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 泰煙傳
- 丐婭
- 4722字
- 2024-01-29 08:46:27
“我確定!”
祁司辰直起身子:“我已經(jīng)用大半的妖力換過了人身,最后剩余的那點妖身也徹底換掉了,就這條命還有點價值,那就用這條命來換煙兒的幸福!”
他聲音不大卻很清晰,周圍一片寂靜,嬴昊坐在高高的坐臺上陰沉著臉靜靜地看著下面發(fā)生的一切,他捏著調(diào)軍的御令,隨時準備調(diào)度天未起明時便護在場子四周的守衛(wèi)軍拿下祁司辰。他的心其實真的很痛亦很糾葛,不亞于將泰煙當作心中的珍寶去在乎的任意一個少年郎,但是千年之后后人記住的只會是今天這個為護得民生大義烙親的明主,再不會有人記得可憐而無辜的少女泰煙,曾經(jīng)尊貴的公主會成為文人騷客筆下遺臭千年的禍國妖姬,她曾經(jīng)救人的英勇事跡會被冷漠不仁的人們永遠葬在死者的記憶中,隨著時間流逝,最后被徹底遺忘掉,再作為可憐微渺的塵埃消除殆盡。
歷史啊,你扭曲了多少前人干凈的靈魂,蒙住了多少雙后人無法探知的眼睛?你欺人太甚!
作為帝王,他一只手上托著的是親愛的生女,另一只手上承載的則是南國的萬千子民,全部都是自己身上長出來的肉,兩個都在手心這一面,該如何叫他抉擇?雖然他也害怕自己那變成妖怪的孩子,但血濃于水的親情還是說服了他那生了恐懼的心,他很想保住自己的女兒,但君的身份既是榮冠亦是縛索,他永遠都需要保持理智,永遠都不能被感情所左右,永遠都必須把百姓的安危和利益放在首位,不然便配不上這個萬民之主的位置。
坐上來了,就得負責,不然就是天神也洗不脫你所犯下的罪。
他看著泰煙,眸色黯然,心中喃喃:
親親閨子,失之即殤,若比萬民,卻不足矣。
抱歉煙兒,你永遠……都不是父皇的首位。
他甚至不是自己的首位,萬民才是。
炮烙柱上的泰煙被烤得腦子混沌整個人幾近昏迷,完全無法聽清臺下的祁司辰說了什么。天道沒有應答他的請愿,紫色的閃電卻仍在烏黑的云間不停翻滾,鴉一般的少年郎看了一眼周圍用幸災樂禍的眼神盯著泰煙的人群,他們?nèi)慷己翢o悔意,面顏竊喜,那是剽竊別人生命之后的狂喜!少年忽而拔高了聲音,他眼窩猩紅,怒不可遏地仰頭朝天吼道:“我愿意用我剩下的命作為代價換回全部的妖力,之后降諸在我身上的懲罰隨你定奪,天道!!!”
天道終于有所反應了,雷電激烈地翻滾著,烏云中發(fā)出轟隆隆地巨大轟鳴,人群面露懼色地跪下,他們顫抖著,祁司辰聽到天道言:“僅半個時辰。”
話音落下,烏云中間便散開一個洞,淡淡的金光從洞中投射下來籠住了祁司辰。他閉上眼睛細細感受體內(nèi)的變化,人們看見僅是幾個瞬息的時間,少年的模樣就從一個普通的凡人變得極為妖異邪魅,周圍大風四起。
他站起身,啪!身上的繩子被黑色的氣刃一齊切開,頭上束發(fā)的那根布條也飄了下來,烏黑的頭發(fā)瞬間散開,其中夾雜著絲絲猩紅,宛如流動的紅色血絡,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好似夜間的星,雖璨得奪目,卻叫人瞧了心里頭會生出寒意。他舉起覆滿黑羽的手,漆黑的長指甲和似爪的手籠住半邊臉,再移開時臉上也生出了一些短短的黑羽,其中一只眼睛下方還留有一道紅色的印跡。
他走上炮烙臺解開泰煙,黑色的風毫不留情地掀翻了所有擋路的人,眾人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眼前這怪物個子居然比先前高出不少,整個身子長的怪異且駭人,瘦的仿佛是一副粗一些的骨頭架子,腳和手近乎是獸爪的模樣,指甲漆黑,又尖利又長,臉卻不難看,只是因為太過嚇人了,瞧著仿佛是從地獄深處爬出來的魅鬼。
“給你們最后一次機會,我可以饒你們不死,讓開!”
