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刑法修正案(十一)評注與案例
- 時延安 陳冉 敖博
- 9934字
- 2022-07-27 17:57:32
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語境下的刑法擴張(代序)
21世紀第二個十年,我國刑法進入了快速調整期,繼2012年《刑法修正案(八)》、2015年《刑法修正案(九)》之后,經過短暫平緩期,2020年年底《刑法修正案(十一)》如期而至。此次刑法修正案共48個條文,條文數僅少于《刑法修正案(九)》(52條)和《刑法修正案(八)》(50條),刑法中罪名也增至487個??梢哉f,刑事制裁手段在國家和社會治理中的作用在過去十年里得到了一定的強化。
一、刑法擴張的機理
刑法擴張,就是刑法調整和適用范圍的擴張,是國家刑罰權在法律及其實踐中的擴張。刑法擴張可以從兩個層面理解:一是通過將一定危害行為予以犯罪化,使得刑法調整范圍擴大。不過,法律文本的變化并不意味著刑法實際適用擴張。刑法分則中確實存在一些條文適用很少的情況,有觀點稱之為“象征性立法”。[1]立法者顯然不希望出臺某個條文只具有象征意義;某一具體刑法規范被規定后能否被適用,受制于很多因素,其中就包括配套性法律制度能否及時出臺。例如,1997年刑法典規定洗錢罪后,直到2006年中國人民銀行反洗錢機制建立起來之后才出現“洗錢第一案”。[2]如果檢討所謂“象征性立法”的事例,也會發現,缺乏行政法律配套機制和措施才是導致相應刑法規范處于“冰凍”狀態的原因。二是新的刑法規范被適用后,使得刑法適用范圍擴大。例如,《刑法修正案(八)》規定危險駕駛罪后,危險駕駛刑事案件很快就成為各地司法機關處理刑事案件的“大戶”,目前已穩居全國刑事案件的“頭把交椅”。一些新規定的網絡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的數量也很快出現快速增長的現象。這個意義上的刑法擴張,是刑罰權實施范圍的現實擴大,其意義更為重要。不過,通常所說的刑法擴張,主要是指第一個層面的,即立法層面的刑法擴張,也就是刑法調整范圍的擴張。
刑法調整范圍的擴張,是因為立法者認為某些社會危害行為需要予以犯罪化,而如果僅僅用行政或民事制裁手段,尚不足以評價以及嚇阻這類行為。進入立法者“法眼”的社會危害行為,可以區分為三種類型:(1)將以往用行政制裁的行為規定為犯罪。例如,生產、銷售國務院藥品監督管理部門禁止使用的藥品的行為,根據2019年修訂的《藥品管理法》第124條規定,應予以行政處罰。[3]而此次《刑法修正案(十一)》將這類行為“足以嚴重危害人體健康的”,規定為犯罪。(2)將以往用民事制裁的行為規定為犯罪。例如,高空拋物主要作為一種侵權行為加以規制。當然,如果造成人員傷亡的,應按照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或者過失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追究刑事責任。[4]不過,對于高空拋物尚未危及公共安全的,只能追究民事法律責任?!缎谭ㄐ拚福ㄊ唬返?3條則將這種情形規定為犯罪。(3)將以往法律并沒有加以規制的行為直接納入刑法。例如,將基因編輯、克隆的人類胚胎植入人體或者動物體的行為,以往主要由技術規范、倫理規范或者部門規章加以規制。[5]而《刑法修正案(十一)》將這類行為直接納入刑法調整范圍。此前,在侵犯公民個人信息罪、網絡犯罪等“入刑”過程中,也存在“前置法”空白的情況下直接予以犯罪化的情形。這種情形并不多見,但能夠察覺到立法者在試圖遏制這類行為時的急迫心情。實際上,無論上述哪一種“進入”方式,都可以看到對這些被“入刑”行為在危害性認識和評價上的變化,從一定意義上講,這些被“入刑”的行為已經超出了公眾的容忍界限,需要以刑罰的手段來加以威嚇和制裁。
