀正式建立的現代國家,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國家的由來?這確實是一個基礎性的問題。《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回答了這個問題,同時也論述了相關問題,并由此建構了一個基礎性的解釋框架。古往今來,無問西東,不論南北,一切個體、團體、政黨、政權,一切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一切思想、觀念、理論、學說,都在這個解釋框架中出場。這是一個無遠弗屆的解釋框架,它解釋了人類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它描述了人類的起點與終點。從邏輯上說,1848年誕生的《共產黨宣言》,當代中國形成的黨章總綱與憲法序言,都可以在這個框架中找到它的位置——它們都是在這個框架中應運而生、應時而起、應勢而成的。
眾所周知,《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是恩格斯獨立署名的著作。這篇著作首次出版于1884年,而馬克思已于1883年辭世了。然而,無論是在精神層面上還是在實質意義上,這篇著作都可以看作是馬克思與恩格斯共同完成的作品,對此,本書在正文里已有專門的論證,這里不再重復。從時間上看,《共產黨宣言》發表在前,《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發表在后,其間相距36年,自然的順序是先有《共產黨宣言》,后有《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但是,本書并未遵循這樣的自然順序。因為,研究人類的起源、國家的起源,乃是馬克思晚年的宿愿,甚至也是他的遺愿。由馬克思開其端緒、由恩格斯最終完成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是他們追根溯源之作——用中國古話來說,這是一篇“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著作。在馬克思主義的經典文獻體系中,這篇著作以研究起源的方式,構成了一切言說的依據和起點。退回到最初的源頭,就是走向理論的最深處。為什么要把關于《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的研究作為這部《法理四篇》的首篇,原因就在這里。
敘述至此,可以看到這四篇經典文獻之間的邏輯關系:首先,《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作為馬克思主義的“創世記”,代表了源頭、開端、起點,馬克思主義的敘事框架、解釋系統由此而確定。其次,按照《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搭建起來的框架與系統,無產階級政黨的誕生具有劃時代的意義:此前的社會都是“舊社會”,《共產黨宣言》預示了一個新社會的到來,正如《共產黨宣言》所指出的:“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這個著名的論斷把人類的歷史一分為二:在此之前的“舊社會”里,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在此之后的“新社會”中,“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不言而喻,《共產黨宣言》就是培育這個新社會的思想母體,同時也是牽動人類社會走向“這樣一個聯合體”的思想引擎。再次,如果說《共產黨宣言》是世界無產階級政黨初生之際的共同宣言,那么,它在當代中國的創造性轉化形式,就是黨章總綱,這就是說,黨章總綱是《共產黨宣言》在當代中國的延伸,是《共產黨宣言》徹底中國化、時代化的產物,是歷代中國共產黨人將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實踐相結合的產物。最后,把黨章總綱蘊含的核心思想轉化成為最高的國家意志,通過全國人民共同意志的方式表現出來,通過最高國家權力機關以憲法的方式、在憲法的層面上表達成為一篇思想理論文獻,就是憲法序言。由此可見,這四篇經典文獻在邏輯上是一個整體,貫穿這四篇經典文獻的一根線索,就是馬克思主義及其中國化。
在四篇經典文獻中,1884年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與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出自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是19世紀中后期形成的馬克思主義文獻。現行的黨章總綱與憲法序言則是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過程中,在20世紀、21世紀逐漸演進、漸次生長而成的文獻。換言之,這四篇經典文獻的生成雖然橫跨了三個世紀,卻都屬于一脈相承的馬克思主義文獻,不妨稱之為馬克思主義“四書”。
在中國的語境下,與馬克思主義“四書”遙相呼應的是儒家的“四書”,因此,有必要回過頭來再說朱子。據《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第八十二卷收錄的《書臨彰所刊四子后》所記,“河南程夫子之教人,必先使之用力乎《大學》《論語》《中庸》《孟子》之書,然后及乎六經。蓋其難易、遠近、大小之序固如此而不可亂也。故今刻四古經,而遂及乎此四書者以先后之。”由此可知,“河南程氏兩夫子”已經選定了“四書”的內容。朱子依照二程之意編定的“四書”最初題名為“四子”,在《書臨彰所刊四子后》中,朱子亦稱之為“四古經”或“四書”。
從時間上說,朱子的“四子”首次刊行于1190年,時值南宋“紹熙改元臘月庚寅”。是年,朱子年屆六旬。朱子關于《大學》《中庸》的注釋稱為“章句”,關于《論語》《孟子》的注釋,由于較多地引用了他人的觀點,因而稱為“集注”。因為這個緣故,后人把《四子》稱為《四書章句集注》,并簡稱《四書集注》。從1190年至今,已歷829年。其間,中國與世界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謹以這部《法理四篇》闡釋這個新的時代,同時也紀念朱子辭世819年,紀念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問世829年。
喻中,2019年,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