少年冷漠地開口,眸光冰冷異寒,若不是殺了這些人待煙兒醒了會心疼,他才不會如此仁慈。他一步步地往外走,人群驚懼地四散逃逸,臺上嬴昊高高地舉起御令,衛(wèi)兵霎時間圍住了炮烙臺,祁司辰被堵住,四散的人們又停下來折返了回去,他們憤怒地指責著被層層包圍的兩個人。
“鬼……他是魔!是鬼!是怪物!”
“陛下,國師大人!救救我們……”
“不能放這兩個妖怪走,大家抄家伙,打死這兩個害人精!”
“全都去死吧,打死它們!”
一圈圈的矛尖之后是一幅幅尖銳的嘴臉,祁司辰的身體巍然不動,抱著泰煙的手卻在不停顫抖,懷中人那張破碎的臉和痛苦的聲音持續(xù)不斷地切割著他的腦絡,在不堪入耳的叫罵聲中,祁司辰咬緊牙關,眸光愈發(fā)晦暗,直到變成兩潭再也看不見明光的幽水。
“疼……好疼……”
泰煙半闔著眼睛,虛弱地呢喃。
“——都去死吧。”
少年腦中有什么東西最后崩斷,憤怒終于戰(zhàn)勝了理智,他們逼得他寸步難行,衛(wèi)兵的矛冰冷尖銳,刺痛了他對這人世最后的溫柔,泰煙的臉龐被毀得不堪入目,心也被戳得千瘡百孔,祁司辰對人世最后一絲留戀徹底被瓦解。
“煙兒,我還欠你一個大婚呢!就讓這些人做我們的典禮上的活祭品吧,你覺得如何?”
他撫摸著泰煙的臉,笑著將她按入懷中,緊接著周身便掀起殷紅色的風。狂風大作,風托著他和懷中人緩緩地升至高空,祁司辰大笑著,人們被這股詭異的風束縛在原地不得動彈,包括座上的嬴昊和未知曉這件事的那些無辜之人,甚至其中還有不少嬰孩。嬴昊掙扎著,丟失意識之前看到自己千辛萬苦守護的臣民在被陸續(xù)抽走生命,如死木般一個個僵直地倒下。
整座京城片刻之后再無生息,除了停留在空中的泰煙和祁司辰。
紅色的風托著少年緩緩落下,泰煙緩和過來一息,卻看見周圍密密麻麻的堆滿了死者,祁司辰也不知道何時倒了下去。
“怎么會這樣?全都出事了……祁司辰,祁司辰!我沒有辦法再用血為你們療傷了,快醒醒啊!別嚇我……”
泰煙焦灼地搖晃著祁司辰,她哭著去探他的鼻息,還好,他還活著!可是卻怎么也喚不醒。這時天空中的烏云再次散開一塊,紅色的風隨著金色的陽光灑下來之后逐漸變得平息,天道威嚴的聲音遠遠響起:“桔梗花,你可知罪?”