《刑法修正案(十一)》通過后的第6天(即2021年1月1日)是《民法典》正式施行之日。對于民法和刑法的關系,有學者提出“在現代社會,對于相關的法律糾紛,如果能夠通過民法解決,而且能夠有效,則應當盡可能通過民事責任的方式解決,而無需動用刑罰”。[6]從解決社會糾紛的角度分析,這一判斷有其合理性,以盡可能減少刑罰權對社會糾紛的干預程度。不過,當民商事法律調整范圍擴大時,刑法調整范圍未必限縮,反倒會相應擴大,其原理在于:民商事法律擴張是確立新的民事法律關系,也就是創設新的民事權利和義務,這就為刑法提供保護創造了一個前提、一個可能,就是當侵犯這一新的民事權利或者違反新的民事義務時,若達到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程度,刑法就會介入,即便民商事法律仍保有其調整機制。嚴重侵犯知識產權行為的“入刑”即是如此。此次刑法修正中,對《刑法》第217條侵犯著作權罪的修改,加入了“未經表演者許可,復制發行錄有其表演的錄音錄像制品,或者通過信息網絡向公眾傳播其表演的”的內容,而該項規定內容先行出現在2020年11月11日通過的《著作權法》第53條第3項。[7]實際上,兩法幾乎是同步作出了這一規定,顯然,《刑法》這一規定是向《著作權法》“看齊”。從這個角度看,“民法要擴張,刑法要謙抑”的提法只具有片面的正確性。
二、刑法擴張的動力
犯罪化及其路徑,顯然是由決策者和立法者選定的,在任何一個國家和地區的刑法立法都是如此。不過,如何看待公眾對犯罪化的需求,如何響應國際社會的呼吁,也是立法者要積極面對的。立法者對學界的呼吁看起來并沒有那么重視,除非學者的呼吁符合國家和社會治理的需要、公眾的期待。例如,在此次乃至之前的刑法修正當中,一些學者反復提出對非公有制公司、企業工作人員的背信和瀆職行為應予以犯罪化,但至今刑法立法并未作出任何反應。
對以往立法進行梳理,我們會發現,刑法擴張的動力主要包括三個方面:
一是維護安全和秩序的需要。各種非傳統安全問題已經成為社會治理的難點,國際國內因素相互疊加,科技放大單一行為的影響,都使得當下安全問題變得更為復雜,而網絡信息技術迅猛發展,也使得安全治理問題更具挑戰性。立法者為維護安全和秩序,在刑法立法中必然作出積極反應。例如,金融風險是當前最突出的重大風險之一,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第十五次會議和中央政治局第四十次集體學習等多次重要會議和公開場合就金融風險和安全問題作出重要講話。防范和化解金融風險已上升至國家戰略和國家安全的高度。2017年中央金融工作會議指出,要準確判斷當前我國面臨的金融風險。概括而言,主要包括金融杠桿率和流動性風險、信用風險、影子銀行風險、違法犯罪風險、外部沖擊風險、房地產泡沫風險、地方政府隱性債務風險、部分國企債務風險等。[8]應對金融風險,實現金融安全,顯然是決策者極為關注的問題,相應地在刑法立法上就會予以體現。此次刑法修正中對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集資詐騙罪法定刑的調整,對證券犯罪的調整,也再次強調運用刑法來維護金融安全的意旨。同樣,維護穩定的社會公共秩序,也是刑法立法的主要目標,最近幾次刑法修正中對“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中罪名的調整日益頻繁。此次刑法修正中將暴力襲警、冒用身份頂替取得入學資格、公務員錄用資格、就業安置待遇、高空拋物、催收高利貸等違法行為入刑,就是為了更好地維護社會公共秩序。安全和秩序都是公權力機關應當提供的公共產品(public good),而這類公共產品的質量,則是衡量其治理國家和社會水平的重要考量因素,因而為提升這種公共產品的質量,決策者和立法者通過刑法擴張來完善安全和秩序的保障機制。
