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羅伍，是家里的第五個孩子，但我又是獨子，因為上面的四個兄姊已經因為這場連綿數年的饑荒餓死了。

七歲那年，母親抱著四姐走后，父親在她們遺體前跪了很久，然后用草席子裹了，乘著夜色，埋在了自家后院。

“不然就沒法保護她們了。”他摸著我的頭，紅著眼，笑著說。大哥的墳被刨開后，所有家人都葬在后院。

那天晚上，他在我名前加了個單人旁，希望我能讓咱家血脈開枝散葉，人丁興旺。

父親是羅家村的村長，他帶領著村民，搶水、搶糧、搶路人、搶官府，終于讓羅家村成了方圓幾十里唯一幸存下來的村莊。

他決策英明卓越、作戰神勇當先、分配一視同仁，所有的村民都十分信服他的領導。

代價就是四個餓死的子女。

他常說：“這個世界病了，我沒病，但必須要得病才能帶著大家活下去。”然后就開始對著佛像磕頭、念經，為自己的犯戒而懺悔，然后第二天繼續，往復循環。

我認為那些傳奇故事里救苦救難的神仙是不存在的，不然為什么不勾勾手指，為這片久旱的大地降下一片甘霖？

后來，老天終于舍得賞下一口唾液，給了我們這群搶無可搶、種無可種的暴民一條活路。

父親帶頭向官府投降，為我們換得一條活路。

代價是他自己。

我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游街的刑車上。粗大的鐵鉤貫穿舌根，把頭顱吊起，長長的脊柱隨著車輛前行微微垂動，每一絲血肉被剃的干干凈凈，像垃圾一樣丟在刑車角落，偶爾遇上顛簸，還會掉下一部分，被野狗叼去。

眼眶里沒有眼瞳，是兩個血洞，據說被處刑人用杵子搗到腦后了。

不知道他日夜叩拜的那位佛陀還是菩薩，又或者是別的什么，有沒有試圖救救這位虔誠的信徒？

我跟在一位同姓村民身后，所有人齊心協力掩蓋了我的存在，從今天起，他就是我的新父親。

也許多年后，史書上會這么記載：“羅晨世者，無字，暴賊也，據十里之地，感君威而降，帝判凌遲，蓋因其行罪天，無嗣終。”

災難過去，大伙終于有精力去悼念那些死去的人，家家戶戶做了花圈，買了紙錢，扎了紙屋、紙人來祭祀陰陽兩隔的至親。

白事師傅姓趙，是我父親——死掉的那個——的好朋友，不收分文，自帶材料，為村民們做法事。

他幾十年走南闖北，會的東西很多，趕尸、招魂、起乩、神打，什么都會上一點。他說，我的父親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沒有后人，一身本事不想帶進土里，如果想學，他可以傾囊相授。

我對這些江湖把戲嗤之以鼻，覺得城里的夜香伯干的事都比他有意義。

他嚴肅地說：“對未知的事物要時刻保持敬畏！”

說罷拉著我到了他家，點了奇怪的香，念著神神叨叨的咒語，我一開始還在笑，不知不覺間，我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明明是自己的身體，卻無法控制，像觀看電影一樣，在他人定下的規則內機械運動。

做了一百二十個深蹲還有俯臥撐后，我趴在地上，累得像條死狗，一邊喘氣一邊問：“喂，世界上真的有死后世界嗎？”

“莫須有吧。”

“師傅！”

在這之后，我就一直跟隨他學習旁門左技，他說死生無常而陰司有序，我還沒放下執念，不肯教我招魂相關的本事。

嘿嘿，趕尸術真的很好用，幾種普通的植物，配上特定的法訣，就能操縱死人的身體，當然，活人也行，我親身試過的。

我看著他一步一步，邁著僵硬的步子，自己送入虎口，到死都沒喊出一聲，啊，真是條硬漢。

翻遍了他所有遺物，居然沒發現一本記載相關技巧的秘籍，這種把知識裝在腦子里家伙，真的、真的、真的太討厭啦！

成年后，我被推舉當上了羅家村新的村長，他們是那樣信任我，期盼著我像當年的父親一樣，帶領他們走向新的生活。

那就讓我的好父親，親自來領導你們吧。

借口緬懷過去，我包攬了村里的所有白事，有充足的研究素材來供我探秘死后的世界。

有村民報告說，獨自在山里面撿柴，遇到了一只骨瘦嶙峋的老虎，看起來餓極了，卻沒有吃他，徑直離開了。

嘻嘻，我親愛的師傅，都說為虎作倀，你是倀占虎巢啊，這可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不費吹灰之力，我號集群眾輕松捉住了這只不殺生的老虎，對外宣傳馴獸，大庭廣眾之下想盡辦法折磨他，一點一點崩斷那脆弱的神經。

他說我瘋了，我說沒事，你很快也和我一樣了。

瘋瘋癲癲的他和瘋瘋癲癲的我，瘋瘋癲癲的師徒湊出了瘋瘋癲癲的咒。

我用他引以為傲的十二封魔釘封住了這頭瘋魔，不殺生，不殺生，我到要看看，忘記了一切的你，還會不會殺生！

躲在祠堂里，我制作了每一個村民的紙人，眼睛畫在里面，做人呀，最重要的就是知恩圖報，我父親為了保護他們而死，他們怎么能不用相同的方式回報呢？

清明那天，我給父親燒了一對帶眼睛的童男童女，他沒有名義上的孩子，就讓這一對先去陪陪他，希望他能透過這對眼，再看一看這美麗的世界、美麗的森林、美麗的……紙人村！

……

為什么呢？為什么會失敗呢？別人的魂都能招來，為什么你的不可以？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我會找出來的，一定會的。

……

方圓百里已經找不到活物了，朝廷為什么還不派人來查看情況？難道不知道我素材不夠用了嗎？

……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是為什么了！一定是我對父親的愛還不夠，他聽不到我的呼喊，要是一個我變成兩個我，那就有雙倍的愛！雙倍的聲音！

……

我成功了，我把自己變成兩個了，一點點的善，和一點點點點點點的惡，父親你在哪，能聽見我的呼喊嗎？

……

善太討厭了，居然想放走難得的素材，我把他也做成活尸了，只要有人到來就熱情招待，只要招待就送上精致美食，只要送上精致美食就配上全新的活尸藥劑！

……

我找到了！我是父親血脈的延續！我就是父親！父親就是我！

……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