泰煙噗通一聲跪下,眼里夾著淚懇求天道:“天道爺爺,求您救救祁司辰,救救這所有的人,桔梗愿意付出一切代價。”
云間的聲音卻依舊冰冷,不含半點人情味:“半個時辰未到,那鷹妖目前妖力暴走,受不住暈了過去,但他與本天定下契約,半個時辰一到本天便要如約收他殘命。桔梗花,你身為背負天命之人,不僅未完成使命,反造成生靈涂炭,桔梗花,看看你的周圍,這些人全系你一人而亡。”
泰煙哭著叩頭,她看向遙遠的高臺上自己再無生息的父皇,哽咽地道:“桔梗花知罪,但還是墾求您出手救救這些生靈,他們命不該因我一人而絕,桔梗花最該萬死,但這些人是無辜的,求您!”
“桔梗花,你如今乃仙靈之魂魄,凡身妖血,非人非妖非仙,為六道所不容。六道之外本不歸本天管賦,但這些人與你纏上因果,算是你與六道最后的牽扯,本天便破例給你一個選擇,面前的妖和身后的萬千人,你只能選擇其一。”
是摯愛還是責任?
泰煙哭著看了一眼昏迷過去的祁司辰,少年的眉頭仍然蹙著,因為她而結(jié)成了化不開的淤。她這一生犯下了太多罪,每一個都足該形神俱滅才得償。她抬起手,輕撫少年的眉頭為他順平,然后看著頭頂?shù)奶旃猓煅实氐溃骸拔疫x民。”
天光大作,烏云逐漸散開,被金光照耀到的人面色都逐漸回復了紅潤,呼吸也重新恢復,所有人都慢慢活了過來。嬴昊在高臺上轉(zhuǎn)為熟睡,四周的人全部陷入昏睡之中。
“祁司辰,抱歉……我是公主,我從小享盡榮華富貴,我的一切看似源自父皇,實則都源自于南國的子民,我必須回饋他們。我和父皇一樣,其實都是壞人,祁司辰,真的很抱歉。”
“我必須盡身為公主的責任。”
“抱歉……”
泰煙微笑著看著祁司辰,眸中墜下淚水,身體也逐漸消散。是的,天道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她已經(jīng)猜明白了,這次選擇的代價便是自己的生命,任務完成之后她原本就該被帶離此間,只是現(xiàn)在為六道所不容,天道肯法外開恩給自己一個選擇,已是難得。
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可以白償?shù)墓?
她這不值一提的命能換回如此多的人,值了!
“煙兒……”
一道白色的煙憑空化出,清水止伸出手,卻沒能抓住消散的泰煙,只看到她消散前留下的最后一個微笑。他痛苦地看著躺在地上的祁司辰,嘆息著閉上了眼睛,“罷了……”木法杖猛地敲擊地面,再用力一轉(zhuǎn),清水止身上化出螺旋狀的白色鏈光,鏈光傳遞到祁司辰身上不斷纏繞,良久,少年漸漸恢復了人形。
他用自己的壽命作為抵押,使用秘法留住了蒼翼的命。
清水止吐出一口血,弄臟了身上一塵不染的道袍。忽而嘀鈴聲作響,一只白色的巨鹿馱著渾身散發(fā)金光的天祺,遠遠地踩著云凌空奔踏而來。葉和花在他的蹄下不斷翻飛,山麑落在地上,天祺趕忙跳到了一旁,不待清水止問詢,它便兀自仰起首來。
伴隨著一聲悠揚而嘹亮的鹿鳴,紫色的靈氣從鹿唇中被吐出,在空中逗留幾息后消散不見。山麑看著清水止,道:“這丫頭近日來悉心照顧我的手下天祺,吾作為感謝今日將仙草的靈力予以歸還,她的靈魄還未徹底消散,此番回歸六界之內(nèi),應當能留得住。”
它話音落下不久,天空中的云便突然再次散開,從中投下一縷金光,天道道:“山麑,你此番救人有功,素日里又持世間之恒,不貪墮,不嗔癡,不驕奢,可愿被納入本天座下修習?”
“求之不得。”
山麑沖金光跪伏,天祺開心地拋起鈴鐺又接住,跳著道:“太好了老大,你以后可就是妖妖敬仰的神獸了!”