二是反映公眾的正義訴求。此次刑法修正有個非常明顯的特點,就是一些法條的規定是立法者在積極回應公眾對重大公共事件和一些有影響力個案的極大關注和正義訴求。前者例如,將以食用為目的非法獵捕、收購、運輸、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以外的在野外環境自然生長繁殖的陸生野生動物的行為“入刑”,則是總結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經驗和需要,《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一審稿將這類行為納入后,這一擬定的新增犯罪就沒有從修正案中出來,直到該修正案(草案)正式通過。后者例如,刑事責任年齡的降低,源自這兩年發生并被媒體廣泛關注的幾起未滿14周歲的兒童殺害女童、弒母案件;將基因編輯、克隆的人類胚胎植入人體或動物體或者將基因編輯、克隆的動物胚胎植入人體內的行為作為犯罪處理,則是源自賀某奎基因編輯案?;貞姷膹V泛訴求,是刑法立法民主的一種表現,當然也是在準確評估這些行為社會危害性基礎上作出的選擇。
三是回應國際性法律文件及實踐的要求。此次刑法修正中,將自洗錢行為作為洗錢罪加以處罰。《刑法修正案(十一)》第14條對《刑法》第191條進行調整,規定“為掩飾、隱瞞毒品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恐怖活動犯罪、走私犯罪、貪污賄賂犯罪、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犯罪、金融詐騙犯罪的所得及其產生的收益的來源和性質”,實施提供資金賬戶等行為的,構成洗錢罪。如此修改雖然沒有明確說明將自洗錢行為納入洗錢罪當中,但如此修改的意旨就是洗錢罪不再區分自洗錢和他洗錢,只要符合該條規定都以洗錢罪定罪處罰。這對刑法競合論中“不可罰的事后行為”理論產生不小的挑戰。這一調整的動力來自國際性法律文件及實踐的要求?!堵摵蠂狗欠ㄘ溸\麻醉藥品和精神藥物公約》第3條、《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第6條以及《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23條有關洗錢罪的規定都沒有排除自洗錢的情形,不過后兩個公約也規定,“在締約國本國法律基本原則要求的情況下,可以規定本條第一款所列犯罪不適用于實施上游犯罪的人”。(《聯合國打擊跨國有組織犯罪公約》第6條第2款第5項、《聯合國反腐敗公約》第23條第2款第5項)也就是說,我國刑法實踐中不處理“自洗錢行為”并不違反公約規定。不過,反洗錢金融行動特別工作組(Financial Action Task Force on Money Laundering,縮寫為“FATF”)在2019年4月發布的第四輪互評估報告中,對中國履行FATF《四十條建議》中的第3條關于洗錢犯罪的法律制度評估為部分合規,其重要缺陷之一就是缺乏將自洗錢行為作為犯罪處理的規定,不符合國際公約和FATF的建議要求。[9]此次刑法修正案對洗錢罪的修改,在一定程度上是為適應FATF的合規要求,當然,更是為適應我國懲治洗錢犯罪的需要。如此給刑法解釋出的“難題”也值得思考,目前采取“不可罰的事后行為”的“例外說”是可行的方案,當然,更值得思考的是,競合論中“行為單數”判斷本身的法理問題,而這個問題的探究或許會成為一個低烈度的討論熱點。
三、刑法擴張的學術立場
有關刑法擴張問題,學術界討論較多,尤其是《刑法修正案(九)》和此次刑法修正,一些學者高度贊同刑法擴張且持十分積極的態度。對我國自恢復法制以來有關犯罪化的學說進行梳理,可以簡要概括為三個階段。
1.“嚴而不厲”思想的提出
自20世紀80年代初以來,刑法就開始呈現出犯罪化的態勢,同時也開始呈現出重刑主義的征兆,其標志就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分別于1982年和1983年出臺的《關于嚴懲嚴重破壞經濟的罪犯的決定》和《關于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對20世紀80年代和90年代前期刑法立法表現出的重刑主義傾向,學界給予的批評較多,但對犯罪化的過程,學界基本上沒有反對聲音,一些有影響力的論述實際上主張進一步的犯罪化。例如,儲槐植先生在1989年提出的、為學界所廣泛關注的“嚴而不厲”的主張,實際上就是提倡進行一定規模的犯罪化,他指出:“我國在相當長時期內不但不會提出非犯罪化問題,而且應使相當數量的社會危害行為犯罪化?!?a id="w10">[10]這一論斷得到學界的廣泛支持,而晚近20多年的刑法立法實踐基本上也符合這一思路,即犯罪圈在擴大的同時,刑罰的嚴厲程度總體上呈下降趨勢。[11]不過,《刑法修正案(八)》和《刑法修正案(九)》中對死刑、無期徒刑、數罪并罰規定的修改,使得刑罰適用有趨重的跡象。此次刑法修正中,對現有條文的修改,但凡涉及法定刑調整的,基本上也是采取提高自由刑上限、對罰金刑采取抽象罰金制的修改方式。這是否預示著重刑主義的回歸,可能還需要進一步觀察。
2.兩次有關犯罪定義的討論
之后有關擴大犯罪圈的討論,最初是與犯罪的定義相聯系的,而關于犯罪定義的討論目前經歷二次。第一次討論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主要是1997年刑法修訂前后),主要圍繞犯罪概念應采用形式定義還是實質定義而展開,[12]雖然表面上此次討論并未涉及犯罪化的問題,但如果采取形式定義,直接的效果就是,犯罪概念中不再有社會危害性以及“情節顯著輕微”的表述,“入罪門檻”完全依據分則條文來確定。對于刑法中有罪量規定的分則條文而言,確定“入罪門檻”不是問題,但對于刑法分則中沒有罪量規定的犯罪而言,從刑法規范自身就難以界定其適用范圍,而一些行政法所調整的違法行為在形式上也可能符合刑法相關規定,進而形成刑法法條與行政法法條的競合現象,設若采取從重法條適用的原則,則會將這些行為納入刑法調整范圍當中。所以說,關于犯罪概念的討論必然涉及如何犯罪化的問題。
第二次討論發生在2008年,當年3月由中國社科院法學所召開的“犯罪定義與刑事法治”研討會是這場討論的“主戰場”。在此次討論中,張明楷教授將犯罪定義問題與犯罪化結合起來,認為由于《刑法》第13條但書的存在和刑法分則構成要件的規定,表明刑法的處罰范圍極窄,基于法益保護和人權保障的考量,應進行犯罪化,他建議制定“輕犯罪法”,將《治安管理處罰法》和勞動教養法規所規定的各種危害行為規定在輕犯罪法中。[13]作為犯罪概念形式定義的堅定倡導者,陳興良教授主張取消犯罪概念但書的規定,通過將治安違法行為犯罪化及治安處罰司法化,以及采取附屬刑法形式,限制乃至取消行政處罰權,同時建議制定《治安犯罪法》。[14]這場討論所形成的共識就是犯罪化,并澄清了刑法發展世界潮流是非犯罪化的不當判斷。至于這場討論所形成的影響,尤其是對之后兩個刑法修正案加速犯罪化是否有所促進,還需要客觀證據加以說明。
3.關于犯罪化模式討論的升溫
最近幾年有關犯罪化的討論再次升溫,其現實背景是兩個刑法修正案的出臺,其理論背景則是英美犯罪化理論的引入。在刑法立法方面,《刑法修正案(八)》《刑法修正案(九)》加速了犯罪化的步伐。對刑法立法所呈現出的快速犯罪化的趨勢,刑法學界贊同和反對的主張都存在著。整體而言,贊同論者認為,這一趨勢有利于對刑法立法進行徹底的改造,進而形成合理的犯罪體系,[15]并認為這有利于實現法治原則,限制警察權。例如,陳興良教授即認為,“我國目前公安機關所具有的治安處罰權,可以剝奪公民自由,這種制度設計是與法治原則相背離的。因此,將來這些治安違法行為也應當納入刑法典,通過司法程序進行處罰,由此限制行政機關的處罰權”。[16]持贊同主張的學者實際上是以歐美國家的刑法立法模式作為我國犯罪化的參照系的。[17]這與前述第二輪有關犯罪定義的討論所持觀點和論證一脈相承。