山麑踩著云,于金光之中緩緩升向云端,它回首看著天祺,溫和地道:“吾不在的日子,萬妖洞就暫且交托給你了,至于能不能留得住,且看你的本事了。”
“放心吧!定不會辜負你所托的老大!”
天祺握著鈴鐺抬手沖山麑搖了搖,山麑徹底消失在云端。人們緩緩醒來,全然忘記了方才發(fā)生過的一切,清水止到臺上去扶起嬴昊,他目色沉痛地低言:“陛下,殿下她……”
嬴昊疑惑地看著他朗笑道:“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朕一直未得子嗣,哪里來個殿下?!”
清水止心里一沉,他搖搖頭,默默地帶走了躺在地上的那個烏發(fā)少年,此后便在整個中土大陸上徹底沒了音訊。
……
祁司辰再次轉(zhuǎn)醒時,目之所及是漆黑一片,“煙兒,煙兒,你還好么煙兒?”他焦急地向周圍摸索,卻聽見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孩子,你犯下殺孽,為天理所不容,貧道雖然傾盡一切將你救下,但是天理的懲罰卻無法抹除,也不應該被抹除。你將遭受人道八苦,用余生來償還犯下的殺孽,這雙目不得見只是第一步。”
“那煙兒呢?她怎么樣了?煙兒還好嗎?”
祁司辰著急地扯住身邊人的袖子,袖子卻從他的手中滑走,他聽見一支木杖一下一下敲擊著地面,那蒼老又莫名有幾分熟悉的聲音距離自己越來越遠,“其實你很幸福,生來無憂無慮,無需背負任何責任。煙兒只不過是被天道隨意采摘,送來人間的一枚棋子罷了,可憐,可憐吶……”
公主又如何?錦衣玉食又如何?她從一開始便注定了不會擁有自由,甚至沒有得到神的守護和眷顧。
她的神明,從來都只有祁司辰一個。
可她卻辜負了自己的神明,為了天下人。
……
幾十年過后,
白發(fā)蒼蒼,身體佝僂的老人坐在一塊石頭上,周圍有風時不時地拂過。天祺蹲在他旁邊,依舊是十幾歲的少年模樣,依舊活潑鮮亮,只是腳上的鞋子卻已然非常破舊。
“蒼翼哥哥,你后不后悔?”
老人溫柔地笑了:“如果再來一次,我依然會堅定不移的選擇她,快走吧,我們還要繼續(xù)尋找泰煙呢!”
天祺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這么多年過去了,他仍然不太理解,既然這么痛苦,為什么不干脆選擇忘掉呢?其實他們都知道姐姐已經(jīng)不在了,苦苦追尋的不過是心里面一個虛假的安慰。
但是管他呢,哥哥開心就行,只要他愿意,他就一直陪著他找下去,反正自己是妖,命還長著呢~
風輕輕地吹過,一滴淚從老人的臉上滑落,澆濕了他腳邊的一株桔梗花。這朵花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長出來的,它搖了搖身子,依稀可見一個毀了半邊臉的透明身影抱住了白發(fā)蒼蒼的祁司辰。
……
祁司辰,你愛的其實根本不是我,是你心中的執(zhí)念。你完全不懂愛,天理對你的懲罰,既是歷練,亦是獎賞。
用漫長的時間去學習如何愛世人吧,做我嬴泰煙的夫君,記得要心懷天下。
我并非是你的全世界,這個世界尚且大著呢!
待你學會了愛,你所遭受的,所丟失的,便能一一得復。
花兒靠著老人的腳依偎,老人并沒有察覺,他無神的雙眼看向前方,五感盡失的他已經(jīng)無法感受到迎面吹拂過來的風,那風中有熟悉的桔梗花香,可惜他卻聞不到。
“天祺,你知道嗎?桔梗花的花言是無緣的愛。”