而反對論者基本上堅守目前刑法與行政法調整違法行為的界限,強調刑罰應作為最后手段,主張刑法參與社會治理的最小化;認為過度犯罪化會造成國家刑事法律資源的高投入低產出,并質疑監獄的改造效果。[18]持反對主張的學者主要從現有法制框架分析,借鑒英美學者反對過度犯罪化的理論來提醒我國的立法者,同時將犯罪化納入社會治理這一大的視域內進行考量。此次刑法修正過程中,一些具有留日背景的刑法學者提出積極刑法觀的主張,基本上也是延續之前的研究思路。例如,張明楷教授即主張,通過積極的刑事立法擴大刑事處罰范圍,使刑法滿足不斷變化的社會生活事實的需要。[19]與之前提法不同的是,這類主張試圖以一種成形的學說提出,較之前的泛泛主張看起來更具說服力。
令人質疑的是,主張刑法積極擴張的學說,究竟是對刑法立法趨勢的一種歸納或者解釋,還是一種引導刑法立法的理論。如果是前者的話,確實能夠說明最近十年刑法擴張加速的態勢,不過,立法者對通過刑法來實現安全和秩序目標,總體上保持審慎態度,而且回顧三次大規模的刑法修正,立法者在調整刑罰結構方面做出的努力要超過犯罪化目標。這些學者所提倡的大規模犯罪化的思路從來也沒有進入立法者的考量范圍。如果是后者的話,則更令人懷疑?!吨泄仓醒腙P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明確提出:“加大對嚴重違法行為處罰力度,實行懲罰性賠償制度,嚴格刑事責任追究?!薄皣栏裥淌仑熑巫肪俊钡囊馑?,應理解為慎用刑事制裁手段。在決策者立法政策十分清晰的情況下,認為立法者采取了所謂積極犯罪觀,顯然難以形成有效的說服力。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如果積極刑法觀就是指積極犯罪化的話,其后果也是可怕的。例如,有學者提出更多設立輕罪來完善社會治理。[20]這種提法不妥之處在于,如果刑法的懲罰體系尤其是刑罰種類不做調整的話,貿然擴大輕罪是十分有害的。眾所周知,短期自由刑的弊端十分明顯,在現有的刑罰懲罰體系之下擴大輕罪,就意味著更多的短期自由刑的宣告和執行,倘若如其所建議,那么,會造成短期自由刑的泛濫。此外,大量輕罪的出現,勢必導致國家投入更多的刑事司法資源,這種方式顯然不符合我國當今國家和社會治理的需要。毋庸諱言,這種“積極刑法觀”就是大規模犯罪化[21]主張的翻版,這種主張是應當予以否定的??梢哉f,在不調整懲罰體系的情況下提倡積極刑法觀,也是不負責任的一種主張。
我國刑法立法總體上保持一種謹慎但能夠及時適應國家和社會治理需要的走勢,目標明確、政策清晰,始終堅守刑法的“本分”,即作為社會治理最后一道防線而存在。如果非要說,刑法立法應秉持何種立法觀的話,不如歸納為“中庸的刑法觀”?!爸幸舱?,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刑法立法本來就是兼顧各種利益、不斷權衡利弊的過程,秉持一種“中庸”路線,不保守也不冒進,才是立法者應有的刑法觀念。
四、刑法擴張的限制
針對最近10年刑法擴張的態勢,學界不乏反思、批評聲音,其理論武器總體上看就是刑法的謙抑主義思想,對積極刑法觀的反駁可以總結為“保護法益為什么非要用刑法呢”?在所謂“消極刑法觀”[22]看來,能夠用前置法來解決的,就不需要用刑法。然而,刑法謙抑主義在論證犯罪化方面總是顯得力不從心,在“積極刑法觀”看來,作為前置法的行政法或民法不能有力地保護法益,或者說,只有刑法才能更好地保護法益。從某種意義上講,刑法謙抑主義只具有觀念上的指導意義,其作為一種限制刑法擴張的理論,幾乎是沒有什么作用的。
刑法立法過程,主要是通過程序來加以限制的。通常是,由某一部門提出立法動議,而后全國人大常委會相關工作部門形成初稿后,交由相關機關專家和高校、研究學者進行討論;形成“修正案(草案)”后,再交給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同時向社會征求意見;經過三次審議后,經過全國人大常委會最終決定是否通過。在這一過程中,最初的立法建議稿會經過多次、多輪、多個部門討論而加以調整,是由一個程序化的機制來控制立法的“成品及質量”的。刑法學理論,在整個過程會起到一定的技術指導作用,即避免新的條文與整體的法律出現矛盾,在文字語句上更加規范。在整個刑法立法過程中,最重要的環節實際上是提出立法動議并進入草案的階段,這個階段通常又包括一系列行政化的報送程序。立法機關的工作部門通常也會就相關立法提議進行調研。
比較理想的刑法擴張限制思路,實際上也是刑法立法科學化的思路,就是從實體和程序綜合的角度形成限制:(1)從實體上講,不應僅僅從法益保護或者社會危害性角度進行分析判斷,更應從刑罰懲罰必要性來思考。具體包括三個層次:一是擬作犯罪化處理的行為,行政法律制裁及其效果如何?在設定行政法律制裁后,這類行為是否仍高居不下?這類行為的具體危害及其表現形式、程度如何?如果不予犯罪化,這類行為是否無法得到遏制?二是擬作犯罪化處理的行為,與刑法中已規定的、最相類似的犯罪行為在危害程度上是否相當?三是擬作犯罪化處理的行為,對行為人進行懲罰是否達到應處以拘役的程度?對行為人處以刑罰以及因被定罪而產生的其他法律后果,在一般人看來是否適當?對這些問題,在刑法立法過程中,應予以具體而充分的論證。(2)從程序上講,除目前應遵循的法律程序外,還應考慮兩個方面:一是必備的調研程序,即充分了解擬犯罪化行為存在的規模、形式和危害,以及現有法律調整機制存在的問題。二是可行性論證,即設想一旦“入刑”后,評估是否能夠得到預期立法效果,以及為此投入的治理成本有多大規模、是否由此不合理地擠占其他刑事法制資源。
總之,刑法合理擴張是建立在刑法立法的科學性和正當性基礎上的,而不是建立在模棱兩可的主張基礎上的。刑事制裁作為國家和社會治理的手段,其利弊得失問題早已被分析得十分清楚,刑法立法的科學性分析和正當性論證,是保障興其利而除其弊的必由之路。
[1] 參見程紅:《象征性刑法及其規避》,載《法商研究》2017年第6期。
[2] 黃庭鈞:《全國首例洗錢罪案在上海宣判 4被告人分別領刑》,載中國法院網,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07/10/id/271637.shtml,2020年12月10日訪問。
[3] 根據該條規定,應沒收違法生產、進口、銷售的藥品和違法所得以及專門用于違法生產的原料、輔料、包裝材料和生產設備,責令停產停業整頓,并處違法生產、進口、銷售的藥品貨值金額15倍以上30倍以下的罰款;貨值金額不足10萬元的,按10萬元計算;情節嚴重的,吊銷藥品批準證明文件直至吊銷藥品生產許可證、藥品經營許可證或者醫療機構制劑許可證,對法定代表人、主要負責人、直接負責的主管人員和其他責任人員,沒收違法行為發生期間自本單位所獲收入,并處所獲收入30%以上3倍以下的罰款,10年直至終身禁止從事藥品生產經營活動,并可以由公安機關處5日以上15日以下的拘留。
[4] 2019年《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第5條第2款規定:“故意從高空拋棄物品,尚未造成嚴重后果,但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依照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規定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處罰;致人重傷、死亡或者使公私財產遭受重大損失的,依照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條第一款的規定處罰。為傷害、殺害特定人員實施上述行為的,依照故意傷害罪、故意殺人罪定罪處罰?!?/p>
[5] 趙麗等:《基因編輯嬰兒涉及哪些法律問題?法學專家全面解讀》,載百度網,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8332441103746443&wfr=spider&for=pc,2020年12月11日訪問。
[6] 參見王利明:《民法要擴張 刑法要謙抑》,載《中國大學教學》2019年第11期。
[7] 根據該條規定,有這類行為的,“應當根據情況,承擔本法第五十二條規定的民事責任;侵權行為同時損害公共利益的,由主管著作權的部門責令停止侵權行為,予以警告,沒收違法所得,沒收、無害化銷毀處理侵權復制品以及主要用于制作侵權復制品的材料、工具、設備等,違法經營額五萬元以上的,可以并處違法經營額一倍以上五倍以下的罰款;沒有違法經營額、違法經營額難以計算或者不足五萬元的,可以并處二十五萬元以下的罰款;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
[8] 胡濱、范云朋:《堅決打好防范化解金融風險攻堅戰》,載新華網,http://www.xinhuanet.com/finance/2018-03/12/c_129827678.htm,2020年12月11日訪問。
[9] 賈濟東:《“自洗錢行為”應當獨立成罪》,載《檢察日報》2019年8月7日第3版。
[10] 儲槐植:《嚴而不厲:為刑法修訂設計政策思想》,載《北京大學學報》1989年第6期。
[11] 如22個犯罪死刑的廢除、綁架罪法定刑的降低、貪污賄賂罪定罪量刑數額的提高等。不過,《刑法修正案(八)》和《刑法修正案(九)》中對死刑、無期徒刑、數罪并罰規定的修改,使得刑罰適用有趨重的跡象。對此,可理解為是基于罪責刑相適應原則對罪刑結構的局部調整。
[12] 相關討論內容,參見陳興良、劉樹德:《犯罪概念的形式化與實質化辨正》,載《法律科學》1999年第6期;樊文:《罪刑法定原則與社會危害性的沖突》,載《法律科學》1998年第1期;李立眾、柯賽龍:《為現行犯罪概念辯護》,載《法律科學》1999年第2期。
[13] 參見張明楷:《犯罪定義與犯罪化》,載《法學研究》2008年第3期。
[14] 參見陳興良:《犯罪范圍的合理定義》,載《法學研究》2008年第3期。
[15] 例如,周光權教授即提出,建構以刑法典為核心,以輕犯罪法為輔助,刑罰和保安處分措施并行的成文刑法體系,形成治安管理處罰法、輕犯罪法、刑法的遞進式無縫銜接制裁機制。參見周光權:《轉型時期刑法立法的思路與方法》,載《中國社會科學》2016年第3期。
[16] 例如,參見陳興良:《犯罪范圍的擴張與刑罰結構的調整》,載《法律科學》2016年第4期。
[17] 例如,盧建平教授多年來即主張借鑒法國刑法典的犯罪分層模式修改我國刑法典。參見盧建平:《犯罪分層及其意義》,載《法學研究》2008年第3期;《法國違警罪制度對我國勞教制度改革的借鑒意義》,載《清華法學》2013年第3期;《犯罪門檻下降及其對刑法體系的挑戰》,載《法學評論》2016年第6期。劉仁文研究員的研究路徑也是如此,參見劉仁文:《關于調整我國刑法結構的思考》,載《法商研究》2007年第5期。
[18] 齊文遠:《修訂刑法應避免過度犯罪化傾向》,載《法商研究》2016年第3期。
[19] 參見張明楷:《增設新罪的觀念——對積極刑法觀的支持》,載《現代法學》2020年第5期。
[20] 參見周光權:《論通過增設輕罪實現妥當的處罰——積極刑法立法觀的再闡釋》,載《比較法研究》2020年第6期。
[21] 時延安:《犯罪化與懲罰體系的完善》,載《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10期。
[22] 這是張明楷教授對這類觀點的概括。參見張明楷:《增設新罪的觀念——對積極刑法觀的支持》,載《現代法學》2020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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